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婆与稳婆面露愧色,缩于墙角,无助至极。莫母疾步上前问询前情,得知种种不当处置,眉头深锁。
她也没再多耽搁,让大厨房即刻熬了一锅金玉满堂福禄粥。
糯米泡好,大火烧开,小火熬至绵密。
再加入去核的红枣、烤过的核桃仁,文火熬烂后放红糖、生姜,轻轻搅拌至均匀。
最后倒入鸡蛋花,一锅金玉满堂福禄粥便做成了。
其中红糖、生姜是重中之重。
古训云:“血虚者,温补为先;气衰者,甘润为宜。”红糖温热,善补气血,姜汁辛辣,助活血脉,二者合烹,恰为急救良方①。
待夫人用粥时,莫母又让人抓了当归三钱,川芎二钱,枳壳二钱,益母草一钱,白芷六分,火麻仁一钱,亲自煎煮了元气自生饮②。
一粥一饮下去,柳氏终是有了力气,配合着莫母的催产声,顺利诞下麟儿。
其中之惊险和荒唐听得莫婤频频蹙眉,言语间,她们已行至夫人院落。
只见朱门半掩,雕梁画栋间透露着庄严与静谧。
莫母整肃衣冠,理了理莫婤的花苞头,步入庭院。
院中几株梅花傲立,一丛翠竹随风轻摆,数名侍女穿梭忙碌。
一位大丫鬟打扮的侍女迎了出来,笑容可掬,言语间满是敬意:
“莫妈妈,夫人自晨熹便牵挂于您。您这一路风尘仆仆,实属不易,请随婢来,夫人正等着。”
说罢,这大丫鬟拉过杏雏,笑着将莫氏母女往夫人正房中引。
“多谢秋塘姑娘了。”莫母昨日便对夫人院中四个大丫鬟具已熟识,对着秋塘微微欠身。莫婤亦是眉眼弯弯,对着她客气地笑笑。
穿过三道屏风,一行人进了里间。
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和醋酸,晨光透过半掩的雕花木窗,洒在高夫人身上。
她倚靠在床榻上,身后垫着几层松软的锦枕,未施粉黛,面容姿态尊贵又慵懒。
身着一件温和象牙白色的长袍,上面以金线勾勒出祥云纹样,衣襟处还绣着几朵金莲,下摆微微开叉,很是宽松。
身旁候着另外两名大丫鬟,忆梅和袖莲。榻尾还立着两个婆子,高夫人唤她们郑妈妈和周妈妈。
见秋塘带着莫氏母女进来,便对着她们点头淡笑道:“顺娘,终是回来了,我已闻尔等事迹,实乃功德无量啊”。
“夫人谬赞了。”莫母闻言,谦卑低首,携莫婤依礼行拜后,缓步上前,为夫人诊脉。
一番细究后道:“夫人初胎分娩颇费周折,身体耗损非浅,此后务必精心调养,切忌骤然滋补,以免适得其反。”
夫人听罢,频频颔首。
昨日高大人求得高老爷旧交,今晨找来了御医把脉,其所言竟与莫母不谋而合。
字字珠玑,切中肯綮,让她心中愈发看重莫母。
思绪万千,高夫人同莫母道:“顺娘,能否屈就于府中数日,专司调理之事?若能成为我高府食客,更是吾辈之大幸。”
古代大户人家常招揽才艺出众者,尊称“食客”,这一传统始于先秦,鼎盛于汉唐,直至明清仍有延续③。
古代医学尚未发达,懂得医理药性的医者或修炼养生之道的方士,因其能够治疗疾病或传授长寿秘诀,而成为权贵阶层争相延请的对象。
稳婆与之相似,因而莫母有把握能成为高府食客,摆脱王二的纠缠。
见此邀请,她顺势应了下来。
二人相谈甚欢,莫母同高夫人谈及坐月子期间的诸多事项,高夫人与莫母商议之后将会给予她的待遇。
其间,莫婤静坐一侧,聚精会神聆听二位长辈的对话,尤其对月银的话题格外留心。
然,当她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高夫人,高高隆起的腹部时,还是没忍住,想了个话术,佯装不解,天真地问道:
“夫人为何不束腰以塑形,如此腹部便不会显得这般突出了!”
