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枝过去打了个圆场,笑着喊:“吃饭了,两位师傅。”
吃完饭,左老师傅不在现场盯着了,拿着凿子跟着他们去乱石坡采石料,剩下的三名杂工便跟着他徒弟,沿着画好石灰线的地块开挖墙基和柱坑。
九月初八,地基挖好,左老师傅开始砌墙基和半截石墙。
九月十三日,石墙砌完一半,谢印山也着手准备加工房梁、椽子、柱子等木料,杂工也开始打土胚。
九月十六日,石墙完工,开始砌土胚砖。
九月十九日,今日终于要开始上房梁、架椽子了。
在乡下起房子,上梁是大事,陶枝和徐泽早早就到场了,按礼是要先祭梁的。
二堂嫂拿着一早准备好的红布头,盖在一根大圆木上,二堂哥也提来了一早预备下的酒坛过来,放在他们面前。
徐泽给大家倒酒,又与陶枝一起端起酒碗,朝众人敬酒,又说了些吉祥话。
接着便有工匠上前,将用作房梁的大圆木抬起,一边吆喝着一边安放在屋脊上。徐泽胆子大,扶着梯子就爬上去了,他手臂上提着一个篮子,里头装的是用油纸包好的饴糖和花生,还藏了几个铜板。
他一脸喜气的骑坐在房梁上,从篮子里抓了一大把抛下去,大声道:“辛苦诸位了,大家都沾沾喜气……”
“抢糖喽……”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众人顿时望着从高处散落的糖果、花生,一哄而上。
陶枝乐呵呵的站在一旁看着,手里还拉着二堂嫂的手臂,要不是她拦着,二堂嫂指定要冲上前去。
“今日瞧着可真热闹!可惜呀……”二堂嫂十分眼馋。
“二嫂,你就消停会儿吧……”陶枝无奈道。
九月二十二日,茅草顶铺设完工,接着便是地面铺砖、墙面抹灰、安装门窗,旁边另起的两间房子也开始盖瓦。
九月二十七日,一座崭新的鸭舍总算落成了。
陶枝取来算盘和账本,给人把工钱结清了,又领着徐泽和二堂嫂夫妻俩,把鸭舍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照旧要给鸭舍分区,一边给正在生蛋的母鸭住,一边给褪去绒毛的新鸭苗住。
徐泽和二堂哥开始安装木栅栏、把新打的食槽水槽抬进去,陶枝把端午晒的艾草取了一捆点燃了,把鸭舍里头熏上一熏,又在墙根底下撒上驱蛇鼠的药粉。
等潮气晾干了,就能让鸭子住进来了。
立冬这日傍晚,因念着今日要给鸭子挪地方,陶枝和徐泽早早吃了晚饭,就来水塘边帮忙赶鸭子。
住了这么久,这些鸭子也认地盘了,一上岸就一股脑往旧鸭棚钻。
徐泽守在鸭棚门口,拿着竹竿一边吆喝一边往外赶,陶枝也站在另一侧引导它们往新鸭舍去。
谁知这群楞头鸭,宁愿挤在鸭棚门口也不愿挪地方。
二堂哥还在水塘边赶鸭子上岸,二堂嫂一看就急了,“这可怎么办?莫非要一只只捉进去?”
二毛倒是应声而来,它撒丫子跑到鸭群中央,鸭群便如水流一般自动为它腾开地方,往别处挤。
二毛傲娇地仰着毛茸茸的大脑袋,十分谄媚的冲着陶枝汪汪叫。
“二毛,过来!”陶枝喊。
二毛跑起来速度极快,有几只鸭子躲闪不及,慌乱间往后头的鸭舍边扑腾开了,陶枝又连忙跟过去,趁机把鸭子赶进了鸭舍。
陶枝蹲下去摸了摸它的脑袋,并尝试教它干活,“二毛真乖啊,再过去帮我们把鸭子赶过来。”
二毛摇头晃脑的在她手底下蹭了蹭,尾巴摇得飞快,嗷呜一声,又冲回了鸭群里,在它一声声嚎叫中,鸭群吓得四散奔逃。
陶枝汗颜,徐泽放声大笑道:“蠢狗!你往哪儿赶呢?”
