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想同婤婤时刻在一起,但婤婤忙于事业,他亦成了李世民的幕僚,相处时间本就短暂,若再插个人在他们之间,他会疯的。
“你若纳妾,我就不嫁了,嫁了也能休了你!”在他脸侧轻咬了口,嘴唇又贴了贴道,“但我信你的。”
长孙无忌托着她的手紧了紧,轻笑出声道:“放心。”
累极的莫婤,半晌就在长孙无忌温暖宽阔的背上昏昏欲睡,恍惚间疑惑他为何说“随他们”。
进了蔷韵庐,她竟见观音婢坐于亭榭里,双手托着腮发呆,一旁的明桃、明溪压着怒,明荷、明湖眼露担忧,明媚远远站着面露哀愁。
“这是怎了?”莫婤快步上前问道。
明桃似见着撑腰之人,一水的话冒了出来:
“圣上已下旨,将隋炀帝之女杨琼嫁与姑爷……王爷为贵妾,前殿传来消息,王爷已接下旨意,今夜杨姨娘就要入府了!王爷还指了碧桃坞给她,宫人们都说是因杨姨娘什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胡说甚呢!”她厉声呵斥道,院中宫人们皆望了过来。
她却不理,顾自快步上前,拉着观音婢喃喃道:“怎这般快,此前未曾听……”
观音婢回过神淡笑着同她对视,未等她说完便道:
“莫姐姐,今晚我想同你一道睡。”
黄昏时,一架漆画镂金檐子①抬进了承乾殿。
檐子上罩着个绣了鸳鸯戏水图的华盖,垂下的淡粉薄纱,映出里头身着桃粉嫁衣的女子。
前头领路的是伺候李世民的小太监,两侧是落后两步的宫女,手上还提着金丝祥云纹灯笼。
一行人,顺着青石小径往前走,沿途的宫女太监皆跪地俯首,待穿过几个庭院,翻过数座小桥,终是停在了一处院落前。
当着桃红嫁衣的女子,撩起如烟轻纱下了檐子,门前接应的宫女嬷嬷,吸气惊呼声此起彼伏。
女子柳眉若春山含黛,眉尾微勾下,一双眸子流转间荡漾起秋水,微张的**如蜜桃般红润饱满,引诱人想一尝其口脂的香甜。
扫过众人惊艳的目光,杨氏甚是怀念,提着裙摆正欲跨过门槛,身后却忽然传来声细尖声。
“小主,且慢!”
杨氏轻蹙眉心又极快松开,带笑回首便见领着两个老嬷嬷的大太监。进府前她早托人打听过承乾殿的主子奴才,现今喊住她的应是服侍秦王的大太监李安福。
杨氏眸光一闪,微微福身道:“公公,是王爷另有吩咐?”
“无大事,只让我同小主换个住处。”李安福侧身躲开,垂首恭敬道。
说罢,行了个大礼顾自转身朝前走,余光瞄见缓步跟上来的人,心头松了口气,将人领至翠竹轩,收了包碎银,回了前殿复命。
“没闹罢?”李世民立于殿前,一面投壶,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李安福趋步递上碎银素荷包,谨小慎微道:“未曾。”
“还算识趣,给你就收下。那些宫人都处理了?”李世民颔首后,眸色微冷道,“传话下去,但凡伤及王妃丁点颜面者,绞了舌头送回掖庭罢,孤此处容不下她们!”
听罢,李安福诚惶诚恐地应下,心头更是咋舌。
不过是偶闻及宫人嚼舌两句,王爷罚了她们还不算完,掐着杨小主到住处的点,临了才让他截人换了院子,存心要拿她做筏子,给王妃立威。
这秦王府的姬妾,今后的日子可难过了。
贵妾进府之事,整个承乾殿的宫女太监们皆默默关注着,尤其这小主还是曾经贵不可言的公主,因而被换了住处的消息不过一炷香便传遍了承乾殿。
传到蔷韵庐时,观音婢正脱了鞋袜,同莫婤在池子里踩水。
这水池是个子母池,小池里莫婤养了些色彩鲜艳的锦鲤,在唐朝时因“鲤”与“李”谐音,被视为王室圣物,她却是念着福运,更多养了些。
大池里除了鹅卵石和琉璃瓶,她还费尽千辛万苦找了些星子鱼来养。
星子鱼也叫亲亲鱼,通体银白,有啄食老化皮
质,促进新陈代谢等多重功效②,因而方养活,她就拉观音婢来做足底按摩。
“莫姐姐,好痒,好痒!”