据莫婤平日里观察,隋朝女性日常穿着较为宽松舒适,但在正式场合已出现了采用束腰塑造身形。
束腰虽多为腰带,但多裹上两圈跟现代的产后收腹带很像。
收腹带不仅能加速腹部肌肉恢复,更能有效预防子宫脱垂,保证脏器归位。
高夫人闻言,轻抚莫婤的花苞头,笑意盈盈道:“束腰太紧了些,我用着喘不上气。”
身旁的大丫鬟袖莲也适时插话,拿起贵妃榻上的腰带道:“夫人一早便试了,实在难受得紧。”
转头抬眸,莫婤瞧见了夫人的束腰,竟是一条精致的皮质束腰,还配了些金珠子、金坠子。
也是她想当然了,大户人家的束腰为凸显贵气,质地坚硬,透气性、舒适性奇差,还不能调节大小,夫人产后肚子需由大到小恢复,用着自是难受。
思及此,她道:“夫人,我有一改良法子。”
她向高夫人求了一块上乘布,质地柔软透气,承诺仅需三日即可制成改良版束腰。
莫母虽欲阻止女儿夸下海口,高夫人却不以为忤,反而温和地宽慰莫母:“无论如何,此物权当作我给小辈的见面礼了。”
莫婤闻言,俏皮撒娇:“若成品满意,夫人必有重赏?。”
高夫人听罢,笑声连连:“定不负你所望,功成之日,重赏加身。”
领导一高兴,就给了更大的许诺,莫婤深感——升职加薪指日可待!
又同莫母聊了一会,高夫人轻启朱唇:“后罩楼中还有一处屋子不错,愿可合心意。”
说罢,便让秋塘与杏雏,引着莫氏母女前往探寻。
穿过重重院落,行至下人院后罩楼,秋塘用一把小巧玲珑的铜钥匙,开了最旁侧的一道门。
莫婤比对旁侧,竟比其他屋子大上一倍,与外墙隔着十来步,角落还有一处连通外街的角门。
母女二人很是满意,同夫人道谢后,便回家收拾东西去了。
念着她们孤儿寡母两人,高夫人便让郑妈妈和另一张妈妈,再挑上两个魁梧的马夫,同莫母一同回去。
夕阳西垂,晚霞如织,将天际染成绚丽的绯红色。
莫氏母女一行人,踏上归程,车辙辗过青石板街,发出悠悠声响。
到了院外,两个婆子同莫母约好明日来接的时辰,就离去了。
莫母目送他们后,便同莫婤回屋收拾东西。
莫家不大,但带了个小院。
院子中安了一套石桌凳,东南角种了颗枣树,树下围了块地,养了些草药和香料,西南角还有口深井。
西边一间房,是个烧火做饭的灶房,屋外支了个棚子堆了好些柴火。
东边一大一小两间房,大间莫婤兄长住,小间是才砌的,准备莫婤大些再住进去。
正屋三间房,一间迎客,一间莫父的木工房,一间卧房,夫妻俩带着莫婤住着。
莫母收拾其他屋子,让莫婤拾掇完自己的东西,将她兄长那屋也整理了:
“你哥那些物件,平日间就许你碰,现今也由你收拾了,只都是些值钱玩意,小心些。”
莫婤人小,要带走的也少,多还挂身上,如脖颈上的长命锁,手腕上穿着辟邪珠的红绳。
其他的不过三五身衣物,几张帕子,两个药材香囊,一个父亲做的弹弓。
拾拢完自己的,莫婤乐颠颠地跑进兄长屋寻宝。
屋内布置的很简单,一张靠墙的土炕,除了枕头被褥再无其他。
炕头旁铺了张草席,四角用嵌贝彩陶龟形席镇压着,上面摆了套笔墨纸砚。
隋唐时没有书桌,写字大多都坐在席上,左手执卷,右手执笔,每个笔划间通过不断搓捻转动笔杆来书写。
如唐朝欧阳询的字,方正险绝,笔划转折之处,如斧砍刀削般刚硬,现代人临摹,每每以写到这种位置为苦④。
其实这都是必须捻转笔杆才能写出,可惜这种技艺到书桌流行的宋朝,便大体失传了。
莫婤心中琢磨着,日后定要找个老师,好好学学这门绝活。
草席旁是一个书架
子,书架子上书收拢约莫二十来本,多是抄本,字体洒脱刚劲,除了四书五经外,多是些农书、医书。
莫婤大学时去濠江交流学习过一年,对繁体字还算熟悉,辨得竟有《齐民要术》、《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等典籍。
