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高士宁秃噜漏了嘴,姚小娘就让蔷姐儿透了口风给莫婤,还将高士宁的把柄整理成信,就算莫婤不来,今日她也是要给其送去的。
高士宁最是荒唐,约莫是在姚小娘和莫婤处总受钳制,竟还另找了个愿伏小做低的寡妇,大展雄威。
寡妇姓殷,跟他厮混了大半年,早想同他成亲,只高士宁自持身份,从未答应;近来,殷寡妇的五个弟弟又似有察觉,高士宁就去得更少了些。
一月后,高士宁成功迎娶了殷寡妇,分出高府单过。
因在殷寡妇的榻上,被她弟弟们抓个正着时,还似发情的瘟犬,拉也拉不开,他姨娘嫌他丢人,更不想用自己的体己补贴他,不肯同他出府过活,只当没了他这儿子。
他无官职、无家产,只好入赘殷寡妇家,搬进了醉孚巷。
从此,每个路过醉孚巷的人,都能听到寡妇的咒骂声,壮汉的捶打声,男人的求饶声。
而长孙无忌,在同高夫人交谈后,思忖了月余,与莫婤辞别。
春日有迟,春景尚熙,唯东风者,岁岁送花信,携果香。
晨曦初露,莫婤爬上后罩楼的屋檐,举目远眺,平康坊内,一聘礼之伍迤逦而东。
最前头是鼓吹仪仗队,壮汉露着粗膀子,腰系红绸,头戴花冠,唢呐声响,锣鼓喧天。
他们身后,马车印出深辙,仆从成群,或被扁担压弯腰,或抬着腰舆涨红脸,再往后是驮着绫罗绸缎的高头大马,系着红铃的肥硕牛羊。
见那队伍愈发近了,莫婤翻身跳下来,扫了小院中飘落的迎春花瓣,拧开滴灌竹筒,摘了捧开繁的垂丝海棠,插于床头琉璃瓶中,换上高夫人送来的吉服,去前院帮着迎客。
莫母出嫁时,她就练过无数次,现今做起来还算趁手,不过是谁家贺了何礼,这户来了几口。
一一登记在册,还顺势多瞧了几眼唐国公府下的重聘,一箱箱、一匣匣的珍宝列于前,最让她眼馋的还是瓜果。
巫山朱橘、并州大黄梨、肥城佛桃、冀州蜜李……她瞄见含桃,就是樱桃,移不开眼。
胞衣若红缯,瓤肉粉白,颗颗似珠,想来应是甜润香口。
“阿婤,敛涎!”
开口的少年郎,威仪秀异,朗目疏眉,能洞察世间万物的眸子,却偏生来看穿莫婤。
“李二,别逼我在你最欢乐之际,扇你!”她摸了摸唇,露出个和善的笑,口中威胁之意却是颇浓。
顿觉后脑勺抽疼了两下,李二郎正要同她掰扯,就被窦夫人拉着见高府亲眷,莫婤见他瞬时端得如圭如璋,翻了个白眼,又盯着樱桃。
见她这幅模样,路过的高夫人哪还舍得压榨馋猫,每种捡了些,让她陪观音婢顽去。
听罢,莫婤却有些脸红,已是十六岁的年纪,竟还被夫人当个小孩,捧着盛瓜果的编笼,她躲去了观音婢处。
院中,观音婢正逗弄着纳采那日,李二郎送来的大雁,也不知他怎驯的,这大雁竟同他本人一般,最是黏着观音婢。
观音婢也舍得,平日间,羊馐豚彘、果蓏翠菘没少投喂,直将英俊威武的大雁,喂成了个胖墩模样。
她都怀疑,不拴着它,它也不飞,是因实在飞不动了,这般肥美,也不知炖成大雁汤,是个什么神仙滋味。
或是察觉她眼露凶光,大雁直往墙角缩,见莫姐姐又盯上了大雁,观音婢忙拉着她进了里屋。
方盘腿坐于胡床上,观音婢就手托下巴,叹了口气,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莫姐姐,你怎不问我?”
见莫婤一门心思挑着樱桃吃,观音婢本就气得红扑扑的小脸,皱成肉包子。
“反悔了?”
莫婤慢条斯理咽下樱桃,开始拖李二郎后腿。
自长孙高氏松口,去岁末李二郎就急吼吼地走完纳采、问名、纳吉,现都到了纳征的步骤,眼见着六礼走了半数,观音婢从起初的害羞,变为情投意合的欢喜,现今终是来到了恐婚阶段。
每日她两眼一睁,就是吃小两口的瓜,今者,李二郎为观音婢书就情诗几何厚;明日,复赠观音婢亲镌玉章几枚,后日……
前线磕糖还不作数,若小两口闹别扭,她还得当传声筒,今日这固定环节又来了。
“反悔是不能了,只是要搬离高府了!”