观音婢涂着凤仙花汁的脚趾微微蜷缩,被咬得咯咯直笑,拽着莫婤前俯后仰。
骤然,见着从院外疾行入内的明湖,瞬时敛了笑,冷淡问道:
“入府了?”
“是的,但住的不是坞桃坊,正要入院被李安福截去了翠竹轩。”明湖口齿清晰地回禀,将紧要处点明后又道,“杨小主欲去正殿同您请安。”
“嗤——说我乏了,不见客,明个白日再来罢。”观音婢颇觉腻歪,连借口都寻得敷衍。
同明湖一道来的李嬷嬷瞧不过眼,规劝道:“王妃多少给她两分薄面罢,毕竟是圣上赐的。”
“那便说——怜惜她日暮还要辛劳,明日睡舒坦了再来请。”观音婢双手叠于腹前,上身端着王妃的仪态,朝李嬷嬷露出个庄重的假笑,改口道。
说罢,见李嬷嬷仍唬着脸不赞同,观音婢隐晦道:“旧主难忘,承乾殿都有宫人同她透露口风!”
“我知王妃恼她欲借向您请安,打探您与王爷起居,不若您就与王爷分殿罢,总有那一日的,现今王妃主动提出心头舒坦些,还能显出您的大度。”
李嬷嬷听出了言外之意,却没住嘴,反而顺势劝道,垂眸见她赤足立于池中,又朝她身旁的莫婤道:
“莫姑娘别总领着王妃胡顽,这凉水可不利于诞下子嗣。”
“嬷嬷僭越了!”
没等莫婤解释,观音婢骤然冷了声,小小的身子站在池里,虽矮上李嬷嬷一大截,李嬷嬷却觉其周身威严如猛虎般朝她扑来,将她慎出浑身战栗。
扑通一声,她跪地磕头认错,观音婢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留情面道:“嬷嬷自个儿去领罚,别让我再听见你提这事和置喙莫姐姐。”
让明湖监督李嬷嬷受罚,明荷亦提着晚膳过来了。
观音婢苦夏,莫婤特意嘱咐其要了些爽口的菜式,见还有钵冷淘,便翻出藏橱柜里的陈醋拌上,又在院子的苗圃里扯了把茱萸碾碎,将汁水捣里头。
酸酸辣辣,观音婢终是有了胃口,竟一人吃了整钵,连配菜都多用了些。
月明星稀,鸟鹊啼鸣。
观音婢从朱漆描金莲纹架格上,抽出本莫婤的医书细细读着。
端坐在紫檀鹤松纹翘头案前的莫婤,琢磨出毓麟居那妇人的怪异之因后,给她那神出鬼没的便宜师傅写了封信。
信中详细描述了妇人的病征,她的猜测以及她的需求,封好信封,抬眼就见观音婢疲倦地揉着眼。
“再别费眼了!”
拿下她的手,吹灭嵌玉石面香几上的烛台,拉着她洗漱后,两人卧在了铺着剑南桃笙凉簟的八宝架子床上。
莫婤摇着蒲团,观音婢枕着冰枕,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莫姐姐,今日是哥哥送你回来的?”观音婢凑过来接凉风,柔声问道,“你究竟何时成为我嫂嫂啊?”
“你兄长都不急,你倒是催我了,不愿我在宫里陪你了?”她一面将扇面朝观音婢挪了挪,一面大方回侃道。
“他可急了,不信你瞧不出!”观音婢翻了个白眼,扯着衣襟敞风道,“不过莫姐姐还是再陪我久一些罢,再心疼心疼我,为我撑一撑腰罢!”
“现今都是你们同我撑腰,方才观音婢真威武!”夸后见观音婢仍紧紧盯着她,似要她许诺,她便又道,“放心,起码要待你平安生完头胎后。”
“那我要让娃娃缠着莫姐姐,酸死哥哥!”观音婢皱起鼻子,忽而又改口道,“还是丢给奶娘罢,你同哥哥定要好好在一起。”
说罢,观音婢的声儿渐渐低了下来,瞧着床尾的金银平脱四方柜,神色有些落寞道:“莫姐姐,到时辰了罢?”
