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他是给她沏的,他不逼她,默默相守的态度,让她放松了很多,起初只敢在他身旁坐上一刻钟,现已能陪他度过大半日。
这螺子黛是他帮他妹妹买的,他妹妹不喜这色,他便转送给了她,她自是不肯白收,幸而近来接生尚有余钱,便咬咬牙问了价儿。
听闻竟要半吊钱,她既松了口气,又有些心疼,但见他黑眸中映出寡淡的自己,还是没忍住购下了。
听罢,莫婤心中的猜想得到了应证,那玄衣男子定是韦师时。
“诡计多端的男人!”
心头暗叹,见蔷姐儿竟还重视地盘了个多环髻,簪上了镂金棂花,莫婤随意插了两根卷须珠钗,拉着她出了毓麟居。
她们分明是一道出来的,却见韦师时的目光,从始至终只望向蔷姐儿,莫婤哪还有不懂的,拉走与她一样是电灯泡的刘景行,同他一道立于墙角吃瓜。
“韦公子还有妹妹?”不动声色地往蔷姐儿处瞥,她嘴中八卦得很自然。
“他哪儿有妹妹,他们一家子带把儿的,连胞姐都无。”刘景行也是个好吃瓜的主,一时看入了神,顺嘴秃噜了出来。
方说完便暗自懊恼,说实话是对的,兄弟就是用来两肋插刀的,只是他不该说得如此粗俗,什么就带把儿的啊!
见莫婤脸色未变,他方松了口气,一拍脑袋,暗自埋怨自己,光惦记兄弟的大事,怎把自个儿的姻缘忘了。
想到这儿,忍着脸上的热意,他僵着身子,轻轻扯了扯莫婤的衣袖。
莫婤看戏正兴奋得紧,灿笑着回首。
二人因低声吃瓜,头靠得近,她如夏花般璀璨的笑靥,骤然撞进刘景行的心口,原本脱兔般乱跳的心,轰鸣响彻耳畔。
“哥哥,怎么不走了?”
观音婢见前头的兄长忽而驻足,追上两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哇——哎——”
观音婢忍不住低呼,本是惊叹,见兄长冷着脸望过来,忙装模作样地转成了唉声叹气,还又踮起脚,偷摸探出小脑袋,再往巷子里瞧。
一手捂了妹妹的眼,长孙无忌将手中的食盒,塞到了她的怀中,侧身倚在了外墙上。从这个角度,他只需微抬首,就能瞧见不远处的两人,那两人却是看不见他的。
“哥哥,此番非君子所为!”
观音婢探回身,一手抱稳食盒,一手扯下长孙无忌的手,见他这欲听墙角的架势,不赞同地摇首,语重心长道,
“哥哥,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上前去加入他们啊!”
“我非君子。”长孙无忌垂下眼帘,理了理衣袖,轻描淡写道,“你先去,我后至。”
观音婢猛地摇头,退后两步,立于他身侧,同他一道听墙角。
而笑着回头的莫婤,见刘景行傻愣愣地望着她,退开些,在他眼前晃了晃。
瞧着眸中明媚的脸,逐渐远去,眼前还忽闪忽闪阻他视线,刘景行心头怅然若失,竟不自觉抬起手,欲拿开眼前的手,只抬到一半便醒悟过来,忙收手摸了摸后脑勺。
“韦公子,喜读书?”
见刘景行回过神来,莫婤忍不住继续吃瓜。
“他一习武之人,最是坐不住,不过,听闻近来是多看了两本,连他阿耶阿娘都欣慰不少。”
见莫婤有兴趣,他正想同她多聊几句,舒缓紧张,好道出心头念想,便欣然答道。
但这不能夸得太过,给自己增加情敌;也不能贬得太厉害,伤兄弟面子,给他的追妻之路,添阻碍。
正当刘景行暗自苦恼时,韦师时已在莫婤心头坐稳了“诡计多端的男人”这个宝座。
而墙后的长孙无忌见莫婤退开,勾了勾唇,见刘行景抬手,又蹙了蹙眉,还直起身,脚都迈出了半步,瞧他收手,暗自冷笑后,又倚了回去。
见兄长面上端着平淡无波,身子却诚实地起起靠靠,观音婢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
同莫婤多聊了两句,见门前的蔷姐儿和韦师时似在告别,刘景行忙从怀中,掏出个螺钿檀香盒,起开盖子,里头盛的是胭脂。
“我阿娘说这色太艳,我也没姊妹,便送予你,望莫姑娘毋嫌而纳之。”刘景行忍住害羞,一本正经道。
“你也没姊妹?”莫婤不禁疑惑出声,见他脸红透了,还浮上两分难堪,她愣了愣又道,“也可,只是我要付银子的。”
听罢,刘景行将胭脂盒塞进她手心,暗自松了口气。韦兄说蔷姐儿也给了铜钿的,他便利落地报出半吊钱的价,正在手背上试胭脂的莫婤,手一顿,心头很是无奈。
这兄弟俩,要不要追人都用一个套路啊。
她可不是蔷姐儿,蔷姐儿长在洮州,虽姚小娘还算得宠,但也没听过长安城中的稀罕物,她却是在高府还得势时,就被高夫人当干女儿养大,这些玩意就算没用过,还能没听过?
