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疙瘩汤,成功将她哄出了门。
裹上厚袍子,关紧门窗,母女俩哆哆嗦嗦往夫人院子赶。
刚行至夫人院门处,耳畔蓦然闯入一阵阵急促而错愕的呼喊声,宛若晴空霹雳。
莫母知定是出了大事,遂紧紧攥住莫婤的手腕,二人步伐匆匆,径直朝那喧嚣中心奔去。
此间偏房,是夫人临产时的那间产房,后改成了小公子的月房。
绕过曲折回廊,只见门前簇拥成群的丫鬟婆子,宛如密林,将里间情况挡得严严实实。
她们只能扒开人群,奋力往里挤。
被推开的人,见是莫氏母女忙让开条道,终是得见事发中心。
映入眼帘的,先是跪了一地的奶娘。
然是跪倒在胡床旁,抱着稚子哽咽不止的高夫人。
高夫人一面哭得说不全话,一面奋力吼道:“找顺娘,快去找,谁去找她——”
话音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莫母却已然冲上前去。
待莫母抱出小公子,莫婤终是看清了此时的情形。
襁褓中的小公子,嘴角还挂着乳汁,面色却已呈紫绀,渐渐紫到有些发黑。
见此,莫婤也顾不上藏拙,正欲上前启动婴儿海姆立克急救法,便见莫母已做出了反应。
莫母先是将婴儿脸朝下,置于膝盖上,头低于躯干。再将手五指并拢,掌心虚握成杯状,稳准狠地叩击着婴儿背部。
每次都精准无比,恰似春雷乍响,震颤着,终是将呛咳的奶都拍了出来。
小公子面色也逐渐恢复红润。
在此过程中,整个屋内鸦雀无声,唯恐惊到莫母的救治。
连高夫人都憋住哭泣,忍住恐惧,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见终是救过来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同方才痛彻心扉的回忆,一道涌了上来,扑得高夫人濒临崩溃,喘不上气。
一瞬,整个人软倒下去,被身后的忆梅垫住。
莫婤忙走过去,紧紧握住高夫人的手,给她力量的同时,还用力掐住了她的虎口,再缓声引导:
“阿姆,没事了,救过来了。放松,呼气——吸气——呼气——”
恍惚间,一道暖流自心尖蔓延,驱散了笼罩心头的阴霾。缓过来的高夫人,一把抱住身侧的莫婤,恐惧、悲痛、庆幸都在放声大哭中,消散了……
见夫人终于哭了出来,莫婤方松了口气。
现正值夫人产后恢复的关键阶段,若未能妥善处理此等惊心动魄之事,让心魔有机可乘,恐会导致产后抑郁。
一旦病魔缠身,昔日温婉如水、明艳照人的丽质,或将化作黯淡无光、憔悴消瘦之影,甚者,精神错乱、行为失常,危及自身乃至周遭之人。
此情此景,诚使人胆战心惊,不敢细思量。
但听着一声声撕心裂肺号啕,莫婤也红了眼,若她与母亲再晚几步,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见有莫婤安慰高夫人,莫母方才有功夫,怒容满面地追问道:
“究竟怎的让小公子陷入此等险境?”
一旁冷静下来的郑妈妈,抹了抹泪,几步上前,讲述了前因后果。
今晨,高夫人见天气寒凉,唯恐小公子生病,便一早来查看。
正巧,遇上奶娘们准备给他喂奶。
见夫人前来,她们争相表现,最终是那位以丰腴玉房著称、奶水丰盈充沛的奶娘,抢到了这个机会。
喂养时,小公子也很给面子,吃得很是生猛。
可越吃,他的肤色越不对劲。
夫人一直仔细瞧着小公子,见此状直接将乳首拔了出来。
可小公子却呛咳不止,口中乳汁如泉涌般喷射而出。与此同时,脸色愈发青紫,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咽喉。
高夫人慌乱之际,头脑一片空白,只口中下意识吼着——找顺娘。
杏雏反应最为机敏,头一个冲了出去,只是同莫氏母女恰巧错过。
听完郑妈妈的讲述,莫母沉声问道:“是如何喂奶的?”
