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汤匙中,琥珀色的油,金黄透明,是她专求了高夫人,从庄子上给她捎的芸薹籽。
满满一整篓,在酉娘子榨油坊,蒸炒后,裹成饼状,相互紧挨着放入榨油的木槽内,用紡程压实后插入长楔,击打长楔整日,才压得的这小坛子油,她平日间用得很是节省。
用鬃毛刷将菜籽油刷开,约莫烧至七成熟时,将毛豆腐挨着铺上去。
“呦,莫大神仙是吃不起饭了,竟还烤这长毛的豆腐。”
楼上封了窗的马婆子,不知何时将窗撕开条缝,见她竟吃这贱食,乐呵出声,嘲讽道。
只话音刚落,莫母又将火烧得旺了些。
“呕——”
臭气最爱往天上窜,油锅旁还是一股子酸香,飘到马婆子处,就成了老妪陈年没洗的裹脚布,酸臭盖脸,熏得她赶忙关了窗,还躲出了门去。
待豆腐煎至略焦时,莫婤又翻了面,往那虎皮条状花纹上,洒些胡椒粉,还烤了一小把茱萸果子。
瞧着茱萸和豆腐皮儿起了皱,再添上些盐、芝麻、葱末,就齐活了。
表皮焦黄酥脆,内里软滑鲜嫩,咬开个口子,里头竟还爆浆,满口的豆香,再烫莫婤也舍不得吐出来。
“正吃着呢?”
赵妈妈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笑道,
“我可是专程来蹭小娘子的午膳的,差事我可给你办妥当了!”
罢,赵妈妈从怀中掏出张楮皮纸,赫然是接生馆的图纸。
瞧见此,莫婤怎好意思只招待赵妈妈吃豆腐,忙搭了梯子,在屋檐下取了刀五花咸肉,就着豆腐油,烤猪五花。
莫母也从苗圃里,摘了几棵莴苣洗净后,教赵妈妈新鲜吃法。
本就吃得半饱的莫婤,莴苣包着三两块肉,中间还夹着爆浆豆腐,再挤进去几颗茱萸,一个就能塞得她嘴满满的。
配上碗绵密白粥,不过一刻钟,她就吃得直打嗝。
吃完想着接生馆,哪儿还坐得住,浑身刺挠又不好催促赵妈妈,便搬出了个白酒罐子。
倒了大半碗酒,将方才留的毛豆腐,在里头滚上一圈,再裹上一层盐,包上一层花椒面,就得了豆腐乳。
待她将所有豆腐乳,分而装入两子母盖的陶罐,密封上后,赵妈妈吃得扶着腰站了起来。
给了赵妈妈一罐,拉上莫母,同赵妈妈一道去了容焕阁背街。
赵妈妈拿出钥匙,开了背街侧,现属于接生馆的大门,青铜门环铸成麒麟状,还绑着红挑。
往里走,接客的屋子入门处,立了个绣屏。
立屏东侧绣着一盘发娘子,坐于蒲团上,身前是药炉,手边是接产箱,赫然是稳婆;西侧则绣着个大肚妇人,正在丫鬟的搀扶,款款而来。
绕过绣屏,正前方挂着张大毛毡板,上头错落钉着些铁钉,挂了木牌。
待接生馆营业后,她会在木牌上写稳娘们的名儿,旁再贴张时刻表,前来求稳婆的人户一眼就能瞧得明了。
毛毡板前是个类似收银台的钱柜,今后就由兮娘子坐镇,负责同来客,定稳婆,收订金。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遇上那胡搅蛮缠的,还得靠兮娘子的手腕成事,但莫婤默默决定再帮她配上两个健壮的婆子,让吴娘子的护卫队也时不时来晃悠几趟。
在她的接生馆,和气生财,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
钱柜侧的东角,布置成了玄观,顶上悬着个大罗盘,下头矮几上放了些龟壳、铜钱、卦签……是给纪盏预备的。
剩余的空间,还隔了些挂帷幔珠帘的小间,里头布置成茶室,是稳娘们向妇人们了解其怀胎情况的地方,甚至月份大了,还能在这儿帮着,摸摸胎位是否正,有未入盆等。
旁侧讨论产情的屋子,放了张大长桌,最上头也挂了张毛毡板,钉着几排铁钉,之后会挂上妇人们的生产信息。
若碰上产情复杂的,如多胎、巨大儿、胎位不正等,大伙儿还要集中讨论,选出套最稳妥的方案。
休息间,除了安上胡床改成的松软沙发,莫婤还特地找宿工定制了四张高低床,方便稳娘们歇息。
其余的两间备用产房也收拾了出来,里头已放了产妇竖式生产需拉的架子,莫婤又定了坐式分娩的产凳和卧式分娩的产床。
听说宿工木坊的门,自她同他交代后,再未开过。
这头,莫婤喜滋滋瞧着自己的“江山”;那头,长孙无忌寻她无果,竟撞上了高士廉的庶弟,高士宁。
高士宁比长孙无忌大不了两岁,但因着和高士廉同辈,就摆出长辈的架势,斜眼瞧着长孙无忌,趾高气扬道:
“你来此处作甚?”
