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心悦之事……就是将那鸡鸣狗盗之徒,送去吃牢饭!”
柔娘虚弱的声儿,染上恨意,更多的却是畅快,坐于她身旁的美妇紧紧握着她的手,亦是舒爽一笑道:
“我最畅快的,却是在昨夜!”
二人相视而笑,缓缓讲起她们的初识。
春夜寂寂,永安渠,鹊缘桥静横卧于其上,恰值午夜时分,有二女邂逅于此。
其一为妇者,身披丧服,面若枯槁,眼神空洞中却带着决绝。
她步伐决然,径直往桥之高处行去,愈行愈快,仿佛那桥身是她通往解脱的最后通道。
待她行至桥顶,却见另一少妇。
着红绡翠裙,盘着坐愁髻,上簪珠翠,但衣裙散乱,裙摆沾满灰尘,发松垮,上头的珠玉翠环叮叮当当,似要往下坠。
她面容狼狈,正抱着桥柱呕吐不止,秽物狼藉。
“有了身子,就别来此地,让开些,挡着我找夫君了。”
丧服妇人眸中精光一闪,猜到了原由,冷漠道,心中无半分同情,甚至生了妒火。
她同夫君成亲十余载,直至他死时都未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夫君在时护她怜她,夫君一去,婆母日日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还克死了她儿子。
于是,夫君头七一过,她便被赶了出来。
娘家不肯收留她这被休弃之人,她亦不愿再活在这个寒凉彻骨的人世,但是怎就连去死都要被人挡了路。
“娘子且等等我,待我吐舒服了就往下跳了,自是挡不了你。”
少妇又呕了两声,柔柔回道,话语中却亦是充斥着坚定的死志。
反正横竖都要死了,没曾想黄泉路上竟能多个人作伴,丧服妇人也不急着死了,问起了少妇为何寻死。
听她不阻拦,反而好奇,少妇方正眼瞧她,见她穿着丧服,听她解释,她竟也是想死了的,可却是为了去地底下找她夫君。
“世间真有好男儿?值得你自戕去阴曹地府找他?”少妇愣愣的问,眼中充斥着怀疑和嘲讽。
“所以你的夫君待你刻薄?”丧衣妇人不答,反问道。
“他若死了,我就不用死了。”少妇颔首,平静地讲述了她这凄苦的前半生。
她本是富商之女,因家道中落寄居于舅舅家中,待她及笄后,在舅母的撮合下,她嫁与了大腹便便的表兄。
起初她是拒绝的,表兄瞧着脑满肠肥,还时不时用下流的眼神扫她,她不愿,但伯母说她一孤女,别妄想能攀上什么好人家,能嫁给表哥做正房娘子,已是天大的福分。
不止伯娘,家中的亲戚叔婶皆这般说,她只好松口。
毕竟,若她不应下,伯母还说要赶她出去,说她也算长得能看,流落街头定会被卖入勾栏,千人骑万人跨,她吓得整夜不敢睡,起了个大早,同意了这门婚事。
只是不曾想,成亲前,她还能出门游玩,成亲后,她竟不能迈出二道门半步。
伯母变成婆母,对她更为苛刻,整日督促她同表哥生子,她竟是成了沈家传宗接代的工具,日复一日,不得解脱。
不过双十年华,成亲方五载,她竟怀过七胎,但真正生下来的只有三胎。
大儿早夭,死于癫症发作;次女常唤心口疼,未活过孩提;幼子痴傻长到岁余,就被她那吃了酒的夫君,活活掐死。
痛欲绝,今日夜里趁着全家访友未归,叠起高脚凳,摇摇晃晃翻出了院墙。
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还发现自己竟又怀了身孕,她只想到了寻死这一条路,便来了此桥。
这桥,她小时跟着已故的父母来过,他们说这是他们的定情桥,她想从这桥上赴黄泉,是不是还有找到爹娘的机会。
“但我这般懦弱,其实无颜面对爹娘,只是现今除了死,我找不到别的解脱法子。”
“别死了,我帮你。”
丧服妇人听完,咬牙切齿道,也不想死了,扶起少妇,敲响了当铺的门。
“大半宿的,打烊了!”
