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山瞄了眼沈静秋——她微垂着头,好似并未听懂干娘在说什么——显然霍诗秀还不知道她知道了。
“倘若另一位事主也同意,姑姑为何不挑明了说呢。”
霍诗秀:“总得先有一撇,才有一捺。”
“姑姑何必做那一厢情愿之事。将来若有一生不幸,她可要全赖在姑姑头上。”
霍诗秀:“……”捏紧了沈静秋的手。
这话说得很是在理,她失不起这个干女儿。
就这么一起又走出十来丈,终于想通——人家不愿意,强扭的瓜不甜。
罢,遂勾起一笑:“你这般爱重你的妻子,到底是越发有了人情味儿。莫不是,你这一生喜乐都系于她,再无旁人了?”
霍青山走出好几步,方才应了这句:“姑姑言重了。我一生喜乐系于我霍氏一族,但,我确也只想与她一人取画眉之乐。”
话说到此处,身后荆老板快走着追了上来。
“哎哟,又在这儿遇上诸位了!”他近日连吃了三天肉,心情美似春天,遇到块石头都忍不住笑着打招呼。
打霍青山身旁走过,他那笑得褶子四起的脸,突然就垮了下去,活像见了鬼。
“顾、顾公子?”
先是叶子牌,又是推牌九。
温婉对打牌一事嗤之以鼻,不曾用心学,前两日一直输,后两日悟得几个技巧,输得少了,才又觉得有意思。
打起牌来诸事不管,夜里又有洛明霜找来聊天,她心情顺畅,身体果然一日好过一日。
“我这手气也太背了。一做庄家就输,好容易拿到手好牌,还不小心摆了个乌龙。”
这日又攒了局牌,齐氏越打越不爽,翻牌翻得砰砰响。
罗氏咔嚓磕着瓜子,翻出一对梅十,压了齐氏一对板凳:“越想赢越赢不了,你啊,放宽心吧。”
冯氏不及翻牌,只顾说笑:“昨儿芳菲还能赢我们婉婉的钱,今儿被新手杀穿,这如何放得宽心。”
温婉一脸乖样:“三婶儿让我的。”
齐氏笑得勉强:“我可没让你,是我最近不顺,做什么都不如意。”
说到这里,抢了罗氏一把瓜子,“赶明儿我去寺里烧个香,转转运!”
冯氏正要翻牌,听得这话,眼睛便是一瞪:“呀!今年立春在年前,我给忘了,年年立春都要去宝塔寺求平安符的。我也去,补上!”
罗氏吐了瓜子壳:“你们都去,那我也去呗。”
温婉:“?”那她是不是也得去。
冯氏把牌一拍:“天对!哈哈哈哈……给钱给钱!”
次日不打牌,霍府三辆马车早早便出动了,载着众人一道往宝塔寺去。
这日是个好天气,连日不曾下雪,道上的稀泥都干了,再有暖阳照下来,隐约有了春意。
宝塔寺是东南最大的寺,殿宇众多,香火鼎盛,烧得山顶常年绕着一团青灰的雾色。
一行人入寺求得平安符后,罗氏带着一干儿女又去观音殿求姻缘,齐氏则带着霍成光去文殊殿,想求点儿智慧。
他们都有求的,冯氏和温婉自也有——两人直奔了药王殿。准确地说,是冯氏非拉着温婉去的。
“我问过了,可灵的,好多来还愿的!”冯氏信誓旦旦,边走边吹。
这一路过来,温婉无心求佛,倒是觉得这寺中的梅花开得漂亮,不由地心中又多几分愉悦。
从前她懂芥子须弥、见微知著,从不放过一点细微,可也从不欣赏细微。不知从几时起,却也开始欣赏一些小景小物,从中觉出一点妙处来。
坏了,跟这些后宅妇人混久了,她也要变得婆婆妈妈,没有大格局了?
冯氏见她自顾自地笑:“你笑什么?”
温婉回神。
两人已走到药王殿门口,她抬头望进殿中,不由笑意加深:“我笑那药王的眼睛,好像一对儿地牌。”
冯氏当即掐了她手臂一把:“这时候扯什么牌,可不许亵渎神明!”