长孙无忌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从他身旁略过,并未作答,只思索着莫婤常去之处,欲寻她。
见一借住的小辈敢这般无视他,高士宁怒斥:
“真是无礼,这般不敬长辈,难怪成了丧家之犬!”
听罢,长孙无忌顿住脚步,缓缓转身,狭长的双眸眯起,虚看向他。
“看甚,回话,你来此处做何?”
高士宁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摸着彰显男子气概的胡子,摆出上位者的架势问道,可惜他下巴只长出了些胡茬,摸着短绒甚是逗趣。
“你有闻及疯犬在啸吗?”
长孙无忌骤然出声,见他竟真的侧耳细听,只好将话说得更直白了些,
“原是你这条疯犬在嗥。”
“你——”
高士宁终是听懂了,瞬时涨红了脸,指着长孙无忌说不出话来。
见他战斗力这般弱,长孙无忌懒得再理,只心头默默给这人记上了一笔。
“你是来找婤婤的?”
见他阔步流星离去,高士宁忙嚷嚷道,
“你这死了爹的孤子,不准缠着婤婤!”
“你爹还活着?”
第83章
长孙无忌说完,高士宁愣了一瞬,想到高老爷也没了,他竟将自个儿也框了进去,愈发觉下不来台。
见他一幅不动如山的模样,更觉可气,遂怒不可遏地冲了过来。
这几年他苦练武艺,虽还不能击败壮汉,但撂倒他这纤细外侄岂不轻而易举的事?
不怪高士宁这般想,因回了高府,还在孝期的长孙无忌又换回了“斩衰”。
斩衰是用最粗的生麻制成的丧服,因不缝边,断处外露,如刀割斧斩,而得名。
上衣为“衰”,下裳有前三幅,后四幅,每幅又作三辄,快步疾行间,裳段翻飞,煞是风流倜傥。
斩衰还有两条苴绖,一为腰绖,用作腰带,勒出了长孙无忌少年人的腰线;一为首绖,用以围发固冠,如发带,甚还有绳缨垂下,更衬得他面容英俊潇洒。
瞧着愈发眼热,高士宁使出全力,掌风狠狠扫过,扇起他额前两丝落发。
“让我掴肿你的脸,日日仗着男色引诱婤婤,不知廉耻!”
高士宁边抡起胳膊,边怒斥道。
他早瞧这小辈不顺眼,戴孝之身却将斩衰都穿得花枝招展,连额间两缕青丝也暗藏心机,果如姚小娘说的——
要想俏,一身孝?
他不信,待他打烂他的脸,他还能俏,还能笑?
想着心头就美,眼见着就要扇上了,手却停在了长孙无忌脸庞半寸之外。
扭头一瞧,他竟被这小辈擒住了手腕,怎也挣脱不开,还愈箍愈紧,碾得他皮肉痛极了。
龇牙咧嘴间,欲抬起另一只手,趁其不备偷袭,却被他狠狠拧了几转,反手压在了背后。
“啊——好痛,要断了,快放开!”
一手腕子似要被捏碎的钻心刺痛,一臂骨肉若要被扯断的撕心裂肺疼。
高士宁再也装不了大爷,涕泗横流,几欲跪地求饶,却被长孙无忌提溜着,连双膝往下落都会拽得更疼。
“别打阿婤的主意。”
长孙无忌冷漠的说,眼底似有无尽的冰霜。
高士宁扭开脸,不敢直视他的眼,嘴硬道:
“你在说甚?你劝劝你自个儿罢!”
“嗯?”
长孙无忌加了手上的劲,不容许他装傻充愣。
“啊啊啊——”
高士宁又哭天喊地,见长孙无忌面上不动于衷,手还越发用力,只好委屈应下。
看着他飘然远去的背影,高士宁心头愤恨不已,这小子在婤婤前装得温和守礼,在他面前便这般嚣张狂妄。
小小年纪竟有两幅面孔,他定要在婤婤面前揭穿他。
这头高士宁拖着两条痛得似要废了的双臂,去了东跨院;那头莫婤已集结了众人,将接生馆打扫干净后,预备三日后开张!