店小二很是不满,但屋外敲门声不停,只好开门,见是两个妇人,一个红衣,一个白衫,吓得他哆哆嗦嗦多给出二两银子。
将发髻上的首饰皆换成了银钿,租了间破屋子,开启了她们的复仇计划。
清晨,少妇买了身麻衣,一身婆子打扮等在角门处,同采买的奴仆一道混进了沈府,飞奔回自个院子,换回常服,装作熟睡。
此后,一有机会,她便搜罗府中不起眼的值钱物件,每月初四,夜深人静时,就用麻绳吊着扔出后院,丧服妇人则在外接应,卖去城中当铺。
她们就这般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年初,杨广“大索貌阅”时,她们便知机会来了。
大索貌阅虽只是检查人口,按人查对户口上登记的年龄和本人体貌是否相符,但更是为了防止逃避赋役等情况。
而为了躲徭役,沈父安排沈生境躲去乡下,少妇忙几下他躲藏之处,初四夜里告知了丧服妇人。
丧服妇人趁机告发了沈生境,却因着乡亲庇护,官府抓人时,被他逃脱了。
但官府的人日日守在沈府,沈父只好求了他祖父,将他送去当了和尚,方打发走了驻守的官差。
虽未能让他去守徭役之苦,但他遁入空门,也算让少妇终是松快了些。
少妇便是柔娘,柔中却带刚,而丧服妇人就是美妇,她叫昕娘,“昕”取自黎明破晓之意。
对柔娘而言,昕娘就是她走过漫漫长夜,终于等来的那缕曙光。
莫婤听得酸涩不已,心尖发颤,手却端得稳稳的,这般坚强的娘子们,可不能在她手下再多受半点罪。
打了个结,将线尾剪掉,又用酒精将切口处和针眼处,仔细消了毒,还洒上了消炎的黄连粉。
思索着方才二人的回忆,她将包好的婴孩抱了过来。
近亲结婚的坏处,在高府庄姨娘身上还未显现,在柔娘的子女中,却是一一应验,长子患有癫痫,次女应是有先天性心脏病,小儿则是智力低下。
其余小产、流产多半也是因近亲结婚,导致了胚胎染色体异常,进而引发的。
思及此,她仔细检查了婴孩面部,无唇腭裂,无痴傻面容,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他瞬时睁开了圆溜溜的眼望着她,应是未有耳疾。
上天似乎终于眷顾了柔娘,只期望这个孩子日后也能康健。
“幸好你不像你爹,是个眯眯鼠目!”
瞧他可可爱爱地望着她,露出个甜笑,莫婤觉心都要酥了,但还忍不住吐槽他那垃圾父亲。
骤而,莫婤又想到了一事,浑身瞬时冒起了鸡皮疙瘩。
她记得——郑三娘产下的婴孩,在她发疯尖叫时,竟半声未吭……
“莫小娘子?”
见莫婤忽而变了脸色,昕娘以为她想到了昨夜不合理之处,误会了,忙开口解释。
她们以为沈生境被送入空门,就能过几年安稳日子,谁曾想,仗着祖父是主持师弟,他竟还不老实,时不时就要偷溜回沈府,同柔娘亲香。
柔娘大着个肚儿还要与他周旋,苦不堪言,就同昕娘商议如何能一劳永逸。
昕娘装作香客,在寺庙住了半旬,日日踩点,发现了寺中往来多为官人娘子或富贵人家,从她们的闲聊中,听了满耳朵的家长里短,却是抿出了她能利用的消息
——她们对妾室和通房怒意和恨意颇深。
而观察沈生境也成了她的日常,知道了他爱焚香,藏了酒,好色无比,瞧见上香的美妇就走不动道,若不是被他师兄拉着,定早就发生**之事了。
收集好消息后,她便买了能让人失智的催情香,掺到了他的旃檀香里。
她早已观察到旃檀香味浓,足以遮盖催情香的甜腥,再加上烈酒的推动,沈生境果然上钩了。
他颠鸾倒凤间,未无半分察觉,他身下其实是一头白白胖胖的死猪。
“噗嗤——哈哈哈——”
说到此,昕娘不禁乐呵出声,柔娘眸子亦盛满笑意,目光如水的望着喜笑颜开的昕娘。
笑着将婴孩放回柔娘怀中,莫婤起身,想着昕娘行了个拱手礼道:
“娘子英勇,莫婤叹服啊!”
“好说,好说。”
昕娘忙起身扶起她,亦对她回了个礼道,
“多谢小娘子救了柔娘,日后若有用得上之处,任君差遣!”