二毛听到徐泽喊它,便欢脱地跑了过去,咬着他的裤脚往外拽,又围着他转了两圈后,才去把远处跑散的鸭子追回来。
它蹿来蹿去跟一阵风似的,鸭群被赶得到处都是,也有一拨离鸭舍近的,陶枝用竹竿在地上敲,边吆喝边把鸭子赶了进去。
有了鸭子领头往鸭舍走,身后的鸭群也随波逐流般跟着往前挤,最后几只不老实的,被徐泽和二堂哥用抄网捉了,一手一只提了进去。
趁着天还没黑,几人又进了鸭舍把半大的鸭苗捉出来放进另一边栅栏里。
等鸭舍里的活儿忙完了,陶枝推门出来,一抬头,见靛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颗星子,稀疏又清冷,像散落的碎银子似的。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叫这冷风一吹,心下也安定了下来。
忙了这么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徐泽跟着她走出来,见她不动,便埋头理着袖口上沾的鸭毛,他不满道:“咱们回去吧,捉鸭子搞得我一头汗,回去烧点水洗个澡才好。”
陶枝闻声望过去,见他一脸狼狈,不由得笑出声来,“瞧你,头发上都是……”
“笑我?你还不是一样脏兮兮的,走走走,我们回去收拾收拾。”徐泽拖着陶枝的手,往菜地穿过去。
这一夜,却有人怎么也睡不着。
刘氏翻来覆去,心头总挂着今天她爹给她报的数,五百只鸭苗,又死了十几只,竟也找不出原因。
她索性披着衣裳坐了起来,剪了灯芯,把账册取出来翻看。
养个鸭子竟处处都要使银子,买水塘、买鸭苗、盖鸭棚、买饲料,已经投了这么多本钱进去,没看到半点收益不说,隔三差五的还总有鸭子死,今天五六只,明天十几只的,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转眼已到了亥时,窗外更深露重,刘氏打了个哈欠,摸着有些冰凉的双臂,重新躺回了榻上。
次日,吃过早饭,刘氏把儿子交给小莲在家看着,又带着钱婆子和她的大儿媳往鸭棚这边来了。
荒草上结了霜,到了水塘边路更不好走,没一会儿就把她洋红色的撒花裙弄得满是脏污,草渣和泥水把绣花鞋沾湿,渗进了足袜里。
刘氏只觉自己的两双脚仿佛在冰窖里,冻得她脸都白了。到了鸭棚边上,还没进去就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鸭粪味儿。
刘氏皱着眉用手绢捂着口鼻,绕到后头搭的窝棚里去,她让钱婆子把门推开,一进去只见她爹倒在床榻上,睡得满嘴流涎。
刘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命她们两人在屋外等,强忍着怒气把窗户支了起来,散散酒味。
冷风一窜,刘跛子倒吸了一口气,往被子里蜷了几分。
“爹,都什么时辰了?你还睡着呢?”刘氏不悦的把床榻边的空酒坛子踢开。
刘跛子撩开一只眼皮,没起身,“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过来看看?爹,你就是这么替我养鸭子的?”刘氏看他昏昏欲睡的样子是真动气了,一伸手就把刘跛子身上的棉被拉了下来。
“你这死丫头……”刘跛子恼火的坐起来,一对上她的眼,气势立刻就矮了半分。
他砸吧砸吧嘴,把床头放着的烟杆拿过来敲了敲,又重新塞了一团烟丝进去,用火折子……
火折子被刘氏一把夺了过去,她冷声道:“你穿戴好,打开鸭棚的门把鸭子赶出来让我看看。”
说完,便走了出去。
刘跛子磨磨蹭蹭了半天,才领着他们去前头,门一打开,那沤烂了的粪味熏得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
钱婆子是养过鸡鸭的,她嘀咕道:“连鸭粪都不收拾,难怪鸭子总病死。”
鸭子全被赶了出来,那褪了一半的绒毛上沾着好些黏糊糊的鸭粪,看着都蔫头耷脑的,在外头也不爱动弹,有的雏鸭还闭着眼睛,好似在打盹一般。
刘氏吩咐她们婆媳二人将鸭子数了一遍,得到的答复都是两百三十七只。
刘氏这下子如何也憋不住了,怒火中烧,一把将刘跛子手里的烟杆抢过来,往地上一摔,厉声问道:“竟少了一半之数!我若是不过来,你想要瞒我到几时?连个鸭子都看不好,除了喝酒,吃烟,你还会做什么?你赶紧收拾铺盖滚回镇上去,我这就换人来。”
刘跛子把拐棍在地上一敲,怒声道:“你敢!我是你爹!”
刘氏冷笑一声,“对,你是我爹,你最懂你女儿的性子了,你猜猜,我敢不敢?”
