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瞧见施针的莫婤,太医一个健步就要上前来阻止,只方迈了几步就被身后的李渊拎起,李世民亦眼露凶光地望着他。
太医骤然被扣在原地,只能愁眉不展地瞧瞧李世民又望望李渊,活脱脱的幽怨模样,两父子却是视而不见,只紧紧盯着观音婢和莫婤。
一个面露焦急,一个眼含担忧,不过等了须臾却觉度日如年。
待观音婢悠悠转醒,莫婤收针后,李渊方松开太医,让其为观音婢诊脉,而他和李世民则逮着给太医腾位的莫婤,异口同声地问道:
“小婤(阿婤),观音婢如何?”
“回禀圣上、王爷,是因有孕畏热,中遏了。”
见两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莫婤努力从脑海中翻出早年晚娘所教的仪态,恭敬回复道。
“中遏!有孕?!”
一声惊呼,宛如一道惊雷,瞬时在屋内炸响,打破了原本凝重的氛围。
“哈哈哈——好!好!好!”
几乎在同一刹那,李渊的开怀大笑如洪钟般回荡开来,满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欣慰。
要知道,此为他儿的嫡长子,亦是出自他最看重的儿媳,如此天大的喜讯,叫他怎能不心潮澎湃?
此刻,反应过来的李世民虽也欣喜若狂,但眼圈却更红了,他哽咽着,急切又轻柔地回到妻子身旁,缓缓俯身,无比温柔又心疼地吻了吻她被汗沾湿、略显凌乱的发。
待诊脉的太医,查验与莫婤相同后,龙颜大悦的李渊当即下令让内务府准备上等的补品与药材送来,黄金杂彩也是一车车拉进了承乾殿。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锦帐罗纱上,莫婤正喂观音婢喝着安胎药,李渊封赏她的圣旨也到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有女莫婤,医道通神,超凡入圣。往昔从朕征伐之际,拯将士于濒死;今复诊秦王妃有娠,厥功至伟。朕特敕封其为正八品掌药。钦此。”
莫婤虽受封为正八品掌药,但宫中其实已有两位掌药,李渊只是想敕封莫婤,随意指了个品阶职务。
毕竟,儿子不愿纳,莫婤亦心有所属,他诚心赏赐自不能反让其生怨,便给了个低位女官当当,日常也不箍着她在宫中当值,只需在妃嫔有孕时出出力。
宫内各处领悟圣意后,对这位让皇上破例的女官更好奇了,只是她连尚药局都是偶去打个照面,宫中识得她的人少之又少,显得她愈发神秘。
而当李世民偷偷将紧阖的窗推开一条缝,透过天香纱帐,瞧见里头的莫婤和观音婢时,他亦觉莫婤确是太玄秘了些。
只见屋中的螺腿细花几、云纹宫凳、青鸾曲足香案……皆被挪至墙角,空着的地面铺了张大大的金丝锦织珊瑚毯。
厚毯上,观音婢上身只着了牡丹样胸托,下套枣红胡服裤,四肢着地跪趴在地上,莫婤手中则拿着根细长棍。
随着她的棍子在观音婢的腰上起起落落,观音婢的背也跟着一起一伏。
吸气时,她的背下沉,头高抬看着屋顶,似田中努力耕作的牛;呼气时,她的背拱起,下巴贴着胸托,像只发怒欲进攻的猫崽。
现已有孕三月的观音婢,肚子并不明显,但胸似乎大了几分,伸展收缩间看得李世民脸热,忽觉一股暖流从鼻尖留下,他伸手一摸,鼻竟出血了。
“定是暑气太重,要去辅机处扣些阿婤做得凉茶!”
李世民喃喃自语道,见莫婤的目光似要扫过来了,忙阖紧了窗缝,躲了出去。
莫婤还不知她被人扣上了奇怪的帽子,但此时她却是在毓麟居的茶室中,接见真正古怪的妇人纪娘子。
离上回见她已是过了一月,她竟仍是大着个肚儿,只是面色更苍白了许多,眼底全是血丝,黝黑着眼眶,齿间不停啃着指尖,瞧着愈发焦虑。
“莫东家,我的孩子为何还生不下来,每晚疼得我死去活来,连小解也疼!”纪娘子双**入发间,死命扣着头皮问道。
莫婤柔声道:“我先前已同你说过了,你腹中并无胎儿。”
“不,不可能,我这般大的肚里怎会没有胎儿!”纪娘子尖叫质问道,将茶室外她的郎君也招了来。
她郎君顾
着莫婤的威名,不敢多言,只行至莫婤面前时嘀咕了句:“徒有其名,庸稳娘!”
