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书肆抄书,他遇上了一富贵老爷,这老爷多瞧了他两眼,他便觉得这老爷对他有龌龊的企图,悲从中来,不愿将来受辱,就投了井。
但这老爷只是爱才,见他字写得不错,就多瞧了两眼。
他这一死,富贵老爷真被人猜断袖,是有口说不清,一气之下便报了官。
隋朝有律法规定:“造谣惑众,杖一百;若致死者,绞②。”
他人已死,官府便只判了郑大娘一家在集市、巷口等地宣读认错书,讲明前因后果,还富贵老爷清白。
在官府监督下也做不了假,郑大娘一家整整读了五日,光是在这条巷子口都说了三遍,闹了好大的没脸。
街坊邻居自是都知道了,这等离谱的大瓜惹得大家一连讨论了好几日。
当时莫婤病刚好,能自己下床后便想着坐在巷子口听听风土人情,多了解这个时代。
谁知历史浪潮未得知,先吃上了一口大瓜。
这一系列流程下来,就是古代版崆峒+告上法庭+侵犯名誉权+登报道歉!
一听莫母及此事,郑大娘黑了脸,也没心情再劝,起身走了。
见阿娘一句话便让巧舌如簧的媒婆都没了言语,莫婤对母亲竖了个大拇指。
看着闺女崇拜的目光,莫母扬了扬下巴,进屋继续收拾东西去了。
鸡鸣三唱,天还是灰蒙一片。
莫家母女带着行囊,坐上了去往东城的马车。
马车上,竟还坐着钱夫人。
钱夫人先是感谢了莫母一番,后又同她讲了些高门大户的忌讳,嘱咐莫母千万瞒下自己验尸的本事。
看着依偎在莫母身旁的莫婤,又提醒她别让女儿走这条路,在大户人家寻个如意郎君嫁了,觅个好前程。
莫母走南闯北这些年,自是知钱夫人的好意,连连道谢之余,也是暗下决心。
见母亲心中有了成算,莫婤大感不妙。本想再大些,在古代大展拳脚,给隋朝稳婆届来点现代助产的震撼,现今看来是无望了。
晨曦微露,天边泛起淡淡霞光,两辆马车穿过高大的坊门,使入东城平康坊。
沿街而行,商铺林立,不时有茶肆酒楼映入眼帘,幌子随风轻轻摆动。
看着马车外的繁华,正规划着日后要买下哪处宅院,哪几间商铺,最好还能开家接生馆的莫婤,被莫母一把拽回身旁。
马车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终是到了高府。
钱夫人让人通报后,没等多久就鱼贯而出许多丫鬟下人。
领头的婆子穿着最为讲究,约莫是管事级别的,钱夫人同她见礼后,便辞别了。
这婆子领着莫氏母女穿过角门,往内院走去。
冬日里的高府院子景色依旧迷人,走在一条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两侧古树苍劲,一股舒朗大气的底蕴扑面而来。
一路上,婆子先是介绍了自己是夫人身边的管事婆子,赵大家的,又同莫母讲了些夫人现今的情况。
高夫人这是头胎,刚刚足月,算着这两日便该生了,产房布置在偏房。
听罢莫母又细细问了些,如高夫人之前是否有过小产,胎位正不正,产房如何布置的,药材是否准备。
赵妈妈见她这般周全稳当,一时也放心许多。
穿过几道门,绕过一处院落时,莫婤瞧见左侧院门上挂着红布,猜想应是“挑红”。
古代婴儿降生后,大户人家会在院门上挂红布,挂左代表生男,挂右代表生女,以此告喜,唤作“挑红”③。
“府中不久前也有喜事?”莫母眼厉,自也是看见了,低声问向赵大家的。
赵大家的不甚在意地回道:
“前日这院中姨娘难产,夫人心慈将自个备好的稳婆都给了出去,谁知那些个稳婆不经事,后来都被姨娘打发了,这才找了您来帮忙。”
说罢,还拍了拍莫母的手,以示重托。
莫母不再多言,跟着赵妈妈又走了约莫一刻钟,终是进了夫人院,还来不及细细打量,便听着偏房一阵痛呼声,还混杂着丫鬟婆子的惊叫。
莫母一把抓过愣着不知所措的赵大家,让其带路,匆匆跟着进了偏房。
此间偏房作为夫人待产室,内有红幔庆运,壁上画吉祥联络。
抬眸望去,一少妇打扮的女子坐于精致床榻边,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嘴中痛呼着如杜鹃啼血,裙摆下还不断有水涌出。
身边围了好些婆子丫鬟,或擦汗,或捶腿,一些喊着“夫人放松”,一些叫着换热水。
最荒谬的是一旁站着的几位妇人,看打扮应也是高府请来帮忙接生的稳婆。
一个准备烧香,一个开始跳大神。
还有一个也不管痛得快晕厥的高夫人,指挥着其他小丫鬟将屋子里的盒子妆匣都打开,说这样能生顺畅些。
莫母看着这一幕幕,头愈发疼了。
她冲上去薅开挡事的丫鬟婆子,一摸高夫人的裙摆。
全湿透了……
“都破水了,嚎什么嚎!没点子章法!”