脸上却是憋了笑。
说话间,前头来还愿的夫妻有说有笑地从里头出来,冯氏赶紧拉着温婉进去。
殿中清清静静,绕着一点香火味,因是最后头的殿宇,来得人陆陆续续,并不扎堆。
殿中空旷,解签处坐着位披了五色袈裟的老僧,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在默经还是瞌睡。
温婉在蒲团跪下拜了几拜,取了签筒摇动。
竹签哗啦撞响,很快掉出来一支签。她伸手捡起看,不出意料是支凶签,上头写着四字——“多方克害”。
还真挺准的。
如今她是药石吊着,元气亏损已是无力逆转,等这虚假的繁荣过去,她就只剩个“凶”字。
温婉还不及说什么,冯氏已将那签抓了丢回去,责怪起来:“怪你刚才开药王玩笑,你看,药王也跟你玩笑。这个不算,重来!”
还能重来……如此儿戏。
“哦。”温婉也只是照做。
签筒再次哗啦响动,冯氏的脸绷紧了。这次摇了许久才有签掉出来。
她率先将之捡起,一看,脸上大喜:“吉签!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方才药王跟你开玩笑呢。”
温婉跟着笑。
自欺欺人罢了。
解签处的老僧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幽幽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冯氏听得动静,捏着签的手指霎时泛起凉意——签抽两次,怕是要被说了。
“此是逢凶化吉之兆,施主命里有贵人。”
听得这么一句并非纠正的话,冯氏的手指方松了。
那僧人深看了温婉两眼,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缓缓与她言道:“施主当近善远恶,持守净戒,方能得圆满。”
温婉漫不经心应了一句:“多谢大师指点。”
冯氏欢天喜地地把签放回去,谢过老僧,拉着温婉出了大殿。
刚跨过门槛,她就迫不及待地与温婉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咱们霍家素不作恶,你将来管家也当如此,必会有福报的。”
温婉只觉好笑:“母亲信那和尚的话?若我将来身子确是好不了了,便成了自己作恶多端,死了也是活该,竟莫名其妙背了恶名。”
冯氏扬了扬手,很是想抽她的嘴:“佛门重地,说话不可这般无礼。这位大师穿的是五色袈裟,手边放的是九环锡杖,是位得道高僧呢,说的话自然准的!”
她既坚信,温婉也就不言多了。
这日从宝塔寺回去,大家都很开心。
冯氏带温婉求得了药王保佑,罗氏替女儿求到了姻缘吉签,齐氏的儿子霍成光则得了大师摸顶,叮嘱即日戒贪。
唯一不高兴的就是霍成光了,回去路上连点心都没得吃。
这日从宝塔寺回去,便接到来信,说霍诗秀一行已入了东郡,明日下午便可抵达。
冯氏刚回家,凳子还没坐热,便安排起了明儿的接风宴,又专程去看了眼霍诗秀回来要住的院子,一应料理妥当,只待明日。
一连多日晴天,次日却下起了小雪。
霍文新带着子侄亲自去城门口接人,左等右等,一直到傍晚方才等到,将霍诗秀众星捧月般地迎了回来。
天冷着,霍诗秀精神却是极好,面色也比先前好了许多。别家多年,甫一跨过大门,她的眼泪便潸然落下,惹得众人也都跟着哭。
“这是我的干女儿,姓沈,唤作‘静秋’。我这辈子不再嫁人,她就算是我的亲女儿,你们往后可都要爱护着。”
刚进了门,寒暄不过两句,她便又介绍起她的干女儿。
罗氏接了话:“这你就放心吧,咱们家最疼的就是女儿了,哈哈哈……”
沈静秋屈膝一一见礼:“见过二婶儿、三婶儿……”
众人有说有笑地入了席。
温婉跟着一路走,却一直没寻到霍青山的人影。问了霍停云才知,小姑姑说怀念鼎盛楼的酱鸭子,流芳斋的橙心酥,重明居的糖冬瓜……
霍青山便专程去买,看样子得从城东跑到城西。
人都入席了,才见他从外头回来,手上拎着大包小包。
温婉眼望着他,霍青山竟未与她对视,只顾与小姑姑说话,又与冯氏寒暄,待得在她旁边落座,男人才终于看了眼她,朝她勾起极轻的一抹笑。
之后,竟未再有只字片语。
温婉坐在他旁边,心头鼓槌敲响,觉着他这态度好生古怪,伸手欲扯他袖子说话,指尖还陪碰到却又打住。
他素来话不多,人多时总是安静的,只私下爱与兄弟说笑几句。
兴许是累大发了吧,人瞧着竟瘦了些许,她若此时非要与他言语,岂不是找不愉快。
且让他先吃饭,有话回去再说。
温婉便也无言,安安静静地听着长辈们话家常。
霍诗秀间断哭了三回,这饭吃得也断断续续,待得明月高升,方才散了席。
冯氏等女眷有说有笑地带霍诗秀去她的住处,妯娌间有话要聊,温婉这些小辈才终于可以告退。
回去路上,夫妻二人并肩走着。霍青山依然话少,有一句答一句,口吻清清凉凉,与这夜晚的风一般温度。
“一路辛苦,夫君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走过天棐院的大门,温婉如是问道。
“接连几日不曾睡好,乏得很。”他这般答。
霜白月光,与这一路的灯笼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眉心的褶皱与疲惫照得分明。
“书剑呢?我看你今儿去给小姑姑买东西,他也没跟着。”
“去办事了,最近都回不来。”
“都快过年了,你也不让他歇着?”