观音婢环顾四周,更觉难过,墙上挂着她同莫姐姐的墨宝,漆木架子上有莫姐姐给她捏的泥人,连屏风上都挂着莫姐姐给她做的花灯。
物件能带,莫姐姐却带不去,她还要独自面对生人。
“莫姐姐,我舍不得你,我怕!”观音婢扑到莫婤怀里,像小时那般撒娇。
可不还是小孩,虽将大婚,但她堪堪十三岁。虽与李世民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然其将独对唐国公府阖府之人,有惧意亦为常情。
“放心,我去当你食客!”莫婤揉揉她的小脑袋,笑道。
高夫人早已同她商量了此事,她及笄后,食客契约仍签在高府,现今转到观音婢身上,成了其嫁去唐国公府的陪房,让观音婢多些面儿。
毕竟,现今长安城中,谁人不知莫东家的名号。若说容焕阁,高夫人还占着些股,分去三层利,毓麟居却全是莫婤的私产。
以她现今的身家,早可开府单过,莫母嫁人时,就反复劝她搬去单府,但想到带发修行的杜娘子,她却觉高府更自在。
热闹,有人气儿,还不敢多嘴她,若方去单府就将丫鬟婆子整治一番,也是让莫母难做。
现今,作为食客,成为观音婢的陪房,不过是个名号,签的仍是活契,日常她只需忙于毓麟居和容焕阁,却能抱上大唐皇后的大腿。
就像眼见一家公司要上市,她居然技术入股了,岂不美哉!
何况,莫婤尤为关心观音婢的身子,思及日后她一胎胎地生,就觉脑门嗡嗡,让其在唐国公府给她留出间屋子,好常去帮她调养。
将前提同观音婢讲明,观音婢欣喜应下。
“我还以为,莫姐姐要留在高府等哥哥。”或是得意忘了形,观音婢竟脱口而出。
莫婤正垂眸挑着蜜李,听罢,手不着痕迹地顿了半晌,捡了个稍青的李子送入口中,这种应是要脆些,她爱吃脆口。
谁知,蜜李竟名不副实,涩味瞬时梗在心头,冲得鼻酸,她断不会委屈自己,径直掏出张方巾,吐了李,边扭头往熏笼里掷,边漫不经心地回
“小娃娃胡说甚?那是你哥哥,你都不等,我等甚?”
观音婢瞧她装得若无其事,暗自撇嘴,她这幅模样同她兄长口是心非时,一个样。
当年,她兄长分明在意得要死,宁愿听墙角,也不愿莫姐姐为难,谁成想,却反倒让莫姐姐为难了这么多年。
“这几年,求娶姐姐的这般多,姐姐再为难都拒了,现今却是别再等了,挑个瞧得顺眼的,先试试罢。”
观音婢老气横秋地劝道,
“都说外甥肖舅,你瞧我舅努力这么久,仍是个治礼郎,哥哥也走了近四载,还没混出名堂,莫姐姐另挑个好的罢!”
说罢,观音婢恨铁不成钢地摇首。
虽是她亲哥,但莫姐姐也是她最爱的姐姐,陪她的日子,给她的关怀,可比那不知离了几千丈远的兄长多多了,她可不能让莫姐姐白等。
“我何时为难?不过,你且小声些,让你老舅听见,岂不寒了心,到时找阿姆哭诉,我才真为难!”
莫婤笑弯了眼,里头繁星点点,要是观音婢知她舅舅不久后还会被贬,可就不会说得这般轻巧了。
“莫姐姐,我同你说认真的,你就只顾着笑!”
观音婢有些干着急,她说得可是真心话,偏莫姐姐半点不放在心上,再耽误两年就成老姑娘了。
“说了你瞎想,我还怎认真?”弹了观音婢一脑嘣,她回道,“我是不想成亲,可不是为了等谁,赚银子不香吗?”