说完,刘氏便带着钱家的婆媳两个扬长而去了。
当日下午,隔壁的鸭棚闹哄哄的,二堂嫂听到动静连忙跑到渔网边看热闹,还让二堂哥把陶枝也喊了过来。
“快来,快来,打起来了!”二堂嫂幸灾乐祸。
“怎么回事?”
陶枝走到二堂嫂旁边,往那边一看,正瞧见钱大拉着刘跛子的胳膊往外拖,那拐棍也被钱二拿在手里,正在掰他扣住门的手,全然不顾那老头张嘴闭嘴的先人祖宗。
“方才你没见着,这两个壮实的后生,敲了好久的门都没人开,那老跛子骂得哟,那叫一个难听!后来他们俩把门砸了,才把这老跛子拖了出来……”二堂嫂说得津津有味。
这是要换人了?
陶枝还真是好奇,徐泽他大哥大嫂究竟要闹出什么动静。
小雪一过,气温陡降。
徐泽前几日专程赶车去县城的大医馆买了些冻伤膏,用来给陶枝涂手,天一冷,她手上的冻疮又复发了。
尽管去年仔细养护着,但也没养断根,被冷水一激,硬块又从皮肤上浮了起来,看着又红又肿。
这日,陶枝趁着有些太阳,把被褥拆了拿到后院浆洗。
徐泽和二堂哥进山砍柴回来,刚走到后院,就见她又在打水洗东西。徐泽把挑柴的担子往地上一丢,立刻上前逮人。
“都说了让你别碰冷水!”徐泽一把将她拉起来,牵着她的手往卧房走。
陶枝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的步子,又极力向他解释:“今日出了太阳,水不冷!”
徐泽没搭理她,径直带着人进了卧房。
他把陶枝按在躺椅上坐着,又把她的手捉过来,曲指擓了点药膏,力道不轻不重的在她手背上生了冻疮的地方揉按。
他没好气的学舌道:“不冷,不冷,都红成什么样了还不冷,你的嘴皮子比你手上的皮硬多了。”
“今年好多了,都不怎么痒了,就是看着吓人。”陶枝歪着头笑了笑。
徐泽真是没眼看,边揉着红肿的硬块边心疼不已,都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才好,叹道:“唉,你说你这双手……”
在他幼时的记忆里,他以为女子的手都和他娘的手一样,细白柔嫩,和水葱似的,指甲上染了丹蔻,一举一动都妩媚动人。再不济也和家里的婆子婢女相仿,终使粗短些,也干净皮实只略有些薄茧。
徐泽心里有些不痛快,她才多大年纪,一双手生满了厚茧子和冻疮,也不知道没遇到他之前都过的什么日子……
陶枝见他走神,伸出另一手来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得露出一口银牙,“想什么呢?”
“想你以前在陶家都干了什么,把一双手磋磨成这样。”徐泽龇牙咧嘴地瞪了她一眼,摸着手背上的硬块被揉散了,就换了另一只手取药膏来涂。
陶枝面上一哂,说:“还能干什么,一睁眼就是干不完的活儿,每日要烧火做两餐饭,吃完了还要洗碗扫院子,割草喂猪,喂鸡养鸭,农忙的时候一家人都要下地干活,插秧、锄草、间苗、割豆子、收粟子、打稻子……这些也罢,干着干着也就习惯了。最难熬的就是冬日里去河边洗衣浆被,寒冬腊月里,河水冻得人骨头缝里都疼……”
“好了。”徐泽打断她,再说下去他又要心疼了。
他深吸一口气,挨着她坐下,又把她的两只手都握在手心里轻轻捏着,喉头滚了滚,轻声哄道:“有我在,这些活儿你以后都不必做了。我等会再去多砍些柴,冬日里咱热水管够,再不会让你冻着手。
“嗯!”陶枝轻快地应了一声,眼中隐隐泛起了泪花。
徐泽把人揽在怀里,轻声细语的说了一会儿话,又亲了一下她的发顶,嘱咐道:“我去把褥单晾起来就出门了,你自己好好待着,要是无事可做就去写写大字,写烦了就去后头找你二嫂说说话去。”
陶枝“噗嗤”一笑,“不用你安排,我又不是个孩子,好不容易得了闲,偷懒歇觉还用人教吗?”
“行……”徐泽把语调拉得一波三折,又斜眼调侃道:“你是最会偷懒的,我怎么就给忘了。”
陶枝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他这张嘴,怎么就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呢。
徐泽笑着捏了一把她腮边的肉,才起身,“那我出去了?”