说罢,拿出方才准备好的布袋,塞了过来,莫婤一掂量,银子形状,约莫有百两重。
“不用这般多的!”
如同烫手山芋,莫婤忙将其丢回了昕娘怀中。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她平日接生多是收二十两,遇上棘手的,则涨到三十两;撞上心思不正的,如龚娘子之流,五十两她也吃得下;若碰上心肠歹毒的,如郑三娘之辈,百两她也不觉得多。
今日接生她只收三十两,且她们两个女子,日后需花钱打点之处颇多,自是不能占她们便宜的。
“娘子放心手下罢,沈府的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多,我们早存了不少银钱!”见莫婤不肯收,昕娘忙劝道。
她还没说的是,除了柔娘分到的家产,她还哄过来了沈家另一半家产,待风头过了,她就找个二道贩子,将这些都出手了,带着钱和柔娘,重新过活!
见她这般坚决,莫婤只好提出各退一步,最终收了她们五十两银钿。
“哒哒哒——”
房门再次被敲响,观音婢正用湿帕子裹着药炉的双耳,端来了熬好的汤药。
莫婤忙接了过来,瞧着她花着张小脸,不由问道:
“怎搞得这般可怜?”
“你瞧他们。”
空了手的观音婢往后一指,乐呵呵道。
莫婤探出脑袋一瞧:好家伙,何处来的两个煤炭,还是个会走的巨无霸煤。
“怎弄得这般埋汰?”
回应他的是两个圆圆的后老勺,两个好兄弟默契地同时转身,还差点撞上,若黑乎乎的脸上再叮着个大包,就更滑稽了些。
“怎不洗洗再来?”
莫婤将药炉放了进去,晾了一碗,同昕娘交代后,搬出屋中剩的热水,翻出手帕,在水中润湿,帮观音婢擦小脸。
只不知何时,两人又转了过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像两只求关注的大狗狗,她便从观音婢袖中多翻出张帕子,润湿后塞进了她手中。
“哥哥我来帮你!”
观音婢秒懂,向长孙无忌走去。
本想培养观音婢同李世民的青梅竹马情的莫婤,此时也只能无奈地朝李二郎耸了耸肩,成功瞧见他的小黑脸垮了下来。
“哥哥?”
而正走到长孙无忌面前的观音婢,被他一掌挡住,疑惑的问道,忽而眼珠一转,冲他做了个鬼脸道,
“哦~哥哥定是想自己擦!”
听及此,莫婤将目光转到长孙无忌的脸
上,从他黝黑的脸上,竟能辨出几分委屈。
“要不——”
见长孙无忌眸子亮了起来,她勾出笑颜道,
“要不你们回小院再洗?”
回了小院,收拾规整,四人盘腿围坐于菩提树下,李二郎说了他们的发现。
高个和尚悟虚打发走小和尚后,从悲田院后门窜了出去,绕过长廊,穿过树冠蔽日的参天古柏,行至一处崖壁。
崖壁上悬着些枯草,他撩开一处,闪身钻进了窄缝。
让观音婢回小院,找夫人们安排熬药,长孙无忌同李二郎就守在山崖,约莫躲了一刻钟,才见悟虚和尚出来。
待他走远后,他们也入内,欲一探究竟。
打燃火折子,借着微光,缝口崖壁上蛛网密布,空中还弥漫着烟灰。
约莫走了二十米,终是挤过了仅容人侧身通过的狭缝,前头出现了一半人高的矮洞。
正当他们要进去时,里头传来一阵轰鸣,无数的灰烬朝他们扑来,巨大的冲劲让两个习武少年都退后了四五步。
听着里头似还有脚步声传来,他们只好匆匆离去。
不知那烟尘是何物,将他们扑得漆黑,观音婢则是因着熬药不熟练,而成的小花猫。
瞧他们二人颇有兴致的神情,莫婤猜到他们心中所谋,转而说起柔娘的故事。
隐去不可说之处,见三人皆若有所思,莫婤心头油然而生一股欣慰,果然,三观要从少年时期开始培养啊。
“阿婤?”李二郎见莫婤一直盯着他,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虚地瞧了眼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仍面无表情,只身侧的温度更冰凉了两分。
“胡想甚呢?”瞪了眼一脸古怪的李二郎,莫婤拉着脸说,“你从中感悟了何?”