“嗯。”
霍青山大约已懒得作答了吧,温婉心知再问下去就是讨人嫌了,便闭上嘴与他一道回了房去。
他风尘仆仆,回来自是要沐浴的,收拾了些换洗衣物便去了净室。
夜阑人静,温婉坐在妆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昏黄烛光摇动,倒映在墙上的影子逐渐没有了动作。
她越发觉得,霍青山有说不出的古怪,不像是累着了,更像是刻意的疏离。
都道小别胜新婚,他这般冷淡实在是不合常理。
更让她觉得奇怪的是——书剑手头的事到底多要紧,年都不过了也要赶着去办。
难道,是去查她?
自打见过那荆老头,温婉心头便生了个结,她一面告诫自己荆老头收了钱就不出摊了,一面又怕那荆老头闲不住,非得出来和霍青山碰个面。
如若霍青山当真撞见了荆老头,也分两种情况。
要么,只是感慨几句长得好像,便就打住。霍青山面相冷,不是随便与人攀谈的性子,那荆老头未必敢多话。
要么,牵扯出顾子骥,再由那桩血仇,牵扯到她身上。照霍青山那个性子,一定会查个一清二楚的。
若是第二种情况,她就得早做应对。
想到这里,温婉揉了揉额角,感觉脑袋隐隐作痛,心脏更是生出一种撕扯之感,令她登时烦躁起来。
霍青山今日这副态度,她很难不作此假设。
她一定要先下手为强。
她只能先下手为强!
温婉深吸一口气,烦躁地吐出来,镜子里倒映着她紧绷的脸。
可她又该如何下手呢,杀了他和书剑么?似乎只有杀了,才能守住秘密,保住盈盈后半生无忧,保住自己这仅剩的日子。
可话又说回来,她若还有那般的狠辣,便不会对荆老头手软。
霍青山在净室呆了近一个时辰,回来时阒然无声,夜已深,连霍诗秀那边许也敛了兴奋,入了眠吧。
他在珠帘外头驻足,见女人枯坐在床边,一副深思模样。
他的眸子越发的晦暗,夹带着审视的味道。
良久,眼底换上一抹清澈,霍青山抬起手,掀开珠帘往里去。
“哗啦——”她应声抬头,见珠帘晃动中,霍青山正朝自己走来。
男人眼里含着笑意,脸上是沐浴过后的放松的模样。
“不留神在里头睡着了,醒来疲惫尽扫。有劳婉娘久等。”
他在温婉旁边坐下,抬手点了点她的眉心,笑问,“在愁什么?”
温婉看着他的样子,倏尔恍惚——此刻,竟又从他脸上瞧不出半点疏离。他的笑与往日一样,三分在嘴角,七分在眼里,流露出来得并不明显。
她心头松开半口气,嘴角一勾,与他打趣道:“愁你怎的还不回来!”