追着她的眸光,莫婤望见了柜子上的梅花形黄铜盘子,盘香烧了大半,落下的金属小球叮当作响。
是座香篆钟,已报出了亥时。
知了她何意,莫婤有些哑然,观音婢却顾自说着:“莫姐姐,其实我昨夜就知晓了,他困极了还撑着同我道明,我自是赞同的,你瞧,我同他向来心有灵犀,连这些事也是。”
“你兄长也知?”忽而,莫婤记起了长孙无忌同她说的“随他们”,醒悟过来。
观音婢确切地颔首道:“现今朝堂上隋朝旧部仍有戒心,圣上也欲借联姻安抚他们,同我猜的一般,我果然聪慧……可是我宁愿不要这份聪慧。也不知他们今晚……”
“呕——呕——”
控制不住胡思乱想,观音婢骤然有些犯恶心,趴在床沿干呕起来。
门外听着响动的明溪,推门奔了进来,见此就要报给李世民,却被观音婢按下。
“不过是胃凉泛酸,不值当兴师动众,让人觉我容不下人,还使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若传到父皇耳中,我这秦王妃也太给王爷丢份儿了!”
观音婢接过明溪手中的帕子,一面擦着嘴角,一面安慰道,
“何况,有莫姐姐在这儿,出不了事的。”
明溪瞧着还有几分担忧,观音婢便不让她守夜了,让莫婤给了她一瓶药膏,去瞧了被杖责的李嬷嬷后,就回屋歇着。
拗不过主子,明溪只好应下,只方推开李嬷嬷的门,竟见大伙儿都聚在里头。
“主子又不让人陪着了?”明桃跟着观音婢和莫婤最久,知二人多的是悄悄话要说,见明溪前来也不意外。
朝明桃颔首后,明溪掏出药膏同李嬷嬷上药,一旁的明媚矫揉造作道:“竟伤得这般重,嬷嬷日后可再别乱说话了。”
明桃朝她翻了个白眼解释道:“主子心头不爽利,连莫姑娘也是,我不过多说了两句都受了呵斥,嬷嬷何必去碰硬钉子。”
明媚心头本就郁闷,此时又被明桃拂了面子,也懒得装了,卷着垂下的发尾,意有所指道:“王爷纳了人,莫姑娘心头也苦!”
“嗤,你以为我们是明陌那大蠢货?别说你看不明,王爷和莫姑娘皆没那心思!我虽不明白莫姑娘为何发火,却也不会任你挑拨!”明桃横眉立眼道。
话音刚落,明溪便亲昵地弹了下她的脑门,接过话头道:“让你平日多同小姐看书,你传的那句诗,分明是暗喻新嫁妇的,她一妾室也配?莫姑娘没骂你已是忍着了!”
说时,她连半个眼风都未给明媚,瞧着是为明桃解惑,实际上是说给众人听。
明桃说完,明荷与明湖对视一眼,心头均有了计较,何嬷嬷开口问道:“莫姑娘到底是何来头?”
“不过是王妃的陪嫁,仗着同王爷王妃一道长大,架子颇大。不过王爷王妃也由着她,你们不想被罚就对她客气些,两人跟护犊子似的!”
此时,倒是方才阴阳怪气的明媚,心有余悸地愤愤道,脑海中闪过当年的那件事。
当年,明陌就因对莫姑娘不敬,被夫人罚跪,夫人让她送华盖时,她们皆以为是为立威,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谁知明陌却连着被罚跪了整整七日。
每日莫姑娘一出门办事,明陌就在院中跪着,直至莫姑娘回府,夫人才让人将她拖回去。
明陌同夫人百般求饶也不抵用,最后找到莫姑娘磕头道歉后,方没再受罚。
原以为此事已了,姑爷却在得知此事后,径直将其一家都逐出了唐国公府。
连她也受到了警告,她百般辩解虽是勉强留下,但自那以后姑爷便对她不假辞色,否则凭着她的聪慧美貌,今日成为贵妾的应是她,哪儿轮得到个前朝余孽抢了先。
心头愈发不舒坦,明媚咬牙切齿地想着,连面容也有些扭曲,众人瞧见后,对她更疏远了两分。
翌日,李世民方下朝回了承乾殿,就被杨氏的贴身宫女冒死拦住。
第107章
“王爷,求您怜惜我们小主,小主昨夜这般辛劳也不敢忘了规矩,今儿天青光就去同王妃请安,谁知现已在院中罚站了两个时辰!”
宫女嘭地跪下,一面痛哭道,一面不停地磕头,额心都砸出了血,在擦得透亮的青石板面上尤为明显。
蓦地,她觉露出的后脖颈一阵寒凉,不自觉抬首又猛地俯下,只一眼就让她周身如至冰窟,连灵魂都在发颤。
再抬首,身前已空无一人,李世民应是早便绕开了她,现今连往何处去的背影,她都瞧不见了。
“哎呀!小主!”