话是这般说,莫婤心头也真是这般想的,她还未满十八,且不着急呢,但是毓麟居的差事,却是桩桩件件紧急。
当年,高夫人有孕后,翌日午后,她的毓麟居也迎来了个孕妇,竟是月余未见的南阳公主。
一旁的春桃见着南阳的模样,没忍住惊呼出了声。
原本光彩照人的饱满鹅蛋脸,已瘦成尖下巴,眼眶深陷泛着乌青,脸上的皮儿皱皱巴巴,仿佛老了十岁。
更可怖的是她高耸的肚儿,分明穿着宽大的衣衫,肚儿却挺出座小山,压在她薄成纸片的身上,摇摇欲坠。
见此,莫婤边扶她进产房,边询问,竟有四十二周有余。太医皆言,怀的愈久愈好,南阳却是经受不住了,径直来求莫婤。
本以为是过期产,莫婤四步触诊时,却觉出不对。
“公主两次月事,多是间隔多久?”摸着子宫的位置,她轻声问道。
“一般间隔月余。”南阳完全躺不下,撑着产床,喘着粗气回道。
见莫婤皱起了眉,奶嬷嬷连忙补充:“有时一月多上几日,有时却要一月半。”
“你们有无同太医说过?”心头有了猜测,莫婤追问道。
奶嬷嬷心头一惊,死命回忆:“应是说了,太医测了公主肚儿的大小,也是相合的。”
听及此,再触诊到子宫明显的液体震荡感,莫婤哪还有不明白的。
南阳公主月经周期不规律且长,让医者推算错了生产期限,再加上慢性羊水过多,腹部膨胀明显,超余原本的孕周大小,导致一错再错。
慢性羊水过多,是孕晚期逐渐出现的,听着普通,却能引发胎盘早剥、产后出血、宫缩乏力等多种严重后果,一旦发现,必须立即处理。
幸而,无论哪个月经周期,南阳现今都是足月了。
让春桃同蔷姐儿将产房多消毒几遍后,几碗催产药下去,南阳开始出现宫缩。
使南阳处于截石位,半卧于产床上,待宫缩间歇期时,她左手中指和食指伸入阴丨道,右手抽出根细长针,在左手的引导下,缓缓刺入胎膜,行人工破膜术,放羊水。
羊水顺着她的左手往下淌,还算澄澈,见南阳表情也松快两分,她缓缓将破口撕大了些。又停留了半盏茶的功夫,待指尖感受到入盆的胎头后,方撤了出来。
再灌下碗催产药,两个时辰后,终是顺利将胎儿接了下来。
抱着孩子出门一瞧,毓麟居的院子里站满了人,除了宇文府的,竟连萧皇后都派了女史来。
但她急着去观察产妇,将婴孩报给奶嬷嬷,嘱兮娘子招待来客、纪盏盯着婴孩后,朝众人欠身,回了产房。
谁知,她这般一心为着公主、做事干脆利落的模样,得了女史赏识。
次日,萧皇后赐下了赏,毓麟居彻底在长安城打响了名号,预约的产妇从年末排到了第二年中,连在备用产房生的都多了不少。
这些年,她忙着接生,忙着培养人手,哪有空理那些个情情爱爱,观音婢所言更是无稽之谈。
“没等,你就找个如意郎君啊!”观音婢显然不信,定要让她面对真实的内心。
“我真忙啊,要让更多产妇来毓麟居生产,还预备开分店呢,你别动摇军心啊!”怒嗔了观音婢一眼,她笑骂道。
见她又推说忙,观音婢苦口婆心地劝,“莫姐姐,活到死也忙不完的!你不说要享受生活吗?”