霍青山:“是么,可我并未见你有多想我。”
当即又不悦起来,“有人前些日分别时特特与我强调,说在家等我回来,可我今日归家,却不见她热泪盈眶,心头不免遗憾。”
温婉见他竟是一脸认真,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心生一丝好笑:“小姑姑正哭着,我凑什么热闹,没的叫人笑话。”
“这也就罢了,连菜都不曾给我夹。”
“……那么多人,我脸皮薄。”是不习惯。
霍青山:“好好好,你脸皮薄。我心头恼你,故意冷着你,你居然半点不曾觉察,倒是吃好喝好,叫我白白憋了一肚子气。”
原来……只是恼了她?
温婉心弦稍松,嘴上与他抱怨道:“知道你是冷脾气,从前也没少冷着我,我哪曾想得到你是嫌我不够热情,只当你是累着了,想要清静。”
“人多时候你抹不开面,那回来之后也不见你多热情。你说,换洗的衣裳还是我自己拿的,这合适吗?”
他竟怨妇似的叨叨起来。
温婉听得想笑:“是你自己说过的,说我身体不好,不必服侍你脱衣换鞋的,怎么现在又怪起我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我反悔了还不成。反正你已打定了主意,百年之后便连魂儿都要离开我,我要你的当下,这很过分?”
他脸上没了笑,越说越恼。
温婉:“……”一时懂了他的不悦,心头不是滋味。
霍青山嘴上答应了葬她回乡,心里还是没想通吧。这样一顿吵,解释通了他的冷淡,她心头反倒彻底松了。
不等她支吾出什么,霍青山摆了摆手:“罢,你别说了。吵起来也没意思,我小憩醒来便想通了。”
略有一顿,“婉娘,你把你自个儿顾好,多陪我几年,我便也就知足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温婉觉得自己先前的胡思乱想实在好笑,不由低头自嘲一笑。
霍青山还是那个霍青山,只是因为就她安葬之事做了退让,心头不甘,向她索要补偿。
这也是人之常情。
“非得腻着你才叫热络么,我心里可是一直挂念着你的。”
温婉说着便起了身,拉开妆台的抽屉,从中取出一枚平安符捧到他眼前。
“这是我在宝塔寺三跪九叩求来的。大师说,一人只能求一个,我都没给盈盈求,只给你求了。”
黄底红字的平安符摊在她的手心,奉到他的眼前。
霍青山看着它,一时没有动作。
这东西他知道,冯氏每年立春都会去求。宝塔寺的平安符据说很灵,之所以一人只能求一个,盖因人的愿力有限,若分散到了多个平安符上,也就不灵了。
冯氏每年的平安符给的人不同,算命的说谁来年命不顺,她就专门去给谁求。
霍青山拣起那小小的符,笑问:“盈盈的呢?”
“我给盈盈供了祈福灯。”
“你的呢?”
“我……母亲带我去了药王殿,求到了支吉签。”
温婉信佛理,不信佛主,可求这只平安符时,她是真心诚意地愿佛主保佑。
她的身后事,可都得拜托他。
一定程度上来说,她与霍青山确实是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有时候不得不在乎一下对方的感受。
他要的补偿无非是她“十分”的爱,那她尽己所能给他便是了,毕竟,那些她给出去的东西,到头来还不是都会回报到自己身上。
算来算去,她并不亏。
这般想着,温婉顺势往他身上靠,依偎在了男人的怀里。
霍青山搂着她,一手捏着那虔心求来的平安符,眉眼低垂下去,浓长的睫毛掩盖住他的眸子。
“这些日可想我?”他问。
“还能不想么。”温婉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心头安了。
他身上有澡豆青木香的味道,和独属于他自己的气息,是无论他这张脸如何像另一个人,也无法掩盖住的“霍青山”的味道。
温婉有些迷糊,不知从几时起,她已不再热衷于看他的脸,不再去对比他和他的相同和区别。
也许她可以同时喜欢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拥有他们。她的一辈子就这么长,何必纠结那么多,只要能取悦自己,有什么不可以的。
轻轻地含|住男人的耳垂,她低语着:“那你呢,想我不想?”
“朝思暮想、魂牵梦绕……”霍青山寻到她的唇吻住,顺势将她扑倒在床上。
将平安符胡乱塞在枕头下,他的手便迫不及待地解起她的衣裳,很快寸寸肌肤暴露在冬日的冰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