莫母一面扶着高夫人往床上躺,一面对着乱叫的丫鬟婆子厉喝道,
“愣着干嘛,搭把手,抬夫人上床啊。”
坐着的高夫人虽疼得满头是汗,人却很清醒,瞧着终是来了个靠谱的人,松了口气配合着往床上躺。
见丫鬟婆子被喝住,她还不忘嘱咐她们都听莫母的安排。
看高夫人是个明白人,莫母也松了口气。刚进来那场面出现在这般大户人家,当家夫人院中,着实离谱。
这高府水有些深啊。
“你带人去备热水,将我的产具用沸水多烫几遍,最好再找坛白酒来。”
莫母指着一个应是大丫鬟的人道,又拉过莫婤,对着另一个大丫鬟道,
“这是我女儿,煎熬药颇有一手,你带她去大厨房守着催产药。”
说罢,捏了莫婤一把,还对她使了个眼色。
去大厨房的路上,她拉着这丫鬟甜甜地叫姐姐,轻声安慰,想探得些消息。这丫鬟虽心神不宁,嘴却很严,只说了她是高夫人的贴身丫鬟,杏雏。
一进大厨房,热火朝天的场景扑面而来。
所有灶台同时烧着,胖大厨光着膀子抡勺;砧板工手眼不停,手中菜刀如同飞蝶;烧火丫头黑着小脸蛋,吹着灶头的火。
还有专供夫人生产差遣的丫鬟婆子,或烧水、或煎药、若熬糖、若煮粥……
杏雏领着她到了煎药的灶台,确定药材没有问题后,便让婆子开始熬。同时,她还自己另起一锅,熬起了莫母的独门催产药——瑞麟诞辰汤。
杏雏亦觉今日有些怪异,丁点不敢恍神,不错眼地盯着熬药的婆子。
见状,莫婤乐得清闲,只专心守着自己的药炉,这事她做了近一月,游刃有余,还有心思尖起耳朵,听婆子们忙中偷闲地八卦。
谁家丫头又升了一等,哪房家生子当了通房丫鬟,谁屋里的婆子得了赏,哪户管事被放到了庄子上。
都是些无用的嚼舌,只一段对话让她上了心。
“田二家的,夫人生完的喜菜备好了没?”
“差不多了,就等甘丫头拿糖回来了。”
“这罐子糖又没了?”
“是啊,近来夫人就爱吃些甜的,糖蒸糕、糖醋梅花肉、糖油果子……这糖成日不够使。”
“夫人是有福气的,一直没胃口,快生了胃口大好了,生时定有力气!”
“是啊,前些日子那稳婆就不让夫人动弹了,怕惊了胎气,夫人瞧着身子都重了许多,定能顺利生下小公子。”
婆子们说得信誓旦旦,莫婤听得频频皱眉。
古人大多不知孕期饮食管理,只念着能吃是福,却不知这般会长成“巨大儿”,再加上不锻炼,轻松难产。
虽然普通古人不知,但跟着阿娘走家串巷数日,她知道隋朝稳婆界,是懂这些道理的啊!
那之前的稳婆,就很可疑了!
她心中生了同产房中的莫母一样的想法,这高府不太平啊!
