直到下午,他才腾出手,有了空闲时间。
他绕开众人,独自来到府衙这边的偏房。
初夏的天空格外明亮,他透过悬窗,看见许甫在另一间房中休息,视线移动,停在伏案睡着的人身上。
他走了进去,坐在她身旁,久久地看着她,出了神。
一些细小的木屑落在她发间,他温柔地将它们捡了起。
窗影随着日光浮动,投射到了她脸上,她的眉头皱了皱。
他转身换了个位置,为她遮挡阳关,等她呼吸均匀,才松了一口气。
回想今日的事,那日许甫讲的事。
他终于明白她经历了什么,一个孤女被逼无奈,才跟着堂兄来到京城,拿着玉佩说起十几年前的姻缘。
其实他只要细细想想,就知道如果她真的攀龙附凤,就应该在很小的时候,就来他家寻求帮助。
不会等到那个腌臜货围了院子,抢娶她,她才来京城。
刚被调任泉州时,他满腹遗恨,可如今他庆幸来了这里。
今日如果是其他官员,会有人为她出头吗,还是接受贿赂,将她强行许给那个腌臜货。
他不敢想,一想呼吸都带着痛。
安福说百里云舟的家人嫌弃她嫁过人,甚至那个腌臜货居然也敢嫌弃她嫁过人,嫌弃她毫无身份。
可她明明这般美好、这般坚强。
她嫁的人是他,她不该受世人评判,也不该因为她的身份而被轻待。
在他眼里,她虽柔弱,但却坚定,三年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换来百姓的一声‘巧灯娘子’。
她理应受人们尊重。
他坐在这想的出神,直到外院传来几个暴徒不满的叫喊声,声音太大到底惊醒了她。
俞画棠醒来,见赵琰坐在身旁有些疑惑,“大人?”
赵琰收敛神情,忍住想扶起她的心思,道,“我有事跟你说,今日我审讯了丁贵。那个腌臜货说你收取了他的聘礼,竟然还想强娶你。”
俞画棠怒道,“没有的事,那个老爷我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三年前他连夜围住了我家院子,堂兄为了带我逃出去,打伤了几个人。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事了。”
赵琰很快道,“我知道,我相信你。如今我已经判决他十年牢狱。此时已经过去了,你不必烦忧。我来这里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如果有人再说闲话,你就以此堵住他们的嘴。”
俞画棠心下一松,真诚道,“谢大人明察秋毫,今日要不是大人,恐怕凶多吉少。”
“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赵琰有些不自在,听她道谢又有些遗憾。
又说,“以后要是遇上什么事,你依然可以来找我。”
俞画棠点点头。
赵琰起身,看向满桌的碎屑,不忍道,“如果太累就好些休息,也不用……这么着急。”
俞画棠这才想起来,开心道,“大人,我已经研制出来了。”她立马从桌下取出一盏灯。
“我用铁丝改良了骨架,再用透明的玻璃放在内侧,光源就能透出去。最后用透光好的澄心堂纸包裹。一般海上风浪大,雨水会从顶部流入,如果将小窗开在侧边,就能抵挡风雨。”
“大人请看。”
她模拟海上风浪,雨水浇灌,果然灯盏依然明亮。
赵琰心底升起一种钦佩,满心欢喜地看着她,“我这就吩咐人去码头试验。你也来。”
“好。”
官船在海上行驶了一整日,水密灯的效果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经此一物,以后出海的船队都能平安归港,不少渔民都感动不已。
一切都尘埃落定,此时也不便在待在府衙,俞画棠叫上许甫回了家。
第28章 宣告
小镇环境清幽,等到日头高升,热意传来时,俞画棠才起身,今日师兄许了她休息,她也有些懈怠,只拥着被子在床上发呆。
还未过多久,似听见外面有人叫她。
她细细辨认,是邻居许婆婆大着嗓子,另外还有好几个人的声音,她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官员见她出来,上前将一整托盘的银子放在她手中,道,“我们大人说,巧灯娘子为沿海百姓研究出水密灯,守护出海百姓回程安全,官府特赐白银一百两。”
她还在发愣,旁边的许婆婆听完比她还激动道,“好啊,好啊。官府这次做得好。咱们这次来的大人,眼睛清明啊。”
俞画棠谢过送银钱的人,又听几个邻居说,官府已经粘贴文书宣讲她的功劳。
她虽然开心,可又担心是不是太过了,等到了晚上,赵琰下值回来。
一眼,他就发现院外的她,“俞姑娘?”他惊讶她在等他。
今夜弦月高挂,让人心情格外舒朗。
赵琰急忙从马车上下来,邀请她进屋。
她退后一步道,“不了,就在这说吧。今日的事,谢过大人。”
一声大人,将刚刚的舒朗击个粉碎。
他见她一直待在原地,的确不愿进去,最后嗫嚅几个字,“举手之劳而已。”
到这里两人又无话可说。
这时俞画棠想起他从京城来,对这应该是十分陌生的,他又帮了自己这么多忙,便客气问道,“大人来这里还习惯吗?”