“若她腹中疼得厉害,定要回来找我,适时你就知我是不是庸稳娘了!”
莫婤毫不在意,她也没太大把握能救纪娘子的性命,但若真到了无法可解的地步,她仍愿意试一试。
这般打算着,莫婤将医书模具盯得越发勤了,连同便宜师傅的信都从一旬一封,变成了三日一封。
她还在毓麟居发了告示,诚邀能工巧匠共讨奇门,连皇宫巧匠都被她拜访了个遍,终是改造了蒸馏装置,提高了酒精的产量和纯度。
此间,观音婢肚子渐渐显怀了,莫婤同她单独待在屋中的时辰便愈发长。
李世民瞧着妻子的动作愈来愈多,愈来愈古怪,终是忍不住在一日同长孙无忌议事后,向他告了莫婤一状。
言其举止怪异,同女子亲密不已。
待莫婤隔日出宫门时,本以为长孙无忌是抱她上马,谁知竟抱着她几步跨入了一院落。
之前她疯狂在长安买铺子时,每买一处,长孙无忌便也在附近买座院落,还将屋舍皆拾掇了出来,把钥匙给了她,说她要是上值疲倦,便可入屋解乏。
因而他在宫门外有院子,她并不惊讶,只是有些疑惑道:“阿忌,怎了?”
“王爷言你举止怪异,让我瞧瞧是何种古怪法?”长孙无忌边说着,边快步抱着她进了里屋。
将她放在嵌金丝昙花小榻上后,抽出了一条浮雕白玉戒尺。
“夫子为何抽出戒尺。”
长孙无忌轻持戒尺的手,猛然握紧,手背上根根分明的青筋瞬时暴起,他压抑情欲,哑声儿问道:
“谁教婤宝的?”
“夫子不要生气,婤宝没有偷瞄话本。”
轻抿朱唇,她娇声道。
说完,头微微垂下,眼睑却往上挑,望向他的眸中,似盛着春日初绽的花苞,羞羞答答却娇艳欲滴。
深吸口气,长孙无忌抬手从背后的蝙蝠纹书架上,随意抽出个钿青牙轴,身子未移,头未转,凤眸仍紧紧盯着她。
莫婤似瞧见了他眼底翻起的阵阵波涛,凶猛澎湃,荡得她心尖阵阵酥麻。
瞧着卷轴有些眼熟,她心头亦痒得难受,朱唇微张催促道:
“夫子,今日教授何?”
喉结轻滚,长孙无忌缓步走来,像瞄准猎物的野兽,每一步都踩在了她的灵魂上,让她浑身都颤抖起来。
行至小榻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拿着卷轴的手轻抬,修长的玉骨一挑,卷轴上的丝带飘然落下,卷轴蓦地在她面前展开。
里头是一幅幅生动的小画,她不知他何时同高夫人讨的,里头有如兔互吮舐毫毛,有若鱼交时鳞相接,有似鹤交颈相拥……
长孙无忌紧捏戒尺,指着一伏卧直屈、另一伏其后的小画道:
“今日由学生同夫子我演示,如何做这蝉附状。”
听罢,她竟乖乖点头,将双手往前撑于榻上,塌腰提尾骨,微抬下巴仰望着他。
骤然,长孙无忌觉自己心头的弦瞬间断裂。
他用戒尺挑起她的下巴,直勾勾地望着她眼底的水光,又移至她微张的朱唇,里头卧着条玫红的小舌。
待抱着腿软的莫婤坐上马时,原本方泛白的天,已是青光亮。
同长孙无忌告别后,她缓步迈进了毓麟居,今个儿无事,只晌午有一趟带教课,否则她也不会这般挑逗他,由着他胡来。
卷了卷舌,舌根还在微微发麻,扰得她心神不定。
忽而耳畔响起了尖锐的铜铃声,莫婤骤然回神,循着声儿奔至产房。
今日机动的高阶稳娘玉梅早已到位,正一手放于产妇肚脐下方、耻毛上方的正中位置,另一只手伸入洞道拨弄着。
在遮挡门的花鸟十二扇围屏前,还站在三个观摩学习的稳娘。
最前头的团脸小娘子胆最大,见莫婤入内,绽出一对梨涡,笑眯眯问道:“莫东家,我是月满阁接生馆的稳娘灵芸。”
待她说完,朝身后两人颔首后,她们方羞着脸自我介绍,一来自喜缘坊袁娘子,一来自祥瑞馆睿姐儿。
听完她们的介绍,莫婤方明白为何三人中隐隐以芸娘为首。
长安城内除了毓麟居一家独大外,已然呈现出莫婤想要的百花齐放的架势。
其中最负盛名的要数太和堂、桃李居和满月阁。
这三家派来毓麟居交流学习的稳娘也是最优质的,每每在毓麟居的出居考试中,能过中阶稳娘考核的人数最多。
见她淡笑着同她们颔首,三人胆子更大了些,围到她身旁,询问是何造成的出血不止。
余光瞥见玉梅放于产妇肚儿上的手,开始往下压,她柔声道:“是出现了子宫内翻。”
子宫内翻就犹如剥香蕉皮,蕉柄往上顶,黄皮垂下朝内裹,白瓤翻于外,外翻的子宫内膜若未及时回纳,必定威胁产妇生命。
“那怎会出现此等情况!”