这三日,莫婤也不得闲,她专去宣阳坊朱雀大街的百年老子号里,花大价钱定了块紫檀木牌匾。
紫檀牌匾要以石榴纹为底,寓意人丁兴旺,四角还传神地画着四种形态的麒麟,一麟吐玉书,一麟踩祥云,一麟牵童子,一鳞驮送子娘娘。
因着莫婤出价实诚,又不要上漆,又不用雕字,还自画了麒麟,他们只需沿着轮廓刻出即可,只用了两日就做成了。
待长孙无忌陪着莫婤验货后,他自觉当起了搬运工,帮她运回了接生馆。
接生馆里,莫母带着稳娘们,正试用着备用产房。
兮娘子在钱柜右侧立了个辟邪挡煞、招财进宝的貔貅,足有一尺高。
左侧摆了个脸盘子大的金元宝,金元宝上还垒满了铜钱,铜钱堆里蹲着只口大张的金蟾蜍,既旺财,又寓意多子多福。
见兮娘子还不住往上头添着笔墨纸砚、算盘、账册……莫婤朝她竖了大拇指,又嘱咐赵妈妈定要将这些物件的钱算给她。
断没有工钱还未到手,先贴补铺子的道理。
纪盏正拨弄着她的新龟甲,听闻莫婤过来了,扬起的脸上,虽无欣喜之态,但瞬时亮起的双眸,任谁都能瞧出她的喜悦。
“天启吉光,紫微星照,龙腾四海,鸿图大展。”
手中开了龟甲,纪盏却看也不看,直直望着莫婤说道。
骤然,莫婤似觉她纯墨之眸中,有罗盘在转,定睛一
看,原是头顶的罗盘,映入了她眼。
“承您吉言!”
笑着应下,莫婤又转悠了两圈,终是等到长孙无忌带着李二郎来了。
引二人坐于东南角的茶室,几案上摆了整套茶具,茶具旁还立着个九方格多宝屉柜,里头满是孕妇能用的红枣茶、桂圆茶、枸杞茶、菊花茶……
从腰间取下个小匙,插入多宝屉柜底座,弹出个暗格,莫婤取出暗格中的茶饼。
这可是顾渚山的紫笋茶团成的饼,一两就要半吊铜钿。
见此,长孙无忌将靠墙放置的,鎏金托盘五足铜炉,挪了过来,点上托盘里的银丝无烟炭,用耳匙大的细柄火钳拨旺火,让莫婤烤茶饼,又朝铜炉内添了些水。
茶饼烤热后,她用茶具中的曲柄锯子,割下一角,放入茶碾中,边推茶碾,边抽空瞥了李二郎一眼。
李二郎心领神会,作势要接过她手中的力气活。
“噗嗤——又作甚怪,这不费劲的。”莫婤笑出了声,连连婉拒。
又觉脸庞有眼风扫过,李二郎正色道:“阿婤这般客气,是有事需我相助?”
李二郎说得很是委婉,换平常他早直言不讳了,现却敏锐的觉得自己还是严肃些安全。
她却是不答,将锯下的松散茶块,几下碾成了碎末,用长柄浅匙,也叫“则”,舀起茶粉,添入五足铜炉内,沸水中,方不紧不慢地回道:
“欲君相援,给我这新开的接生馆题匾。”
话音方落下,李二郎当即应下,僵直的背都松了松,心中秤砣落地。
阿婤平日甚少这般郑重,他还以为是要他帮着杀人放火,倒不是怕应,阿婤定是有她的理由,而是怕真有人欺负了她,他们竟没保护到。
自责的同时,他也是纠结宽慰之词,尤其是在辅机身旁,如何说得既有分寸又体贴。
现今得知是这小事,终是舒了口气,瞥见长孙无忌也不再斜眼瞧他,只专注地扒拉着炭,李二郎更是松快。
思及此,连这名茶都等不及喝了,起身就要题字。
“这可是千古一帝题的字,能吹上千年,怎是小事了!”
莫婤心头默默感叹,要不是为了表示对他墨宝的重视和尊重,她用得着摆这么大的架势嘛。
李二郎向来断而敢行,她按不住他,也就随他去了,反正牌匾就立在接客室大门旁倚着,他进来时定也瞧见了。
“阿兄,可要好生尝尝我煮的茶。”
朝长孙无忌展颜后,又伸手牵起他心不在焉拨弄炭火的手,晃了晃。
长孙无忌抬眼望她,瞧见他眼底落寞顷刻消散,莫婤紧着的心方松快了些,刚才他颔首失落的样子,让她心头涩涩的。
就这般对视着,周围的喧闹声儿渐渐远去。
只余升起的淡淡茶烟,掩盖了他眼底的情思,遮住了她初生的悸动。
“阿婤,要写甚?”