他抬眼看向她,“还好。”
其实不好,他不习惯时常刮起的海风,也不习惯这里的乡民。
饮食上就更加了,有些食物他吃不下。
可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难受的是无人理解的孤独和寂寥。
深夜他时常一个人醒来,寒月照在他身上,他无人可以谈说。
这里的官员大多都是混吃等死,能够应付过去,绝不多揽一件事。
自从他来了这里,肃清内务,加快案件办理流程,已经听到不少抱怨了。
下属们惧怕他,又不得不听他的号令,积极干活。谁让他有个左相的爹,即使其他同僚对他有意见,也要笑脸相迎。
他自然跟这些同僚谈不来,说不上是孤傲清高,还是怎的。
来这几个月,除了与她说句话,他大多是孤独的。
这时,他看向她,想起,三年前她独自一人在相府居住是不是也同样痛苦。
那时,也没见她出门,也没有好友,妯娌之间估计也不好相处。
以往他从不关心家宅后事,如今他却觉得以前的自己有些混蛋。
他想了一会,开口,“对不起,以往我有
太多不对。”
“想来你以前来到京城也是分外不适应,可那时我却因为被强制婚事十分愤怒,无缘冷落你。作为丈夫也从未过问你的生活,也从未带你去京城游玩。”
“如今想起,你和离时走得决然,怕是不想再看到我。”
“可我想说,如今我已经有了悔悟。”
俞画棠不知他怎么想起这些,打断道,“大人何出此言呢,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已经放下。”
“人在年少时,都会做些错事,诚然大人那时是风光霁月。任何女子看到大人都会被大人迷恋。”
“那时我也有错,大人原本就是礼貌待我。可我却不知其意,执意嫁给大人。幸好,如今大人外调升迁,相信不久就会拜入内阁。”
“画棠心中的愧疚总算了却,也希望大人放下前尘往事,往前看。”
赵琰明白她的意思,急道,“不,你从来没有耽误过我。是我眼高于顶,不知所谓,生生让你一人待在后院,却从不关心。”
“以前乔青弦提醒我,那时我还觉得他多管闲事。如今看来,是我太过孤傲清高。”
“画棠,我知道我以前非常过分,可如今我不是怜悯,也不是愧疚。是真实的心悦你,是……”
“大人,不要再说了。她冷声打断,“言尽于此,对双方都好。夜深了,大人早点休息吧。”
话闭,她也不回头,转身开了院门,毫不犹豫的关上。
赵琰在原地站了许久,第一次尝遍了心酸……
今年夏季来的早,已经有些炎热,早春的桂花早已落尽……
孤零零的枝头无端让人凄楚……
昔日的繁花终究离他而去,他又有什么资格伤心呢……
他想了许久,今日是他鲁莽,是他太过心急。
她当日离去定是对他失望透顶,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抵消她心中的苦。
以往读书人说,恨明月不独照我。
可如今,他却悔恨,恨明月曾独照我。
他想通了,他要徐徐图之,以往他做错的事,他都要改。
她不喜欢的模样,他都要洗心革面,如同虔诚的信徒,他等待她再一次将佛光再一次照在他身上……
他站立许久,最后终于移开目光,转身往自家小院走去。
…………
隔日府衙休沐两日,灯师堂也休息两日。
赵琰一早换上宝蓝色长袍打算去一趟小镇走动一下,顺便了解一下地方风貌。
谁知他出门就看见了站在她院中的百里云舟。
他停下脚步,看着风姿过人的百里云舟,无端地心生不喜。
