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不过六七块,夫人们吃了,竟挽起袖子,欲自个儿动手。
不曾想瞧着简单,自己做时却是手忙脚乱。
这头芋头皮还未刮好,那头油锅已是烟雾缭绕,只好又将赶出去的小辈们叫了回来。
小小的灶房竟是要挤不下,李二郎忙着搅糖,观音婢花着个小脸烧火,莫婤找了块薄丝包着削芋头皮,长孙无忌剁着花刀……
众人正忙得热火朝天,小院门却被敲响了。
丢了包手的纱绢,抖落腿间兜着的芋头皮,莫婤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竟是晌午就离去的美妇。
“莫小娘子,柔娘发动了!”
美妇人惨白着脸,眼中泪花闪动,拽着她便欲飞奔。
“等等——”
莫婤冷静抽身,奔回了正屋,取出了她置于柜顶的褡裢。
前几次的经历,已让她怀疑自己是旺生的运道,此次出门特地将接产工具带上,没成想,果真还是用上了。
不过,终是不用就地取材,她心头踏实了些许。
“我帮忙接生去了——”边疾行出屋,边扭头朝着灶房喊,拽上门外急得直转悠的美妇,奔至禅房。
此间禅房,竟就是矮胖和尚修道的禅房,因着扫地僧人晚间方出动,现今这屋中还是矮胖和尚被赶走前的模样。
柔娘正大汗淋漓坐于榻边,一手撑着床,一手扶着腰,双腿叉开,腿间兜着的裙儿被染成了深色,脚下却不见羊水和血污。
莫婤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见她面色苍白,眉头紧锁,颤抖的唇下牙关紧闭,忙询问了常规问题,让美妇关了门,掀起了她腿间的裙摆。
长到拖地的襦裙里头,未着裈,连类似开裆裤的袴也无,但更让莫婤在意的,是她两腿丨间的粉白带子。
“快——让小和尚们帮忙烧些沸水,再搬个几案来,快——”
莫婤的心狠狠颤动起来,一面吼,一面扶着半坐着的柔娘完全躺下。
待其躺平后,驰于屋子中央,扫落几案上无关之物,双手并用大劲,把其推了过来,将柔娘吊着的双腿置于其上。
但这几案竟比床榻矮上几分,环顾四周,莫婤瞧见了经柜里,厚得似砖头的经书,忙将其皆取了出来。
“佛祖在上,人命关天,委屈了,委屈了!”
口中唯唯诺诺向佛祖道歉,手下却是利落地将经文搬出,皆塞到了几案下,垫高了案面。
此时,娇小的美妇竟一人扛着个几案回来了,莫婤从上到下扫视了柔娘一遍,又回忆了方才拖她上榻的手感,根据她的身量和重量,调整了两个几案的位置。
两个几案隔开约莫两尺,让柔娘一脚踩上一个几案,两腿间约莫成110度,摆出个截石位。
边从随身携带的褡裢中飞速往外掏着产具,边问道:“热水何时能至,再问问小和尚能不能找些酒——不对,醋,再要些醋来!”
她自是随身携带了酒精的,但酒精难得,她也只备了小小一瓶,大头就只能用膳房的酒、醋,又想到在寺庙,能用之物就又少了种。
脑中急速运转,手动得更快,仔细迅速地用酒精将双手,里里外外,指缝指尖,接消毒了个遍。
正忙活着,眼前忽而出现了个羊皮囊,美妇竟轻车熟路地从经柜的暗格中,扣出壶矮胖和尚藏的酒,闻着度数还不低。
她忙指挥着美妇再寻个干净些的盆,将酒倒入其中,而她消完毒的手,也摸上了柔娘腿间的粉白带子。
温热软绵的触感,却是让她心头一凉,果然是脐带脱垂了,还是完全性脐带脱垂。
脐带脱垂分为多种,但脐带掉
出宫颈口外,甚至掉出阴丨道口,露于体外,是其中最严重的一种。
“她何时破水的?”莫婤边继续往里探宫口,边问美妇。
“破水是何?但方才上山的路上,她似……尿崩了!”美妇应是未生产过,听不太懂,却将之前的异样一一道出。
“那就是破水,我没敢告诉她们。”柔娘虚弱地说,对着美妇露出个歉意的笑。
她是知自己破水了,才更急着回寺庙,断不能生在荒郊野岭的,但也不愿说出来让柔娘和官人娘子跟着干着急。
莫婤心头窜起阵火,但瞧着她们一个虚弱不已,一个自责不休,终是压着怒火道,
“美娘听闻过我,更听闻过容焕阁,你们就没说去容焕阁上几堂课?!”