莫婤心头骤然一怔,想起了上辈子她的死因,不禁有些战栗。
这份战栗,在她回屋后,仍觉心有余悸,干脆泡了个热水浴,舒舒服服睡了个午觉。
屋外落花滴水,日暖杜鹃声碎。
隔着番马小屏风,能瞧见暖阳在莫婤脸上,印下垂丝海棠的影,似在遮掩她眉间拧起的轻褶。
梦中,还是那一年的秋日。
斜阳下,枫叶翻飞,似红绸漫天,让她看不透身前人眼底的深邃。
“我欲去游学……”
“愿君无虞,前程似锦。”
醒来,绣枕竟被沾湿了,若点点繁星,约莫是晒出了汗。
第91章
当初,不算不辞而别,莫婤其实很少梦见长孙无忌,她只在很累时,方能记起从前还有那么个人,能接住她所有情绪。
因回忆得少,她连他离去时的场景也快忘了,只记得那年秋夜,院中倚槛的菊花,蒙上层愁惨的烟,墙角玲草沾露,似默默泣饮。
辗转反侧整夜,来日她还是没为他送行,只独翻上后罩楼,望断出城的青石路。
高山连绵,碧水无尽,他们渐行渐远,渐无书信。
知古代车马皆慢,书信易毁;知他满心抱负,前程似锦。
但她唯独不知该怪谁,索性不愿再想起他,只独爱攀高楼,眺望远处发呆,今日约莫是观音婢提及,她方有了此梦。
回想梦中场景,思及观音婢的怀疑,她嗤笑一声,约莫是春日多情思,将她扰得昏了头,既然这般,她便将春打了、咬了罢。
打春的风俗,最早源于“周公始制立春土牛”,立春之日要将皇宫门前立的泥塑春牛打碎,谓之“打春”。
咬春则起源于唐朝,春回大地之际,吃春饼、春卷、五辛盘等,视为咬春。
她用瓤勺舀了水洗净簸箕,端着在墙角的香椿树上,狠狠将鲜嫩的椿芽头掐尽,似在掐掉她的情思。
掐下的椿芽分两三枝掰开后,提起火炉子上煮开的水,烫掉椿芽的酸涩。
在柴堆旁的鸡圈里,摸两个温热的鸡子,从橱柜里抱出个大肚陶瓮,舀勺面粉,打入鸡子。
一面慢慢将其搅成糊糊,她一面盘算着手中能动的银钱。
留出在长安城买套小院的钱,再刨去容焕阁和毓麟居的流动资金,余下的钱,却是足够她盘下毓麟居对面的商铺。
那年大火后,对街被烧毁
的铺子皆是官府守着重建的,用的都是石砖,就是怕再起了火,波及萧皇后都赏赐过的毓麟居。
只是这般,造价自就贵了,无人买不说,连租赁都费劲,倒是方便了莫婤,能找任大人和程大人帮帮忙。
任大人已不管人市,高升成了东市市令,她便想着让任大人打声招呼,该交的辛苦费,她自不会少,就是手续得办快些。
再请升为人市市令的程大人多留意,能物色到手艺好的医女、稳婆最是紧要。
将心头的筹划一一理顺,甩了甩酸涩的手,终是将面糊糊搅和好了。
这面糊最是麻烦,轻了搅不匀,重了出面筋,怕影响酥脆口感,只能耐着性质磨,慢慢搅拌。
此时,灶台上的大铁锅中,油已沸,她将大叶椿芽掰掉扎嘴的梗,在面糊里一捞,竟挂上了匀称的糊糊。
一条条分开放入锅中,炸至金黄,就得了形似小鱼的香椿鱼儿。
竹编漏勺在油锅中,划上一圈,将椿芽鱼儿捞出沥油后,再撒上些椒盐,一口一个,外酥里嫩,油香四溢。
嫩滑的椿芽裹着清甜,似咬到满口春意盎然。
舔了舔椒麻的手指,她将余下的椿芽放进提盒,提着行至清水巷子,挑了篓活蹦乱跳的黄鳝,去了莫母处。
年纪愈大,胆子愈小,从前杀鸡刮鱼不在话下,现今瞧着钻来钻去、游动自如的黄鳝,浑身起鸡皮疙瘩。
长孙无忌走后,这些活她都丢给李二郎,现今确不好再同他独处。
……长孙无忌
稀罕事,这已是她今日第二次想起他了,心下不爽得紧,快步行至单大人府邸。
莫母竟在正堂接待来客,守在屋外的大丫鬟春水见她来了,忙一把接过她手中的提盒和草笼,拉她去了墙角耳语:
“姑娘快去拾掇番罢,又来了个狗眼看人低的。”
说罢,春水瘪了瘪嘴,示意莫婤朝里看,原来春水还挑了个好墙角,就在来客的对角,她隔着碧蝉薄纱窗,将他们瞧了个清楚。
老妇人梳着坐愁髻,斜插了只赤金松鹤长簪,穿着洗得发白的碧霞云锦襦裙,牵着个约莫同她一般大的少女,少女头戴鎏金喜鹊珠花,环了个赤金盘螭璎珞圈。
瞧着穿着打扮,也不算富丽堂皇,只两母女都高高昂着下巴,若不是莫母高她们大半头,定只能瞧见她们黑压压的鼻孔。
“是何来头?”低头理了理琵琶襟,将鬓角垂下的几缕青丝别到耳后,莫婤轻声问道。
“说是单大人的远方姨母和表妹,她儿被举荐来长安城当佐吏。”
这可不是春水偷听来的,这老妇人高声炫耀,嚷得院中伺候的丫鬟婆子皆听见了。
莫婤听罢,点点头,佐吏约莫是个九品官,瞧她女儿的年纪,他儿子年岁应也不大,这个品阶,也算不错了,长孙无忌现今还是白身呢。
“怎回事!”骂了自己一句,捶了大腿,她提步跨了进去。
“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