“阿婤,你怎么成老夫子了?”原是想考他,李二郎松了口气,背也挺得更直溜了些,瞥了眼回暖的长孙无忌,说起自己的理解……
翌日,同柔娘约好在容焕阁拆线的日子后,柔娘提着桑皮纸包的草药,先一步辞别。
瞧着她和昕娘子相携而去的背影,莫婤默默祈祷:愿她们往后,平安遂顺,无恙亦无忧。
“婤婤,我们也启程罢!”
应下高夫人的招呼,莫婤快步上马,行至高府已是午时。
她辞别高夫人,迫不及待挎着褡裢,回了莫家小院。
莫母今日未外出接生,正扫着院子,忽而在火灶旁,发现个盖着粗布的满月形簸箕,正掀开来,就听见了莫婤开锁的声儿。
“阿娘,我回来了!”
一进门,见阿娘在家,她忙腻了过去。
母女两先是亲香了一番,接着她的耳朵就被莫母揪了起来。
“你怎这般糟践东西?”
莫母指着敞开粗布的簸箕,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架势。
顺着莫母的指瞧去,只见灶台角放着个圆簸箕,足有一人环抱般大,掀开的布下,整整齐齐码着一个个白乎乎的小方墩。
小方墩上还粘有寸许白茸,细细辨认,竟是长了毛的霉豆腐。
风一吹,随风摇曳的短毛上,还吐出淡淡的酸臭味,莫母忙将院门开了条缝,散散味。
“我从燕姐儿处拿的。”
见莫母这般动气,她忙解释道。
当初跟着冯婆子,因酸米浆挨打的细娘,燕姐儿,现今已成了冯婆子的第一爱徒。
不过是一盘长了毛的豆腐,见她想要,燕姐儿都不惜得收她的铜钿,直给了她。
燕姐儿也是个奇人,前些年容焕阁扩张时,莫婤便去找过她,问她愿不愿意换份工。
但当时已是九岁大娃,却还穿着开裆裤,上头只裹了个薄短裙,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燕姐儿,却是笑着拒绝了。
没多久,大厨房便传出了冯婆子中风的消息。
因着大厨房油水丰,多的是想撬冯婆子位置的,几个厨娘甚至因此分成了几派,连燕姐儿这自来不受宠的细娘,都争相拉拢。
燕姐儿却以德报怨,哭着来求莫婤救冯婆子,莫婤便叫上为高母施针的秦娘子,也同冯婆子治了几回。
幸而,冯婆子年纪还算轻,约莫是夜里吹多了冷风,除了脸歪了,也就右半只手使不上劲。
怕真丢了肥差,在还未康复的日子里,冯婆子就用不熟练的左手,做些简单别致的吃食奉上。
只这般做不了大菜,手下的学徒都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厨娘要走了,独燕姐儿为她忙前忙后,拒了别的厨娘的拉拢,还要忍受刻薄婆子的酸话和刁难。
燕姐儿不声不响老实做事,都被害了病,闲得慌的冯婆子瞧进了眼里,考察了一段时日后,恢复过来的冯婆子便慢慢开始教她真本事。
或是因差些丢了这份活计,冯婆子不再懒散,逢年过节就献上几道大菜,让席面好看不少,连在高夫人处都挂了名。
作为她的爱徒,燕姐儿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混得风生水起。
听说前个还认了冯婆子当干娘,跟她那家子虐待她的懒货断了亲,穿上了新襦裙,盘得繁复的双丫髻上,还簪了对银枝花钿,终是苦尽甘来。
听了莫婤的解释,莫母便懂了,她闺女要来此物,定又开始折腾新鲜玩意了。
冲阿娘得意洋洋地皱了皱鼻,莫婤洗了个竹刮板。
因这毛豆腐一个挤着一个,短绒都连到了一起,她便用竹刮板,只横竖几下就将它们完好无损地分了开。
用长筷子留出一钵,其余每块豆腐墩改几刀,切成半指厚、三指宽的豆腐块,摊在圆簸箕上,足足又铺一层。
在水槽下冲干净菌丝,放进盐水盥中再泡了大半刻钟。
此时,莫母将早膳送来的稠粥,添了半钵水,又熬上了。
待毛豆腐酸臭味泡去不少,连收着肚儿屏气的莫母,都放松了些,莫婤方用簸箕给豆腐块沥了水。
让阿娘帮忙烧旺火炉子,放上铁盘烤烫,她抱出个用泥糊了口的釉陶罐,费大劲起开盖子,舀了勺珍藏的芸薹油,就是菜籽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