宫女一手用帕子捂着额上的伤,一手扶着宫墙往后殿跑去。
而此时,观音婢因昨夜难受,莫婤特地给她熬了安神汤,一觉醒来已是晨时末,日头瞧着都有些烈了。
明荷送来的膳食早便凉了,见观音婢醒来,莫婤同她煮了碗酸辣粉,端到敞风的亭榭吃,四周还给她放上了冰碗。
豌豆粉做出的粉丝,柔却有劲道,泡在麻辣酸汤里,吸
上一夹软还入味,观音婢正吃得头也不抬,明湖就快步迈进了蔷韵庐。
方至亭榭,就被莫婤一个眼神呵住,乖乖立于她们身后一言不发,待观音婢用完早膳,看向她时,她方趋步回禀道:
“杨小主已在正院等候多时,主子这……”
“不是让她睡舒坦再起?我说的皆是真话,可没有故意刁难的意思。”观音婢眉心微蹙道。
“是啊,院中宫人皆这般劝,杨小主或是谨慎,始终不肯走。”
明湖头愈发低垂了两分,心中也有些恼怒,她们好言相劝,这杨氏就是不听,若出了何事,定会连累她们受罚。
听及此,观音婢忽而扬起抹意味深长地笑,同莫婤乐呵说道:“谢莫姐姐珍馐,我邀你去瞧场好戏。”
让明湖回正院取来身庄重的裙装,莫婤也换上了彩绣团花天香绢襦裙,收拾得明艳动人的两人,不急不缓朝正院走去。
方行至院中,就见杨氏正紧紧拉着李世民的宽袖,温柔小意地说着甚,脸颊绯红,弱柳扶风,惹人怜惜。
莫婤不自觉朝观音婢瞥去,却见她很是淡定,面色未变,连呼吸都未乱上半分。
待她再转眼瞧去,杨氏不知何时已被李世民拂到地上,他正阔步朝她们走来。
几步行至观音婢跟前,他拉着观音婢哪还有半分冷淡模样,絮絮叨叨念叨着:
“定是阿婤又把你拐走了,我好想见你,你都不在殿中。”
背锅的莫婤,毫不掩饰地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正欲退后两步,给两人留出些互诉衷肠的空间,就见笑得甜甜的观音婢骤然倒在了李世民怀中。
“观音婢!观音婢!”
“阿婤——阿婤——”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李世民,瞬时失了冷静,抬头冲莫婤疾呼,眼眶已是通红。
“别慌!你先抱她入殿!明荷,多去取几盆冰来!明桃,快去叫御医!”
莫婤一手掐上观音婢的人中,一手把着脉,口中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关心则乱的李世民也恢复了镇定,让脚程快的太监小安子替明桃去请御医,抱着观音婢冲进了殿,慌乱中踩到倒地不起的杨氏的裙摆,还嫌碍事地一脚踢了开。
杨氏见精心打扮的裙装,大摆上沾满了灰尘与脚印,忽而落下泪来,想到了当日她向秦王诉说爱意时,他的回答。
“若你执意要选我,日后该有的荣华富贵我自不会少你,只一点,你别期望得到我的心,更别碍我王妃的眼。”
她恭顺应下,心头却不当回事,男人多是由欲生爱,待她将他伺候舒坦了,还怕吹不了枕边风,抢不过他的心?
自幼在宫中,见过杨广妃嫔们众多争宠手段的她,自认不会输给嫁于秦王后,连婆母磋磨都未受过的菟丝花。
只是,今日桩桩件件让她心寒。
本以为他就是座岿然不动的冰山,但却在见着王妃时骤然融化成暖流,此时,瞧着这般慌乱无措的李世民,她不禁问自己:
我真的能抢过丝毫他的心吗?
杨氏在外头心灰意冷,殿内众人在莫婤的指挥下慌而不乱。
将观音婢平卧放于冰绡玉簟上,为她脱去缠枝牡丹花纹披帛,扯开宝相花绣金交领襦衫。
见明桃已打来盆凉水,忙分了把蒲团与李世民,让其为观音婢扇风,她则浸湿藕荷色绸绣寿纹手帕,反复擦拭观音婢露出的脖颈。
此时,明荷带着几个宫人端着冰钵赶至,让明溪多找了几条手帕,裹于冰砖外,她将其塞于观音婢的脖颈、腋下,连两腿与腹部的沟壑处也压了两块。
待她翻出承露囊中的银针,反复火炙消毒,在其十指尖端十宣穴扎针放血时,太医终是匆匆赶到,同行而来的竟还有李渊。
“哎呦,姑娘可不能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