“就——就——”跪在最前面的奶娘,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莫母看向跪在后面,挤作一团的其他奶娘道:“尔等若守口如瓶,必与她共担责罚。”
此番厉色胁迫下,一面容圆润、怯生生的奶娘,壮着胆子,颤声道:
“平日皆以抱坐之姿,今个许是赖娘子欲使夫人瞧得更明晰,故卧于胡床上喂的。”
听罢,莫婤大概知道原由了。
这种情况,在现代产科被称为“黑娃”,即是婴儿在吃奶时出现面色青紫、呼吸暂停等窒息症状③。
婴儿进食时,特别是快速或大量吞咽时,本就容易将奶液误吸入气管,再加上平躺喂奶的体位,更加剧了误吸的概率,引发了短暂窒息。
“尔等竟不晓竖抱哺乳之理?④”莫母怒气难抑,她最初便已悉心教授,岂料众人竟置若罔闻。
余下奶娘噤若寒蝉,不敢再辩。
赖娘子自知理亏难掩,却仍强辩道:“妾身此举,实为夫人洞察细微!”
“分明是你逞能,想独揽功!”此时,赶回来的杏雏气喘未定,却愤而斥责:“你为了卖弄,竟置公子于险境!”
“若夫人不来观瞻,安有此事?”赖娘子依旧狡辩,竟牙尖嘴利的想将锅推到高夫人身上。
“你还推卸责任?!”莫婤最厌恶此等推诿之徒,红眼怒斥,想上前踹她几下。
自幼时起,于父母各自家中作客,莫婤常被迫帮一半血亲的弟弟妹妹,背各种黑锅,此情此景,最令她心生厌恶。
此时,高夫人已恢复镇定,自莫婤颈项间缓缓抬首,以素帕轻拭莫婤额际不知是汗是泪,而后为己拭去泪痕,淡然道:
“既觉是我之过,那自今日起,尔等便离去罢,我自行喂养。”
第15章 红豆沙麻薯围个院子种田
话语方歇,高夫人起身理鬓正衣,微扬螓首,后续琐事,皆悉数交付秋塘。
随后,携莫婤,唤上正抱着小儿轻哄的莫母,穿过落地棂花罩,掀起金丝银络珠帘,步入内室。
留下一室静谧,和趴在地上惶惶不安的奶娘们。
内室幽静,帷幔低垂,高夫人斜倚于罗汉床畔,半卧的身姿上,搭了一桑蚕丝被,上面绣着山隐鹿鸣图。
脚踏旁,莫婤燃了香凝熏笼,香附子、艾叶细袅,悠悠弥散室内。
见莫母欲将襁褓轻置于床榻之际,高夫人螓首轻摇,唯恐辗转反侧之际,再不慎累及稚子。
于是,她吩咐忆梅,铺了胡床安置小儿。
正凝眉思索,筹谋如何说服现今视小公子如眼珠子的高夫人,让其独卧一床,见此情景,轻舒了一口气。
毕竟,在现代,此类案件频发。
刚生产完的母亲,因体力不支,在喂奶时无意识睡着了,其余照料之人亦未将婴儿抱走,涨大的玉房直接将其憋死。
见跪坐在蒲团上,守着不让小公子滚下来的袖莲,莫婤又想起了婴儿床、婴儿车。
不过,此等物件,独靠她是做不出的,她欲画好样式后,再告知高夫人。
重帷之下,高夫人面显倦容,莫氏母女二人轻换眼神,悄然敛步退出。
仅余忆梅玉袖莲二人,静默守护于侧,侍奉夫人与小公子安然入梦。
惦念夫人方才遭受惊吓,莫母决意为其研煮一剂琥珀安神汤。
遂嘱赵妈妈,找琥珀、荆芥、泽兰、当归、赤芍、肉桂等药材后,母女二人等在小厨房。
莫婤扫视小厨房内,诸般物华错落有致,当目光触及泡着的红豆时,思绪翩跹间,忽而想到甜食。
甜食中的糖分能够促使大脑释放血清素和多巴胺,让人感到放松和快乐。
“倪娘子,这红豆泡了多久了。”莫婤噔噔跑过去,拉着一妇人问道。
这倪娘子,瓜子脸,抹额包起碎发,余下由银簪盘起,未施粉黛,却点了唇,耳上还坠了对银珠耳珰,瞧着很是讲究。
“莫小娘子,泡一宿了,原是要做红豆花糕的,你想用只管拿了去。”倪娘子和善地说道。
莫婤听后眼睛一亮,想到了道新奇的甜食,红豆沙馅的麻薯。
同倪娘子道谢后,抬起木盆,过滤剩下红豆后,倒入铁锅中。
红豆煮软后,过井水冲掉皮的涩味,用石臼捣烂,成泥状。
铁锅内,抹上层油,将红豆泥倒回锅中,加饴糖,文火翻炒成绵密且能抱团的红豆沙。