炕尾一个顶天立地松木柜,里面放了兄长几身衣物,在柜底还找到一套木质弓箭,一把折扇、一套棋具和一个黄花梨的小匣子。
匣子里装了几块碎银子,两枚印章,竟还有一枚蓝田玉佩。
将最贵重的玉佩仔细包好,莫婤拿起印章细细打量。
一枚印章刻着“莫禳”,大约便是兄长的名字;而另一枚刻痕很新,镌着“莫婤”二字。
忽的,鼻头一阵酸楚,她莫名掉下泪来。
黄昏时至,天幕缀红。
狭长的巷子两旁,雕花木门半掩,袅袅炊烟从门缝中升起,如同巷子的吐息。
鲜嫩的清蒸鲈鱼,是孙娘子家的;酸甜可口的鱼香茄子,吴大娘院的。
韦老爷正烧着羊肉汤锅,春老鸨家的烧鸡香味窜了一整条巷子。
待莫婤磨磨蹭蹭拾掇完时,莫母已经收拾好了其他所有要带走的物件,正在灶房忙活晚膳。
“去院子里,把剩余的茱萸都掐来。”见莫婤收拾完了,莫母吩咐道。
院中种的药材、香料,好的都被莫母拾掇了起来,茱萸就剩些歪瓜裂枣,莫婤也不挑了,都摘了下来,还刨了个大蒜和两颗生姜。
拿了个箕畚,将它们都在井旁洗干净切碎后,端着来了灶房给莫母打下手。
莫母洗了条熏鱼,正在炉头上煎鱼。
只听“嗞啦”一声,油锅中的鱼,表面瞬间膨胀起一层酥脆的外壳,还散发着烟熏香。
另一侧,莫婤从泡菜坛子里抓起一把酸菜,切碎。
待煎鱼起锅后,烧旺火,挖了一勺猪油入锅。油化开后,再将生姜、大蒜、茱萸等倒入锅中,煸一煸。
霎时,一阵辛辣之气扑鼻而来。
紧接着将酸菜悉数倾倒,只听“嚓嚓”声响,随着锅铲翻飞,酸菜在滚烫的油锅中翻滚。
当酸味散开来,加水煮面,再放入煎得两面酥脆的熏鱼,左以清酱调味,米醋增香。
最后,面上再撒一把翠绿葱花,酸菜熏鱼面能起锅了。
熏鱼的醇厚,酸菜的爽脆,再加上面条的弹滑,莫婤吃得小肚都鼓了出来。
饭罢,莫母拉着她开始清点家当。
近岁,家中屡遭变故,莫母自己遭遇不测,又思及女儿心智愈发成熟,欲将家中钱财尽数告知。
拉着莫婤盘腿坐于炕床上,她从枕芯里掏出一只红枣酸枝木的钱函。
又从耳珰里抠出一枚极小的钥匙,打开钱函盖子,一股淡淡的樟木香飘散开来。
钱函正中是一枚圆润厚重的银饼,莫婤拿在手上掂了掂,挺压手,莫母说是一百两。
银饼四周是三根银铤,呈长条形,两端微尖,中间浑厚,约莫重量在五十两。
除此外还有些零星碎银,虽不规整,归拢起来也有十两左右。
压于银子下的,是这处的房契,令莫婤讶然的是,竟还有一处偏远郊外庄子的地契。
这庄子是莫母的陪嫁,昔日托付给农夫耕种,租金微薄,却也有一份收成。
奈何去岁这世道就乱了起来,她和莫父都不敢再去那般荒凉之处收租,那处地便再无音讯。
待莫婤细细看完,目光再次回到钱函之际,莫母又掀开了契书下的薄木片,木片下是一个兰花样式的荷包。
解开系带,其中藏匿着一方翡翠玉镯、一枚和田玉玦、一只金镶玉钗与一副珍珠耳环。
这便是莫家全部的家当了,虽不算富硕,但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已是颇为殷实。须知隋朝时,一家老小整年的开支也不过数十两白银而已。
这些家底皆源于莫母手艺精湛,时常外出接活,早年连死人的活也接,所得红封不断。
加之莫父技艺超群,木工活计备受邻里青睐,二者合力,方能积攒至今。
清点完毕后,莫母拿了一个碎银子让莫婤放于荷包中备用,又从另一只耳珰里扣出多一把钥匙藏进了莫婤胸前的长命锁内。
这长命锁内竟然还有能藏东西的暗格,她戴了这么久从未发现,这些都是古人的智慧啊。
将盒子又藏进枕头里,莫母继续在院子中转悠,搜寻可能遗漏之物,唯恐落下丝毫家用。
莫婤坐于炕上,拿出从高夫人处得来的棉布,开始着手做收腹带。
隋朝时,棉花并未普及,人们口中的棉,并不是棉花,而是“木棉”。
木棉是一类天然的纤维,具有较好的透气性和一定的韧性,用它来做收腹带是再好不过了。