听闻这般凶险,睿姐儿惊呼道,直愣愣地看着产妇痛苦的模样,脸色惨白。
说罢,一旁帮产妇擦汗的学徒莺儿愤愤道:“都怪那些个庸医和黑心接生馆!”
“莺儿,慎言!”
中阶稳娘杏珠原是专心致志瞧着玉梅的手法,听见莺儿的话,忙出言制止,但拧头还是瞧见了东家探究的目光,只好一五一十道出了起因。
产妇觉有孕后,郎中摸着猛跳如流水声的脉搏,断定其怀的是双子。
因双子在古代多被视为不祥,不愿意接受的妇人,又找到他们坊颇有声望的接生馆,待其触诊后亦摸出是双胎。
接受现实的产妇,为让腹中双子皆长得好,便严格听从接生馆稳娘的建议用膳,谁知昨夜在其接生馆怎也产不下子。
足足疼了一宿后,还是她郎君上司的夫人支招,雇了辆马车将她送至了毓麟居。
毓麟居稳娘一摸,分明是单胎。因孕期吃得颇多,已成了巨大儿,只好分给中阶稳娘玉梅接生。
被巨大儿撑得过度膨胀的子宫本就脆弱,经过这番耽误和折腾,在玉梅方缝好侧切伤口,就出现了子宫内翻。
“这都能颇有名气,简直谋财害命!”听罢,芸娘亦是义愤填膺地问道,“究竟是哪一家,让我们也警醒些!”
杏珠望向莫婤,见她颔首,犹豫片刻道:“是福泽斋。”
说罢,进修的稳娘们皆惊呼起来。
“看来是很有名?”见她们似都知晓那接生馆,莫婤愈发疑惑。
“自然,我们坊市他家稳娘最多,客源亦最广!”与福泽斋同属一坊的袁娘子,自觉颇为了解,也大胆了些,朗声说道。
倒是一旁的芸娘,瞧见莫婤的模样,迟疑半晌,还是咬咬牙点明:“莫东家,她们不是一直打出毓麟居亲传的名号,您竟不识得。”
听罢,莫婤骤然冷了脸,望向杏珠和抢救完的玉梅,见两人皆朝她微微颔首,径直转身,去了兮掌柜处。
兮掌柜已从小间,搬至了大屋子,还让莫婤给她提了个“兮厅”的牌匾挂门上。
里头的装潢也更大气了些,原有的酸枝木四方凳,一溜儿换成了黄花梨透雕胡床,甚至还摆上了鸾纹贵妃榻。
将严肃地莫婤按于贵妃榻上,兮掌柜端来盏冰镇酸梅汤,一面给她插上银勺,一面调侃道:“出何事了,竟惊动了东家?”
“城中,有人打着我们亲传的旗号招摇撞骗!”她舔了勺冰不满道,“我竟这般久也未察觉,兮总也不知?”
“怎不知?不过这长安城打我们旗号的,起码有十来家。”兮掌柜原还有些紧张,听闻是这事遂淡定道。
“怎会这般?”莫婤眉心微蹙,很是不解。
“您名头大,毓麟居就是金字招牌!”兮总顺了顺她的毛道,“昔日我等骤离,众接生馆为纪念君,皆以参与过交流会为荣,且号为君徒。君不在长安,无人驳之,久则将接生馆亦传为毓麟居亲传。”
“我的亲传这般容易?”莫婤嗤笑两声道,“此前有人骂我徒有其表,我不以为意。现今竟让所谓的亲传打了脸,当真可笑!不过面子是小,谋害妇孺性命是大!”