发生脐带脱垂的原因很多,如胎位不正、头盆不称①、早产、多胎妊娠等,但柔娘多半是因破膜后,大量羊水涌出,却还坚持爬山,重力吸引下,才导致脐带脱出得这般严重。
脐带脱垂危险万分,若还出现脐带受压,导致脐带血循环受阻,只需七分钟,就能要了她腹中孩子的命!
这般紧急的情况,容焕阁的课上皆讲过,遇到了该如何处理,她们是一点不听啊!
走了这般久的山路,体力耗尽,现今又遇上脐带脱垂,只能让柔娘躺着生,她还推了两个几案支撑她的腿。
既能减少其与矮胖和尚的床榻接触的面积,降低感染的风险;也是大致摆出了截石位,方便生产。
但仍是颇为凶险啊!
“我生不出……不敢去听。”美妇手足无措立于榻旁,低下头,哑着嗓子道。
柔娘冰凉的手,握住了美妇急出汗的柔夷,对着莫婤歉意道:“是我自个儿疏忽,怪不上她的。”
“才不是,分明是他们都不让你出门!”美妇愤恨地说,抬起的脸上,眼眶猩红,泪滚了满面。
听她们这般说,二人下山前的对话在莫婤脑海中掠过,隐约猜到了内情,骤然,无尽的悲凉与力不从心,朝她倾泻而来,她如汹涌海浪中的孤舟,几欲覆灭。
“你看,你还是救不了她们?”心头的小恶魔挤了出来,怂恿嘲笑她,“去把怀孕的娘子都抢出来?桀桀桀——”
“不,至少你还有挽回的机会,你如今不是在救她?”胸口的小天使飞了出来,一脚踹开恶魔,趴在她耳畔碎碎念,“别放弃,别放弃啊!”
“对,至少对她,我还有机会!”
摸到柔娘开全的宫口,莫婤心下一定,她必能让他们母子皆安的!
虽然,她只剩一刻钟了。
莫婤抬高肘部,消毒完的双手置于胸前,目光灼灼地看着柔娘,眼中满是坚定:
“柔娘,我有法子,你定要配合我!”
柔娘愣愣颔首,却又苦笑道:
“我没甚力气了!”
“不怕,我们先试试!”
莫婤边教柔娘肚儿痛时,用力的法子;边指挥美妇,将她腰间挂着的荷包取下,拿出里头的红糖,掰了块让柔娘含着。
瞧着这般关怀她的美妇和莫婤,柔娘口中吮着甜津津的糖,蜜却溢满了心田,她仔细听着,将莫婤的话,字字句句皆刻进脑海。
按着莫婤所教,她扯了禅枕,垫高头;蹬掉鞋袜,有些许汗的两脚,湿漉漉却更扎实地分而踩在几案上;曲着的双腿,尽力向两侧打开;手往前伸,抓住榻边缘,臀往前坐至榻沿。
“好,用力!”
当宫缩骤然来临,莫婤一声令下,她叉开的两脚,立即同莫婤教的那般,后跟垂直向下用力,双手紧紧拉着榻沿,借力。
同时,深吸口气,憋住后使长劲往下推。
她虚弱苍白的面色,瞬时血气上涌,憋得通红,直到再也屏不住,马上又换下一口气,继续用力,周而复始,直至肚儿不疼了,才停下片刻。
每次用劲她皆全力以赴,努力配合莫婤,用力效果很是喜人。
不过用了三两次,便已见胎头尖尖,会阴体也愈变愈薄,甚至能看见里头网状的红丝和青紫的脉络。
只是时间又过去了五分钟。
“很好!再来!”
“太厉害了!再来!”
“快了,快了!坚持!”
随着莫婤一声声鼓劲,胎头已露出了半个拳头的大小,估摸着时间,应才过去一分钟。
见此,连未曾生育过的美妇都面露喜色,喜滋滋地将泡好产具的酒盆,放于莫婤手边,又将门开了个小缝,出去接了和尚送进来的热水和醋,甚至还有一小坛黄酒。
这是重阳前,寺庙为迎接大批香客,做雄黄酒剩的。
寺庙做雄黄酒的酒,用的是黄酒。
将雄黄粉洒入坛黄酒中,密封后存放至厨房阴凉的地窖中,从初一发酵至初五,初六清晨便开封洒于寺庙各处,驱蚊除虫,还能赶蛇。
而做雄黄酒剩下的一小坛黄酒,便被人遗忘在地窖角落,无人收拾,幸而这帮忙的小和尚聪慧好记性,竟能想起此物。
“呼……我没力气了……”
正当一切向好时,柔娘忽而泄了气,话音未落,通红的脸瞬时垮成惨白,两眼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莫婤心头泛凉,口中镇定喊道:
“美娘,快掐柔娘鼻子下凹的位置!”