糯米粉和面粉过筛,加入牛乳、饴糖和甜杏仁油,和面后,将其分成李子大小的剂子。
压扁剂子,裹入红豆沙,再搓圆封口,入蒸笼,大火蒸上一盏茶的功夫,直至其变得透明。
同时,又向豆腐西施付娘子,讨了把黄豆,炒熟后,磨成粉,做成黄豆面。
蒸好的麻薯,外表晶莹,透出中间赤色的红豆沙,还洒上了一层金色的黄豆粉。
糯米奶香,红豆的清甜,裹着黄豆炒香,将远处剁肉的祝大娘又招了来。
“祝大娘,可不能再上手了,这更烫!”莫婤见状,急急护住麻薯。
“瞧小娘子说得,我就是帮你尝尝鲜!”祝大娘笑道,“你瞧,倪大娘也馋得紧,她泡一宿的红豆,给你做了嫁衣。”
莫婤眼也不抬,就死死守着祝大娘:“少挑拨,一会我再做可没你的了。”
说罢,莫婤用帕子包手,连着蒸笼端走了麻薯。
“小娘子,我说笑的,可别忘了我。”祝大娘在后面吼着,莫婤理也不理,回到了莫母身旁。
莫母方才备齐药材,正洗着,见莫婤已做好,忙让她趁热先给夫人送去。
莫婤捧着小蒸笼,轻手轻脚地绕过一架螺钿描金座屏,头探过云母绸花帘,见袖莲点头后,方提步入内。
高夫人已醒,忆梅正为其调整金银錾花抹额。
“又是何佳肴?”见莫婤端着蒸笼,高夫人悦声问道。
同时让袖莲帮忙,将其置于高脚漆木食案上
“红豆馅麻薯,这红豆倪娘子泡了一宿……”莫婤边讲解,边扶起高夫人,伺候其品尝。
她将麻薯在黄豆面里滚了一圈,放入高夫人漆器飞鸟盘内。
高夫人先还算矜持,夹起,轻啮一口,甘甜香浓,细腻流沙,一下便将她摄住。
咽下后,还不自觉地舔了舔唇瓣,立即又是第二口,第三口就将麻薯整个塞了进去。
豆沙香甜,麻薯皮糯,不粘牙,高夫人头也不抬地吃着,不知不觉中,半笼下肚。
许是受到奶香麻薯的诱惑,一旁胡床上的小奶娃也哼唧起来。
莫婤望他不住地动小嘴,吐泡泡,遂净手后,用指腹轻点其唇周,见其欲舔她指尖,知他定是饿了。
这时,莫母亦端着一托盘步入室内,托盘内是盛着琥珀安神汤的青瓷莲纹碗。
药味一冲,甜香瞬间被苦涩霸占,小奶娃“哇——”地吼了起来。
“看来也是个喜甜的,像夫人。”莫婤一面同高夫人调笑,一面对莫母道:“阿娘,小公子饿了!您快教教夫人。”
听罢,莫母快步上前,搁了碗,开始指导高夫人如何给小公子喂奶。
高夫人知此事至关重要,亦全神贯注地学着。
起初还有些紧张僵硬,渐渐放松些,又被小公子用猛劲,吸得生疼。
脸色有些发白,额间更布了一层细汗,仍一声不吭。
待公子吸吮顺畅后,高夫人愈发渐入佳境,得心应手起来。
为了高夫人能喂养得更顺利,莫婤还避着莫母,悄悄同她讲了喂奶后拍奶嗝的秘法。
毕竟隋朝,还没有拍奶嗝这一说法,她也难以向母亲解释,只能先瞒住。
小奶娃饱餐一顿,随即安然入睡,呼吸均匀绵长。
莫婤直呼这孩子也太乖,太好带了。
饿了就哼唧两声,拉了就咕哝两声,逗急了才哇哇几声。
醒时目光炯炯,也不哭闹,就盯着鲜艳的物件瞧,但大多时候都睡得香喷喷的。
连经验颇丰、见多识广的莫母,都直言小公子是她见过最好带的,高夫人亦是一脸骄傲。
见高夫人彻底缓过来,莫母方同她提及莫婤上学之事。
闻言,夫人果真很是看重,甚至考虑起送莫婤入族学。
莫婤闻及族学二字,心中对大户人家的刻板印象又犯了,脑海中都是浮现的都是藏污纳垢、错综派系斗争之景。
她是想去学本事的,不想拉帮结派,更不愿成高府子弟的跟班奴仆。
虽同莫婤相处不久,但高夫人却隐隐觉其,娇憨随和下的成熟自尊。
一时,竟能隐约洞察其虑,遂改弦易辙道:“然则府中未诞千金,婤婤孤身前往,我担忧她遭欺凌。”
见莫婤重重点头,高夫人轻拢其发包,又道:“女红、礼仪等可同晚娘学。至于诗书,则待我详察长安诸塾,择优荐你。”
莫氏母女自是谢过,但想到晚娘的情况,莫母有些迟疑:“晚娘现今还愿意教吗?”