何况,这种胭脂,她还真在高夫人妆匣中见过,瞧了色泽,方才又试了质地,她更是肯定,这分明是久负盛名的紫花苏木胭脂,也称“寿胭脂”。
自古胭脂就颇受女子喜爱,《隋朝食货志》中就有记载,隋朝女子好在嘴唇和脸颊上涂抹胭脂。
而诗词中关于胭脂的记载也颇多,如唐代元稹在《离思五首》中就有写道:“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胭脂中,紫花苏木胭脂又极为难得,需从千里迢迢的昆州,运来紫花苏木树,取嫩根皮,切成薄片,煮于沸水,提出纯天然的胭脂。
又因其颜色鲜亮且不易褪色,而得名“寿胭脂”,虽不至于螺子黛那般天价,但一盒也要六七两银。
“你若不收,就是不以我为友,同我见外!”
数了七两银子装入个素荷包,莫婤递给他,见他呐呐不愿收,遂出言威胁。
至此,刘景行也只好收下。
“哥哥,你未赠过莫姐姐物件?”
一旁看着的观音婢,见莫婤收下物件,还回了礼,也是歇了看戏的心,替兄长着急。
听罢,正按着眉心的长孙无忌仔细想了想,除了笔墨纸砚、吃喝玩乐的小玩意、生辰礼、长孙族族徽外,他竟没给过阿婤别的。
“哥哥,你糊涂啊!”观音婢恨铁不成钢,低声数落道。
知自己理亏,任妹妹数落后,见莫婤同刘景行已交谈完,长孙无忌方拎着观音婢走了出来。他可不会贸然出来,打断二人,让阿婤难做。
“阿兄!”
莫婤抬眼便瞧见长孙无忌,笑着唤道,还不自觉上前两步。
见此,长孙无忌周身隐隐没藏住的郁气骤然消散,毕竟无论如何说服自己大度,心头的酸涩难忍是他难以忽视,也不愿忽视的存在。
他一面想着,一面大步迎上前来,轻拂她额间遮眼的碎发。
刘景行在一旁瞧着,瞪圆了眼,气鼓鼓地望向长孙无忌这登徒子,又看向没甚大反应的莫婤,也只好憋气,装作平常。
他可不能点醒莫姑娘,给自个儿再添一情敌!
“辅机兄?”
韦师时辞别蔷姐儿,瞧见长孙无忌,不确定道。
他阿耶与长孙晟同为大将军,两府也有些往来,他与长孙无忌也是认识的,只长孙将军近岁缠绵病榻,长孙无忌甚少同他们走动,少年一岁一个样儿,他险些认不出。
同韦师时颔首后,长孙无忌也未多寒暄,莫婤知阿兄素来不爱说废话,只有忽悠人时,话最多,便同二人告别后,拉着长孙无忌和观音婢进了毓麟居。
“专请了你们来,今日可要多用些!”