听罢,美妇忙放了手中的盆,冲了过来,知情况危急,也是狠了狠心,用染着凤仙红的大指甲尖,深深掐了下去。
须臾,柔娘便悠悠转醒。
见此,莫婤又让美妇去将她先前摆出来的还神散,就着方才和尚送来的黄酒,喂给柔娘。
一剂还魂散,生芪、潞参、归身五钱,熟地炭、姜炭各五分,茯神一钱半①,磨成细密的粉,童子尿或黄酒送服。
能救妇女生产时血晕、不省人事、气血两虚。
同时,莫婤取出酒盆中泡着的锋利银剪子,将其刃口用酒精仔细消毒后,左手中、食指伸入阴丨道内,两指稍分开,撑起左侧阴丨道壁的同时,叉开条缝。
而右手则持银剪子,横向伸入左手两指分开的缝,让剪子横贴着会阴内外壁,但刃口却与会阴皮肤保持垂直,预备着。
此时已到了宫缩最频繁的阶段,约莫一分钟,宫缩再次来临时,咽下还魂散的柔娘,瞧着又有了两分力气,她忙对其喊道:
“柔娘,再用力!”
伴着她的鼓气,柔娘的贝齿死死咬住下唇,下意识又使出了全力。
而在柔娘用力时,其会阴处的皮肤亦是迅而绷得紧紧的。
莫婤坚定而冷静地凝视着,迅速找准时机,将原本横贴于会阴壁的银剪子,别成约莫四十五度角,利落地剪了下去。
角度精准无误,切口大小恰到好处,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与拖沓,手起剪落间,柔娘甚至未感觉到疼痛。
而当皮肉被剪的刺痛缓慢袭来时,也让后知后觉的柔娘彻底清醒过来,又嚼了块美妇喂过来的红糖,继续往下用力。
此时,时间只剩下三分钟了。
“快,哈气——哈气——”
因着做了侧切处理,柔娘又用了两次力,胎头便轻松地被送了出来。
莫婤一面嘱咐柔娘放松哈气,一面加快控制胎头娩出速度,在最后一分钟时,成功将胎儿接了出来。
只是,婴孩或是因在宫内缺氧,面色稍显灰暗,还一声不哭。
她忙掰开其小嘴,将里头的羊水血污扣了出来,竖倒抱,狠狠拍着他的脚心和背部。
“哇……哇哇……哇哇哇——”
婴孩终于哭了出来,待声儿由虚弱的猫叫,高昂至小狼崽的嗥叫时,莫婤终是松了口气。
脐带脱垂在越短的时间内生产,婴孩的预后越好,而最佳的胎儿分娩间隔时间,是脐带脱垂的二十分钟内。
据柔娘的描述,她是方才坐下时,才觉下头有物脱出的,莫婤推测是因坐下时腹压增加,将脐带挤了出来。
除去她疾行而至的时间,就约莫只剩一刻钟了。
而此时,门外忽而掌声雷动,还伴着欢呼雀跃声,穿过纱窗门扉,皆跃了进来。
不知何时,禅房外又围满了凑热闹的香客。
只是香客们颇有分寸,虽站满了禅院,却皆自觉留出禅房门前三尺,耐心等着,不曾高声喧闹,更未私自探头往里瞧。
连后来再送来的热水,都是左右武卫府夫人,提前放于房门口的。
听见孩童健壮的啼哭声,他们方为其喝彩。
“请了谁家稳婆,这般厉害?”
头梳环髻、戴宝
冠的鲍夫人问向身旁之人,方才听着里头的动静这般惊险,屏息以待,不敢多言半句,此刻才有心思八卦。
而被问到的,是璎珞帔巾绕身的英娘,她思索片刻,方惊喜地同鲍夫人分享:
“我听那美妇唤她莫小娘子,啊——就是容焕阁的那个小神仙!”
两女子身前,着长襦垂谶漓的陈大娘,亦扭过头来,兴奋地同她们讨论:
“不愧是小神仙,临危受命都这般稳妥!真厉害啊!”