“你走吧,我正好睡一会儿。”陶枝顺势躺在躺椅上。
鸭舍这边,二堂哥把砍来的柴火沿着墙根码好,二堂嫂在窝棚里收拾衣裳行李,下午好搬到新屋子里去。
新起的这两间房已经晾得差不多了,能住人了。屋子与鸭舍连在一起,靠东,离菜地也近,有个什么事往前头去叫人也方便。墙面和鸭舍一样,只有屋顶略有些不同,盖了青瓦。
因是要长期住人的,这两间房,也是按正常的规制搭建的,有正门,有堂屋,进门以后右手边就是睡觉的卧房,左边是另修的一间灶房。屋内除了一张床架,和盘好的两口灶,旁的什么摆设都没有。
二堂嫂没过一会儿就收拾好了,他们带来的东西不多,也没择什么时辰,两个人提着行李卷着铺盖就进了门。
二堂嫂把床铺好,坐在上头,摸着逐渐隆起的小腹,兴奋的想:不大不小的两间屋子,住咱们一家三口正好。
“兴业,你过来一下。”二堂嫂朝灶房喊。
二堂哥把锅碗瓢盆都归置好,探着身子进来,问:“怎么了?”
“等咱们孩子出生了,就认你大妹妹做干娘怎么样?她们夫妻俩,真真是我们的贵人,不管是儿是女,以后都把他俩当亲爹亲娘孝敬。”二堂嫂说。
“应该的,妹夫识字有文化,到时候孩子洗三,就让他这个干爹替咱们的孩子起个名字。”二堂哥坐到二堂嫂身边,也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肚子。
“你这个主意倒是好得很!”二堂嫂抚掌而笑,她起身在屋内转了一圈,说:“这屋子比原先我们在潘家住的那间房大了不少,就是显得空落落的,得添点家具才好。明日下半晌借了牛车,我俩去镇上好好逛一逛。”
“好。”二堂哥点了点头。
此时,徐家老宅内,和这边和乐融融的景象全然不同。
把刘跛子送走后,刘氏安排钱婆子的两个儿子轮流到鸭棚里值守,把鸭棚打扫干净后,鸭子死亡的数量也在逐日下降。
好不容易安生了几天,一夜之间就扯起了北风,等钱大一早起来喂鸭子,又发现死了几只。他给鸭子喂了水食,又连忙回徐家老宅禀报。
这会子,刘氏心中恼火得很,正把钱婆子叫过来训话。
“你不是说你儿子会养鸭吗?怎么还在死?”刘氏诘问道。
钱婆子面上为难,“就是农户里头,也没快入冬了才养鸭子的,也就是太小了,鸭子的羽毛还没长硬呢。这才刚刮北风,后头要是下起雪来,冻死的还要更多哩!”
钱婆子的一番话将刘氏堵得哑口无言,到头来,竟是自己知之甚少了?若当初没有背地里行事,早早过了明路,何苦吃了这么多暗亏。
这一回,她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了。
“你可有补救之法?”刘氏好声好气的问。
刘婆子抹了一把脸,揣着手说:“依我看呐,还是等明年开春了再养鸭子更好。反正如今也只剩一百七十多只了,给鸭棚里再生个火盆,看它们自己的命数吧,能活下来多少是多少了……”
刘氏一想到自己投进去的本钱,就肉疼,但又无计可施,真是愁死人了。
只是她面上仍淡淡的,吩咐道:“那就按你说的办,下去吧。”
等到陶枝养的三百只雏鸭长成,已经接近年关了。
腊月初八这日,徐泽捉了二十只鸭子用鸭笼关起来,又搬了一捆莲藕上车,满满的一车货都是常掌柜定下的。
“你慢点,路上结了冰仔细打滑。”陶枝嘱咐完,把狐皮围脖递给他,又亲手给他戴上风帽。
徐泽爽快的“欸”了一声,鞭子一挥,赶着车往镇上去了。
陶枝把院门关紧,提了些芋头、栗子,又拿了一罐子茱萸酱往后头去,二堂嫂的身子愈发笨重了,最近总念叨着没胃口。
她过去时看大门没关,便径直进去了,到了一看夫妻俩个正在灶房里头忙活着呢。
二堂嫂挺着大肚子站在灶台前,举着一块焦黄的锅巴吃得“嘎嘣”响,二堂哥则奋力从锅底将剩下的锅巴铲出来。
“我还担心你吃不下东西呢,原来你们在这儿偷吃好吃的。”陶枝捂嘴笑了一声,把篮子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