百里一大早就来了她院子,肯定不是第一次,所以在以往的几年里,他都是在这等候吗。
今日灯师堂也休息,他们是约好去游玩?还是……
他不愿再想,只是没了要去小镇探访的兴致。
百里云舟见看见了他,走过来惊讶道,“原来大人与画棠是邻居啊。”
之前他没表露心意,他还能将百里云舟当做正常人看待,如今他却不这么想。
他忽略百里的话,问,“百里公子过来是……”
“哦,画棠一般休息时要睡很久,我担心她又发病,所以特意在这里等候。”
赵琰听完觉得有些奇怪,不解问,“我看俞姑娘好好的,怎么会发病,是得了什么大病吗。”
百里云舟往四周看了看,靠近说道,“不瞒大人,这都要从她那个该死的前夫说起。”
百里敏锐地发现赵琰和一旁的安福,两人的眼神有了变化,可他到底没有细想,继续说,“也不知她从前嫁的哪户人家,生病也不给她请医,画棠在和离回来前,曾经大病一场。”
第29章 痛楚
“以前她是绝不对我说这些事情的,是有一次她休息时被我发现了。那一病,她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九死一生,才换来一些生机,生生熬了过来。”
“可恨她前夫一家,在她重病时,无一人看望。甚至照顾她的丫鬟也是偷懒的,药想熬就熬,不想熬就扔她在一旁。”
“生生将她熬成枯木,之后虽然好了,可落下了大病。只要过上大半个月就必须要沉睡一日,否则就会大病一场。”
又道,“我之前也请名医看过,说是重病留下的血枯,好好养着还能活到晚年。要是经常突发,恐怕中年过不了。”
四目相对,赵琰无法相信地问,“会不会是民医诊断有误呢?”
百里摇头,“要是有误才好,她这般年轻,本该天真浪漫,可却被往事深深拖累,成了无心的枯木人。不怕大人怪罪,草民一直想问,她那前夫到底是京城哪家啊,怎么心黑成这样,这样折磨一个孤女。要是不喜欢直接不要同意当初的约定就是,为什么又要娶,娶了又将人放在一边,真是好事占尽,将人折磨透了又赶出来。”
“说句不雅的话,真是做了婊子还要立个牌坊!”
百里的话如同凌心锥,生生扎在他心底,他脸色惨白后退几步,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
百里见他神魂不在一般,有些担忧自己是不是得罪人了,莫不是画棠的前夫是这位赵大人的好友,他补救说,“大人莫怪,是草民唐突了。”
赵琰摇头,压住心头的痛楚问,“她跟你说过京城的事吗?”
百里遗憾摇头,“没有,如果有的的话。我就不会来问大人了,想来是被伤透了心。我之前听她师傅讲,三年前她回来时,死灰一片,不见生机,每日也只知道做活,完全不将自己当个人看,如今看了,连大人也不知,她那前夫一家定是官位甚高,草民也只恨没个官身,不然定要敲锣打鼓将那一家宣之于众!”
说完又看赵琰脸色,只觉得这位大人,脸色更加沉郁,也不说话,只一味地盯着院中的门。
这时百里心想这位大人可能不是站在他这边的,天高皇帝远,既然如此他也没什么好怕的,继续骂了起来,“真是想起来就牙痒痒,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活活想要将人折磨死啊,幸好画棠没个孩子,不然恐怕孩子都保不住。可也奇怪,他们成婚三年了,连个孩子也没有,不会是让她吃了什么堕胎药,或者避子汤吧!”