“又不是让她收徒,仅需引领一二,料应无妨。”听莫母这么一说,高夫人也有些拿不准。
眼见长辈犹豫不决,莫婤主动请缨:“夫人、阿娘放心,我自己去找晚姨说。”
前些时日,吴娘子日日同她送午饭,她们已然混熟,还教过她几招擒拿术,她同晚娘亲密,请她牵线,应能成。
她独自前往,避免逼迫感太强,唤起晚娘不好的记忆,就不美了。
“行,我还不信有你这小狐狸办不了的事!”高夫人显然对她很有信心,听罢一口应了下来。
复又提及今日之事,竟起身向莫母盈盈一拜。
莫母自是闪身避过,直言:“夫人请我为您食客,这是我分内之事!”
“能请到顺娘,实我之幸啊!”高夫人感叹道,追问其所需,意欲厚赐。
莫母很有分寸,亦无心驰神往之物,遂未径自陈请,只瞧向女儿。
女儿这般年纪想要稀奇玩意多,她主动提出也不冒昧。
见莫母将求赏之机给了自己,莫婤心念一动。
高夫人见她跃跃欲试之态,含笑言:“你先前之言,我亦是赞同。待问过官人,过了明路,我再邀你前来商量细节。这个不算,再想些别的。”
莫婤轻抚鼻尖,羞赧一笑,继而启齿:“不若夫人将我们屋旁那块空地赏我们,围了做院子罢,能种些草药香辛,平日做些吃食也方便。”
眼瞧着春日将至,莫婤欲在春意融融之际,种下小葱、芫荽、姜蒜等香辛,还有她最宝贝的茱萸。
前世莫婤家住一南方小镇,辣意浓烈。穿越至隋,没辣椒,只能用茱萸解馋,所以她尤其宝贝,连搬至高府时,都要拿个大脚盆,养在熏笼旁。
恐其春日间枝繁叶茂,脚盆空间局促,近来莫婤很是焦虑。
莫母亦常捧她带根的药草,叹惋声声,一听便是想再养。
莫婤观察丈量过,她们的屋子虽在最边上,离外围院
墙却还有十几步的距离,完全能围个院子。
在她的小间,开一道门,直通院子,能种菜种药,做饭赏月,岂不快哉!
纵肉香飘溢,莫婤亦不想自己的被子褥子、衣物都染上油烟味。
今晨屋中还有昨夜羊肉锅子的气味,褪下香,逐渐显露出膻气。
高夫人沉思片刻,念高府布局未受影响,欣然允诺。
立即召来赵妈妈,让其去找砌墙的版筑匠。
第16章 南瓜咸肉蒸饭真的是狼心狗肺
许是麻薯满口余香,高夫人午间仅尝了几口小菜,余下的都赏了众人。
众人的份例,混着锅内炒剩的五香羊肉丝、爆浆猪肉丁、醋溜羊肝片……吃了个肚圆。
没了红豆,众人又哄着莫婤,捣烂绿豆,炒成沙,蒸了一大笼绿豆沙馅的麻薯。
莫婤分了一整盘给倪大娘,祝大娘只有一个,还是从罗大娘那抢去的。
罗大娘正在院里用石臼捣糍粑,见此扔了棒槌就来同祝大娘撕打。
两个虎背熊腰的胖婆子,围着石臼抱摔、推让,打得不可开交。
院中余下的丫鬟婆子都端着碗盆,围在院子里瞧,好戏下饭,吃得喷香。
莫婤亦蹲在朱漆雕花门槛上,见其独门打技,还学两招。
连高夫人都懒得出来阻止,还派杏雏转播。
这些婆子天天一把子气力,不消耗掉,总得给她惹出些旁的事。
最终以祝大娘鼻青脸肿、罗大娘头发有些斑秃告终。
看完戏,莫母拎着两根羊蝎子、一捆梭子蟹回屋,身后莫婤抱个小南瓜跟着,怀中还藏着几个冻梨。
一路上,自少不了被打量,却没见红眼病来酸,莫氏母女深觉不对劲。
行至下人院,她们屋旁小院已有雏形,前后两堵墙,砌好了一半。
版筑匠是一对夫妻,黄大哥穿着粗布短衣,身材高大魁梧,春大嫂用一方蓝巾束发,干练利落。
同他们认识后,莫母抓了把铜钱给监工的婆子,带着莫婤进屋收拾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