莫婤笑着领他们入了大堂,坐于茶室内,此时,厨房飘出的阵阵香,竟传了这般远,甚至透过纱幔,穿了进来。
同他们一道进来的蔷姐儿也嗅见了,勾得她肚儿咕咕直叫。
蔷姐儿平日也不缺佳肴,今日约莫是累狠了,见自个儿的馋虫被他们听见了,羞红了脸,庆幸方才在外头没嗅见,不然就在韦郎面前丢脸了。
这香是霍大娘在熬鸭汤、卤鸭杂。
前些日子,莫婤特教了她做了粉丝,欲给毓麟居众娘子做——鸭血粉丝汤。
南京自古喜食鸭馔,盛行以鸭制肴,更是有着“金陵鸭肴甲天下”的美誉,而鸭血粉丝汤就是其中颇负盛名的一道,因而也被归为苏菜、金陵小吃。
从农户手中,买只老肥鸭,拔毛剖净内脏后,用山泉水加老姜片,放入上乘的紫砂砂锅,大火煮开,转文火慢炖。
至鸭脂黄亮,肉酥烂鲜醇厚后,才算煲好了。
同时,霍大娘还按照莫婤的法子,放些粗面粉洗鸭杂,从血色脏污洗至白嫩透明后,方另起一锅焯水,放两个莫婤用纱网缝的卤料包,再卤上大半个时辰。
八角混着茴香,桂皮的甘甜香同老鸭汤的醇香缠绵,飘出这般浓烈诱人的香。
见众娘子都得闲了,让长孙无忌等她,身后跟着观音婢,她们一道进了厨房。
舀了勺老鸭汤吹凉,给观音婢尝了尝咸淡,只见她双眸发亮,赞美之词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直将莫婤夸得心火怒放。
被萌得心软软的莫婤,猛亲了口她嫩乎乎的小脸,先给她留出钵老鸭汤。
小团子真是太可爱了,最会给情绪价值了,不枉她做老鸭汤就想起了她。
老鸭汤除了味鲜,还有养胃生津、止咳润肺的功效,有利于观音婢养身子,因而一做需要用到老鸭汤的鸭血粉丝汤,莫婤便将她叫来了。
想到三十六岁就香消玉殒的观音婢,苦涩又漫上莫婤心头,抱紧她软糯的小身子,莫婤深吸了奶香,压下不适。
而此番亲热场景,又被坐不住寻过来的长孙无忌瞧见,长孙无忌心头梗了梗,先是情敌,后是妹妹,他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
观音婢忽觉颈后一凉,猜到定是兄长那醋坛子,骤然将莫姐姐又抱紧了些。
“观音婢,站直溜了,阿耶是这般教你的?”
将观音婢拎到灶火下,长孙无忌坐在她身旁,帮莫婤烧火的同时,亦是守住这小色女。
见他们兄友妹恭的模样,莫婤笑着调了碗淡盐水,泡上鸭血。
鸭血粉丝汤精髓就在鸭血,而处理鸭血最是紧要,是去腥和防黏锅。
待二人烧沸水后,鸭血也醒好了,放入滚水中只能煮三五分钟,待颜色变艳、血软时,就要立马捞起,不然就煮老了,失了口感和弹性。
在老鸭汤中,倒入卤鸭杂、鸭血和烫好的粉丝,再搁些芫荽、姜蓉、葱花即可出锅。
先给肚儿响的蔷姐儿来了一碗,顾不上害羞,蔷姐儿挑起粉丝,猛吹几口凉气,滑溜地将晶莹剔透的粉丝吸了进去,鲜香直冲她天灵盖,眯起眼,满脸幸福。
见状,众人也顾不上客气,大快朵颐,独霍大娘仔细品味其中精髓,东家不仅有接生的好本事,竟还懂用这些贱货做出珍馐之味,而她定要多偷师,在毓麟居站稳脚跟!
心头默默想着,口中细细品味,待她喝完鲜美的汤,欲再来一碗时,锅已空,不免捶胸顿足。
这边,毓麟居,众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那边,高府中,却是人仰马翻。
高士宁这混不吝的,竟真找到高士廉,要行转房婚,娶姚小娘做偏房。
作为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汉族人高士廉,其胞妹长孙高氏,又被下流同僚那般调侃过,高士廉怎会允许高府有转房婚。
二人争论不休,屋中甚至传出杯盏落地破碎声,大丫鬟紫霞听罢也是待不住了,忙请来了高夫人来。
屋中,高士廉气得面红耳赤,抖着被割破冒血的食指,指着高士宁鼻尖怒骂,见着夫人如同见着救星,直言道:
“府中嫁娶皆归夫人管,连我都说不上话,更别说你这混账了!”