李二郎爽朗的少年音穿过珠帘,透了进来,打断了二人间的古怪气氛。
不自觉躲了下长孙无忌的眸,她转而拾起棕刷,边扫茶汤上浮着的茶沫,边回道:
“就写——毓麟居”
“毓”取孕育、生育之意,而“麟”则寓意吉祥美好,她希望她们接生的婴孩,皆如麒麟般祥瑞康健。
笔锋蘸墨,腕若游龙。
行云流水间,落字如星落棋盘,添上金箔粉,紫黑底,灿金字,铁画银钩的行书,还带着股磅礴霸气。
李世民的书法深受王羲之影响,独尊其为正宗。
幸而莫婤和长孙无忌也喜王羲之,不然以李世民对“偶像”的崇拜程度,定会日日同他们掰扯,毕竟他还亲自撰写了《晋书王羲之传赞》。
而立志向王羲之靠拢的李世民,也被誉为了“书圣”之一。
他称帝时,书法造诣已达炉火纯青之境,帝皇之中鲜有能及者,而现今少年时,虽仍有几分稚气,却更显得朝气蓬勃。
“阿婤,预备怎谢我?”见莫婤很是满意着牌匾,李二郎趁机问道。
“不是亲手给你点了茶,用些罢!”
她用鎏金飞鸿银匙,在几案上,立着的摩羯纹蕾钮三足架银盐台里,舀了小半勺盐,加入提鲜后,一人掺了盏。
“不够,请客!要你亲手做的吃食!”
见两个小伙伴似心情不错,李二郎大胆提议。
瞧着定会水涨船高的牌匾,莫婤欣然应下,金大腿主动约饭,还能不答应?
见已至黄昏,同毓麟居的众人在对街酒楼定了桌席面,莫婤同沉迷教学的莫母辞别后,便招呼着他们往高府走去。
而在东跨院又碰了一鼻子灰的高士宁,亦垂头丧气往前院走。
那日在长孙无忌处受辱,他便去了东跨院姚小娘处,寻求安慰。
是的,前几年莫婤在东跨院,发现的那对**焚身的野鸳鸯,就是高士宁和姚小婆。
只是这几年,姚小娘三番两次拒绝他的亲近。
老爷子在时,他安慰自己,她定是怕老爷子识破;老爷子走后,他竟发现她馋时,宁愿赁面首,也懒得找他。
他正值壮年,哪受得了这般屈辱,更忍不住欲念,见过姚小娘发狂,他也不敢动粗,只能低声下气地问她。
瞧他那副样子,姚小娘竟来了兴致,拉着他快活了整夜,但只要他动了强硬些的念头,就会被姚小娘踹下床。
待她脚趾湿润蜷缩,方放他上来。
渐渐地,他摸准了她的喜好,榻上温驯但放浪,榻下恭顺还正经,每月也能得她三五次青睐。
本来双臂疼得厉害,他没想着同姚小娘亲热,只想去找回些男人的自信,却被姚小娘拐上了榻。
姚小娘见他两手皆使不上劲,竟更兴奋了些,拉着他赏沾露海棠,牵开海棠白湛花苞,里头是粉嫩的花心。
他被跪压在海棠花心上,品花露。
花苞厚软,花露甜润,又焖又腻,害得他差些背了气。
那滋味,赛过活神仙,他愈发不满长孙无忌对他的下这般重的手,让他不能双手捧露。
“我怎打婤婤主意了?说得我不安好心,我分明真心想娶她,还是娶她当正房娘子呢!”
嘴上还沾着花水,如露珠般,晶莹剔透,他想起方才长孙无忌平静地面孔,就想将其打破,不小心秃噜出了真心话。
“啊——”
正回味着口中的甘甜,就被姚小娘一脚踹开,还撞上了桌角。
“你又发什么疯——”
本就郁气难消,不自觉带出两份对长孙无忌的态度,抬头望见姚小娘厌恶的神情,如一盆凉水从发冠倒下,泼了他个透心凉。
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找补道:
“小娘,别吃醋了,就算娶了她做正房,你也是让我最舒坦的人。”
因着手用不上力,爬起来的途中,又跌了两脚,若平常他这般狼狈,姚小娘定是爱极了他,今日却是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