想着近日从其他接生馆转来毓麟居的急产,愈发多也愈发棘手,兮掌柜亦觉此事已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步。
但她一念起长安城大大小小的接生馆就头疼,要知她连稳娘们的进修名单都筛了不下十遍,刷掉了大半,每月仍有这般多。
琢磨了半晌,她满脸痛苦道:“此事我们管不过来,也无权管啊!”
“怎管不了?”莫婤骤然起身,理了理裙摆,凛然道:“既言是我之亲传,我之考验岂有不接之理!”
七日后,莫婤同观音婢请平安脉时,太医署令和李渊皆在旁侧。
待署令复诊时,她回蔷韵庐慎重地换上了掌药的朝服,立于后殿中央,静候李渊。
她现已是五尺七的身量,一袭深青松纹长袍,腰间束以鍮石带,带扣镶嵌八宝,衬得她愈发挺拔庄严。
微微昂起的头上,戴顶女官的梁冠,珠玉点缀间,冠带轻垂,显出她的巾帼威仪。
李渊一出来,便瞧见了打扮得这般郑重莫婤。
不禁想起当年在太原捆个马尾四处奔忙,为唐军奠定声望的她;在战场上灰头土脸盘发于顶,同阎王抢将士性命的她。
一时心头感慨万千:他看着成长的小辈,终是展露出万夫莫开的气势。
“小婤,是有何事求皇伯伯吗?”
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自是不愿端出皇帝的威严,将小辈们吓得皆不敢同他亲近,近而随和地问道。
见李渊对她态度仍如昔日,莫婤先松了口气,而后恳切道:
“皇伯伯,我能不能同您求个恩典,接手监管长安城中大小接生馆,规范其接产行为!”
听着莫婤亲切地称他伯伯,李渊更觉怅然,连他的儿子们,都许久未曾亲昵地唤他阿耶了。
压下高处不胜寒之感,他狐疑道:“小婤为何有这般念头,是出了何事?”
见李渊这般问,莫婤当即将所知之事完完整整道出,也存了几分装可怜的心思。
李渊一听便觉是妇孺商贾之事,半点不过心,当闻及恐伤大唐人口时,还算稍留意了两分,但更多心神却是放在她被人毁了名声上。
心中虽已欲帮她撑腰,但念及她为女子,恐精力不充沛,遂担忧道:“这般大的摊子,将耗费诸多心力,小婤能吃得消吗!”
“皇伯伯放心,我不过是监管大方向,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就随他们去罢!”
瞧李渊多半是能应下,她松快了许多,便又带出了两分随性洒脱,更勾起了李渊一直对她的好印象。
“好!”
莫婤跟着他们这些大老爷们东奔西跑,虽未征战沙场,却救了无数帮他打天下之人,也算是开国功臣。
前阵子只顾同他那犟得跟头牛似的儿子赌气,连黄金彩缎都未赏她,本就说不过去。
后来,记着她身为女子却不愿困于宫围,虽补封了个虚职,但仍觉不够。
现今,她既有这般志向又求到他面前,不过是将虚职变实,只涉及妇孺商贾之事,未分其他人的权,那他这做皇伯伯的自要满足。
思腹半晌后,他同莫婤道:“接生馆本为你首创。朕久未能觅得相宜之封赏予君,常愧疚于心。今你能自寻得抱负,甚善!”
说罢,他同身旁的大太监道:“传朕旨意,自即日起,天下诸般接生馆舍,咸归莫婤统摄,特设嗣昌局,改封其为嗣昌局掌嗣。”
不只是长安城的接生馆,而是大唐的接生馆;不是归女官莫婤所辖,而是归莫婤统监!
听懂李渊的言外之意,莫婤叩拜谢恩道:“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月后,长安城诸般接生馆,皆收到了官府的官方告牒,从今往后他们将全权受新设机构“嗣昌局”统监。
嗣昌局每年将举办接生馆的定品校验,以毓麟居为超品的标准,依次定出超、高、中、低、末五品,未通过定品校验的接生馆将一律不允营生。
首次定品校验,将在来年立春之日正式启动,望各接生馆做好迎检准备。
整宿的雨声将凉爽吹入梦中,北海池万般荷叶上残留的雨珠,送来了秋意。
“姐姐,我们快去。”
稚气未消的宫女,一手拉着身后懒洋洋的女史,一手提着茜色襦裙大摆,匆匆往月华门去。
沿着千步廊,穿过望云亭,跨过道五寸红木门槛,终是行至承香殿前院,院中整齐地站满了人,却鸦默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