莫婤先将木棉布设计成几部分,每部分都可以独立工作,又共同作用于腹部,中间用交叉绑带连接,又缝上了一些结扣。
这些都是调节紧密度的关键,日后高夫人可根据产后恢复情况自行调整,确保最佳的收腹效果而不至于压迫。
她还用木棉絮做了几个垫片,在关键部位如肚脐等位置增加额外衬垫,以吸收汗水、减少摩擦,进一步提升穿着体验。
恰逢其时,莫母踱步归来,见莫婤手中之物,不禁眼前一亮,遂上前仔细端详,试了试后连连称好。
莫母慧眼识珠,还发现美中尚可添彩。
于是,取针引线,一朵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跃然而出,花瓣层叠绽放。
随后,她又转向背面,几针飞走,便见莲叶田田,莲花亭亭,清雅脱俗。
两侧巧妙融合莲花与牡丹,编织成独特的宝相纹样。
边缘处,则选用白鹤祥瑞与兽纹交织封边。
莫母在炕上给收腹带做美工,手指翻飞,绣花针穿插跳跃,聚精会神。
此时,莫婤已悄然离开正房,在灶房旁的柴房稻草堆流连多时,直至亥时方才返回正房。
进屋后,她并未停歇,继续在正厅捣鼓,直至亥时二刻,才进来上了炕。
见炕上莫母仍未停下手中活计,恐过度劳累会伤及其身体和眼睛,遂装作困意来袭地劝莫母歇息。
莫母念及女儿方大病初愈,忙熄灯陪着她一道睡了。
月牙高挂,却似乎无力穿透厚重的云层,仅有的光线也被遮蔽得若有若无。
巷弄间,似乎还回荡着细碎的脚步声,还有轻微的喘息。
一道人影,撬开莫家大门,闪了进来,却因着夜太黑,不小心踢翻了门口的木桶。
“咚——”
一声低沉地闷响,并不太明显,但本就没有熟睡的莫婤一下便睁开了眼。
她一手轻捂莫母的唇,一手轻推将她叫醒。
“阿娘,勿要出声,王狗进院子了。”莫婤在莫母旁耳语的声音虽轻,却将莫母吓了个激灵。
说罢,她将褥子堆成人模样,又拉着莫母躲到了床尾原本是放衣物的大木柜里。
进柜子前她还给了莫母一把菜刀和一根擀面杖,自己手短人矮便拿了一把镰刀和一根粗木棍。
“嘎吱——”
正厅的门被轻轻推开,好似在预告危险降临。
“啊——”
还没等莫母作为,便听见王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随即,连滚带爬地往外跑,仿佛背后有恶鬼追魂锁命。
一路上,慌不择路,撞上了石桌,踢翻了井旁的水桶,又在门槛被绊了一跤,也不敢耽搁,爬起来继续跑。
莫母一头雾水的拉着莫婤出来,点上灯,便瞧见房梁上吊了个稻草人。
这是睡前莫婤为王二准备的大礼,灵感还是来自之前上吊的女尸。
今夜她花了半个时辰,用柴房的稻草模仿人体轮廓做的。
外面还罩上了莫母没收的破旧衣服,为了逼真甚至找春老鸨,用喜饼租了顶长假发。
假发搭在前,后面还接了块红布,再用红绸将假女尸吊在横梁上,还在一旁挂了盏过年用剩下的红灯笼。
灯笼前另起一根细绳同样挂了块红布,这根细绳连接至里间,就藏在衣柜里。
莫婤藏进衣柜后便拉起绳子,微弱的光开始显现,她再上下拉绳子,光便渐渐忽明忽暗。
透过昏暗的光,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浮现。
长长的发丝凌乱垂落,遮挡了她的面容,披
头散发后是一块嫁人时用的红布。
最为诡异的是她项颈处,赫然挂着一条红绸。
伴着推开门而涌进来的风,红绸随风飘荡,王二吓飞了三魂七魄,拼命往外冲。
狼狈逃窜回家后,惊恐之余,越想越觉蹊跷。
他打着担心顺娘的幌子,叫上兄长再次踏入莫家小院。
正当兄弟二人跨过门槛之时,一桶寒凉的水便泼了上来。
冬日的井水,寒彻骨髓,见母亲出手了,莫婤便敲起了锣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