见官人又将她推了出去,念着他这些年已改好了许多,少有和稀泥、装聋作哑的时候,高夫人便欲帮他挡这一次。
闻及高士宁的请求后,高夫人眸光一闪。
这些年姚小娘是何做派,已将高府牢牢握在手中的高夫人,自是一清二楚,思及她染上瘾的原由,高夫人也不忍苛责。
不过是多招几个面首,反正高老爷子死了,活人何必被死者束缚。
因此高夫人不仅没管,还顺带帮着扫尾,姚小娘约莫也察觉到了,更是也知趣,每次小心谨慎,从未给她惹出过事,还投桃报李,对她多有维护。
知姚小娘定不会为了一颗歪脖子烂疙瘩树,放弃整片森林,高夫人暗自笑高士宁自作多情。
只是,下一瞬,她便笑不出来。
高士宁竟还扬言,要娶莫婤当正房娘子,让她帮着张罗先定亲。
听罢,高夫人双臂环胸,面若冰霜地瞧着他,冷冷道。
高士宁是何品性,帮着姚小娘扫尾的高夫人瞧得一清二楚,贪色好淫,好逸恶劳,断不是良人,莫婤是她放于心尖的小辈,怎会推其入火坑。
着翻领胡服、系金蹀躞带的高士宁,却是叹气摇首,深觉兄长两口子迂腐,复而劝说道:
“有甚不可,小娘同我情投意合,婤婤更是对我芳心暗许,皆是美好的人儿,嫂子何必说她们痴,太刻薄了些。”
说罢,还嗔怪了高夫人一眼,直将高夫人瞧得犯恶心。
一旁收拾碎渣的紫霞,手也是微顿,不留痕迹地用余光瞥高士宁。
哪知高士宁对女子的目光甚是敏锐,瞬时察觉,深感自个儿魅力大,昂首挺胸,自觉以器宇轩昂之姿,含情脉脉地望了紫霞一眼。
见他当着她面就这幅做派,还污蔑莫婤,高夫人愈觉怒火中烧,夺了紫霞手中扫帚,径朝高士宁挥去,边打边骂道:
“我说的痴人,是你这妄想的登徒子,好没自知之明的牲口!”
“哎呦——嫂子怎这般粗鲁!”
高士宁一面熟练地躲,一面高声嚷嚷,还拼命朝高士廉使眼色。
早瞧不惯这庶弟的高士廉,见夫人为自己出头,心头美滋滋,装睁眼瞎,优哉游哉地坐于胡床上。
提着扫帚气喘吁吁的高夫人,没打中高士宁几下,反把自身累得够呛,瞧着坐于胡床上看戏的高士廉更加不满。
忽而,瞥见身侧的多宝柜,在她顺手的位置,正放着套蟠螭纹玉剑饰。
剑饰是剑柄与剑鞘上镶嵌的饰物,饰玉的剑被称为玉具剑,在西汉时始有专名。《汉书匈奴传下》:“赐以……玉具剑。”
而一柄完整的玉具剑,又是由剑首、剑格、剑璏、剑珌,四个玉饰物组成,高士廉收藏的这套,就是完整的。
但此时她哪有心思欣赏,伸手一捞,将其握于掌中,瞧准时机,大力一掷,狠狠砸中了高士宁的脸。
“啊——”
“哎呀——”
兄弟俩同叫了起来,高士宁鼻血直流,嘴肿若红肠,舔了舔冒血的门齿,竟觉其有几分松动;高士廉则猛然起身上前,捡起他的玉剑碎片,心疼不已,这可是他闯了几条巷子,才淘到的宝贝啊!
“夫人,夫人——不可,不可——”
高夫人见高士宁疼得闭了眼,趁机在多宝阁上,又掏了件更重的菱纹琉璃管砸去,动作麻利,比高士廉起身阻拦之姿迅猛了两分。
高士宁头又被砸破,终是受不住,落荒而逃;高夫人则坐于胡床上,喝着紫霞倒的冷茶,舒了口气;高士廉却是亲自捡着珍宝碎片,痛心疾首。
“转房婚不能应,不过娶莫婤,夫人却应
帮其促成。”
高士宁坐于书桌前,一面粘碎片,一面嘱咐高夫人,
“你那小食客亦至定亲之龄,成一家人则更易掌控。嫁与士宁为正房娘子,虽略显勉强,然且教那混账略吃几分亏罢。”
“不愧是兄弟俩,一般龌龊!还用着我婤婤的物件,就要打她的主意!”
说罢,高夫人一手打翻高士廉方拼好的碎片,将他从书桌前推搡开,横眉立目。
“夫人此话怎讲!”
心血再被次弄碎,还遭挤走的高士廉正要发火,抬眼见夫人一脸怒容,气势弱了两分,呐呐问道。
“官人既说府中嫁娶之事,皆归我管,你就歇了这份心思,婤婤是不会嫁你那些个窝囊废庶弟的。”
都是一丘之貉,有甚好解释的,高夫人撂下此言,也懒得理高士廉铁青的面色,快步走了出去。
官人既开口嫁娶之事推与她,她自要坐实了,何况现今她养家,也不怕与他争!
心下这般想着,但仍是怒火难消,只堪堪迈出正屋门槛,便觉一阵眩晕,眼前发黑。
“夫人——快来人——”
正等在门外的秋塘,反应机敏,一把将扶着门槛往下滑的高夫人捞起,口中高喊道。
高府中的闹腾,莫婤一概不知,用过午膳,送走长孙无忌和观音婢后,稍作小憩,她便领着春桃、晴姐儿、蔷姐儿外出接生,留紫烟在毓麟居看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