“是啊,听容焕阁的铺娘说,小神仙的接生馆就要开了!”
英娘眉飞色舞道,眸子亮晶晶,写满了敬佩与向往。
鲍夫人和陈大娘听完,亦是皆喜出望外,这都是她们妇孺的福音啊,她们定要回府同亲友说道说道!
同她们三人般聚在一道讨论的夫人娘子还有许多,接生馆即将开张的消息,也像是长了对翅膀,飞遍了整个寺庙,香客们皆知了。
有对莫婤深信不疑的,自也有半信半疑的,甚有丁点儿不信的,但皆在心中对此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都欲探探她的虚实。
这些,还忙着处理生产后续的莫婤,自是不知的,而小院中高夫人等人,却是听到了风声,忙一道赶来,派个小又灵巧的观音婢,挤了进去。
“莫姐姐,有甚能帮上忙的?”观音婢轻轻敲响禅门问道。
此时,莫婤怕柔娘出现产后血崩,正从褡裢中翻出包莲壳散。
烧成灰的棕皮、莲房各半两,再拌入碾成粉的炒香附子三两②,就得了一包莲壳散。
莲房和香附子皆易得,独棕皮费事,只能在九十月份采收,还仅割取棕榈叶柄下延部分及鞘片,除去纤维状的棕毛,晒干才可得到棕皮。
而棕皮烧灰更是耗时,需先将其切成斜块,置锅内用武火炒至外呈炭黑色,内呈焦黑色为度,喷淋清水适量,灭尽火星,取出,晾一宿,待干后再捣成灰。
虽麻烦了些,但配上莲房和香附子,止血效果却是顶好,方才还往外滚的鲜血,渐渐变少稀薄。
正欣慰着,听着观音婢的问话,忙从褡裢中取出忍冬、连翘等能防伤口感染的中药材,让她叫上人去悲田院,找个会熬药的和尚,最好能再同他们买些菘蓝添上,一道熬。
观音婢默默记下,拉着兄长和李二郎行至悲田院。
悲田院中,之前赐吻的屋子,门大敞着,里头烛火皆灭,香炉全熄,不见半个人影,应已是散场了,他们只好绕道后院,看能不能找到个小和尚帮忙。
“真是恶心!”
方行至拐角处,他们便听不远处传一怒骂的男声,三人默契地住了脚。
“师兄低声些,生境师弟方被赶出寺,若你再出些差错,恐落得同他一般的下场。”另一尖细男声劝道。
“皆是些愚民,我不过轻轻一吻,他们便自动献上钱财,主持才舍不得赶我走呢!”
男声并不在意,反而扬声笑骂嘲讽道。
长孙无忌眸光一闪,同勾起笑的李二郎对视一眼,皆明白了对方眼中之意,他们已是猜出男声是何人。
观音婢则微微探出头,见到了水井旁不停用水洗嘴皮子的和尚,凝眸瞧清他脸后,确认了心中想法——果真是同那矮胖和尚一丘之貉的高个和尚,悟虚。
而禅房内,莫婤同观音婢交代后,关上了门,仔细探查起柔娘的宫颈及阴丨道内壁。
方才同时间赛跑,分娩得快了些,虽然她已做了侧切处理,避免了会阴裂得稀巴烂,但仍担忧里头出现宫颈裂伤。
果然,宫颈九点钟方向,有一道细细的裂伤,幸而伤口不深,只是仍在渗血。
见状,莫婤便又从褡裢中,取出包纱布块。
纱布块是她特制的,一角还缝了条长细带子,高温消过毒,又用酒精浸泡过。
她将纱布体卷了起来,塞入宫颈裂伤处,压迫止血,而将其一角的长尾留在阴丨道外,方便之后取出。
搬了个交杌,坐于榻沿边,将浸泡在醋里的丝线取了出来,以左手中指、食指撑开阴丨道壁,暴露整个侧切切口,细致地缝了起来。
这同缝衣裳可差远了,并不是指拿银针,而是手持钳子,钳夹弯针,从切口顶端上半厘米处开始,间断缝合至阴丨道口,还需对齐处丨女丨膜,更是不能留有死腔。
丝线牵拉间,钝痛愈发明显,柔娘虽一声不吭,但手下不停颤抖的皮肉,却让莫婤有些犹豫和不忍。
“同我说说让你喜悦之事罢?”
莫婤轻启朱唇安抚,其声婉兮,似春风轻拂愁云,欲移妇人集于身下之心神,转至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