赵琰听完只觉得浑身鲜血凝固一般,整个人都止不住的有些颤抖。
他只觉今日心头的那点喜悦全部散去,围拢上来的全是恐惧和痛楚。
他终于明白了,他是多么可笑,他以为自己的三言两语就能取消以往她受的苦。
他以为他诚心道歉,就能挽回,甚至美满想着再续前缘。
如今他才明白他是多么可恶。
早在她离开时,就已经将他打入无边炼狱,怕是永世不得超生。
他踉跄着扶住旁边的篱笆,喉间泛起腥甜,他拼命咽下,指甲捏的发白,汗珠从头上落下。
痛楚和悔恨生生折磨他,将他撕扯成两边。
双眼压抑着情绪,熬得通红一片,可终究没有抵过心头的痛恨,他痛恨自己以前的残忍,‘噗’一大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啊!公子,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大人,你没事吧……”百里云舟又是茫然又是惊讶。
好好的,这位赵大人突然就心如死灰般口吐鲜血。
他也有些怔愣住,觉得这位大人怕是有什么痛苦的伤心事。
“赶紧找民医过来……”他急忙扶助赵琰的身体,吩咐一旁的安福。
“不,不用……”赵琰从怀中拿出一方面帕,极其冷静地擦拭嘴角的血。
“公子……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奴才怎么跟夫人、相爷交代啊……”安福心惊胆战,就要将他家公子托付百里,好去找民医来。
赵琰抓住安福,绝望的眼再次冷静,“不用大惊小怪,只是……急火攻心。最近有些案子难以处理而已……”
说完又再次站起身,白着一张脸吩咐安福,“此事不要让夫人担忧,我没事。”
安福到底不敢忤逆,害怕地不知所措点头。
百里云舟心中虽然疑惑,但见赵琰并没有打算细说,就着他的话,应和,“大人多保重身体,泉州有大人这样的父母官,是百姓的福气。”
赵琰无任何表情,让安福搬来几条凳子,跟着百里坐在小院前。
期间百里又回去拿了些药,等到日落西斜,安福觉察自家公子就像岩石旁的雕塑,一动不动。
太阳沉了下去,月亮升了上来,安福想叫公子吃饭,又不敢打扰。
他读书少,不知道他家公子怎么了,但公子周身的死寂,告诉他,不要去打扰。
他又陪着在外等了许久。
月亮升在上面,光辉落在前方的小院。
原本漆黑一片的小院终于亮起了灯。
赵琰迅速站起身,百里第一个走了进去,敲门,“画棠,你好点没。我给你拿了药。”
房门打开,睡了一天的俞画棠恢复了力气。
两人分别站在门边的一左一右。
左边那位神情凄廖,一双眼睛满是心疼。
右边的这位拿着一包药,凤目流转,将她从上到下审视了一遍。
她不知赵琰为何如此,只觉今日的他没了以往的风采。
“我没事,只不过睡得久而已。”接过百里的药,她又道,“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百里见她没事,恢复以往的打趣,“赵大人爱民如子,听说你生病卧床,也跟着我在外等了一天呢。”
俞画棠惊讶他的所为,也不知说什么,见天色太晚,“你们也累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也没事。”
“行行行,我们等会就走,现在你也吃点东西,这饭菜我可是一直备着呢。”
“难为赵大人今日受累,也赏脸一起吃个便饭吧。”
说完吩咐下人,从画棠院中搬出桌椅,摆上饭菜,倒上热汤。
俞画棠尝了几口,歉意道,“又让你破费了,等发了月银我给你。这顿饭就当做我请的。”
百里笑道,“行,只要能跟你吃饭,你说什么都行。”
又道,“对了,你也好不容易休息,刚好赵大人也休息,明日不如去游湖怎么样,海浪我们见得多,雅致秀丽的湖光山色也别有风趣。”
俞画棠回,“我们去就行了。赵大人可能有事,就不要打扰他了。”
“我无事,可以跟你们去。”赵琰大半天终于说了句话。
百里回,“那就这么说好了,不过大人来自京城怕是看尽了美景。我们沿海小镇物资不如京城,大人可不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