婆子熬好药后,杏雏还是不放心,让莫婤先尝尝。
她正尝着药呢,一股强劲的力道毫无征兆地从后方袭来,猛地将她往火炉推,她的身子一下便
失去了平衡,踉跄着,直直倒向那火炉子,火炉子上是熬药铜罐,烧得焦红。
“啊——”
杏雏反应过来,尖叫着伸手,却没将她拉住,她还是一头栽了上去。
铜罐周围的空气,都被烈火烤得扭曲,莫婤似乎听到了尖叫声混杂着碗筷破碎声,锅盖跳动、油溅起,面粉翻倒、糖罐碎裂……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手指碰到了躲在一旁的熬药婆子。
她毫不犹豫,一把抓住婆子的手腕,用力一拽,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急转弯后,躲过了火炉子。
“砰!刺啦——”
人躲过一劫,但手中的药碗碎了一地。
“哪个黑心肝、丧良心的故意推我,这是夫人的药,你赔得起吗。”站直身子,她也不管此人是何来历,口齿犀利地骂道。
骂完,她方看清了推自己的人,是一个穿金戴银的丫鬟,看打扮应是哪个院的大丫鬟。
“小丫头敢在厨房偷吃,就要让你尝尝苦头。”这丫鬟见她偷吃还如此嚣张也是来了火气,咄咄逼人道,“是谁摔的碗,自是谁赔,还想赖上旁人不成。”
“我是在给夫人试药!”见那人故作镇定,莫婤也不跟她东拉西扯,直接嚷出了她的目的,“你选这时候推我,就是想打翻夫人的药,你要害夫人性命。”
“你胡说,来人给我撕烂这小丫头的嘴。”这大丫鬟见她这般嚷,也慌了,指使一旁的小跟班,要来捉她。
“住手,我看谁敢动夫人的人。”一旁暗暗观察分辨的杏雏,终是站了出来为她撑腰,又对着那大丫鬟说道,“你等着挨罚吧。送药要紧,我们走。”
说着便让熬药的婆子重新盛了一碗,装进了函盒。莫婤也将自己熬好的药,整炉放进盒内,同杏雏一道抬回了夫人院子。
院子中已站满了人,一位老妇人坐于树荫下,是高老夫人。
她手杵狮头杖,正发着威:“平日夫人待你们这般好,个个都丧良心。”
杏雏见状忙上前,带着哭腔看似向高老夫人请安,实则告状,她亦在一旁帮腔捧哏。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将刚才产房中惊险荒唐的场面,讲得惟妙惟肖,还提到了厨房的龃龉。
见煽风点火得差不多了,药也能入口了,她适时提醒杏雏,杏雏顺势结束,同她一道把药送了进去。
毕竟卖惨要把握度,少一分不够惹人怜惜,多一分令人厌烦。
更何况莫婤余光还瞥见树后站着一男子,也不知站了多久,但见姿态打扮应是高大人。
她们抬着函盒刚进产房,莫母便迎出来安排道:
“婤婤,快把我那药倒一碗。倒完就出去呆着,别进来裹乱。”
知道母亲是听进去了钱夫人的话,她也不多做挣扎,对莫母嘱咐两句,放下函盒便离开了。
正往院中走,她同从树后走出来的高大人撞了个正着。
向他行礼后,她便规矩站到了老夫人身后,小人精的乖巧模样,倒是让高老夫人和高大人多看了两眼。
许是各院都打听着了消息,姨娘管事们纷纷赶到,说是为夫人“祈福”。
随着日头愈来愈大,高母眉头越锁越紧,指尖泛着冰凉。立于高母旁侧的高大人伸手握住母亲微抖的手,亦一言不发,面露阴霾。
整个庭院压迫之气弥漫,令人窒息。
来得最早亦最得宠的张姨娘,终是受不了这压抑,忍了忍还是试探地问:“夫人这生得也太久了些,不会是遇上难产了?”
“说说说,就你长嘴了?”高母本就心烦意乱,张姨娘的话正撞枪口上,话音刚落就被她怼了回去。
“妾这不是关心夫人吗?”
被训了的张姨娘很是气不过,竟嘤嘤地哭起来,哭得梨花带雨,边哭,边不停地对高大人抛媚眼。
高大人自是感觉到了身上的目光,只是心神都在“嫡子”上,也不怜惜张姨娘:
“眼抽抽了?”
说完又对她的贴身丫鬟道:
“你们姨娘许是犯了眼疾,带她先回屋歇着去吧,别在这碍眼。”
高大人刚说完,张姨娘的抽泣声陡然一滞,不敢再造次,规规矩矩行礼告退。
站在老夫人身后的莫婤也悄悄瘪了瘪嘴:乌鸦嘴,她娘还在里头接生呢。
产房内,高夫人也确是难产了。
高夫人破水后,宫口便开全了,按理说应生得顺利,但待莫母热水烫手后,往里一摸,摸到的却是胎儿肩胛。
常理该摸到胎头,摸到肩是胎位不正了。
刚刚忙着开盒子的稳婆,见莫母退到一旁沉思,便也想上前露一手。
待她往内一摸,脸“唰——”一下白了,大惊失色地冲出去,对着两位主子磕头的同时,慌忙喊道:
“夫人情况不好,保大还是保小!”
听着这话,莫婤立马蹙起了眉,很是担心莫母。
高母更是“腾——”地扶着拐杖站来,身子晃得厉害。
忙上前扶住母亲,高大人问道:“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院子里其余众人,听罢亦闹作一团,或惊呼,或假哭,或低头憋笑,或直喊菩萨保佑……
产房外,哭喊嚎叫、求神拜佛声,不绝于耳,竟比房内还热闹。
房内,没拉住那稳婆的莫母,也没精力管外边的谣言了,稳住心神,只顾得上眼前。
“您放心,听我的,准没事。”
她先安慰了高夫人一番,争取了最高的配合度。
接着让高夫人卸力,外触其腹部,找到胎儿的头和臀,双手用力将胎头推向盆骨,同时将臀部推向宫底,再烫手伸入宫口探查胎儿体位。
如此五六次,竟生生将胎儿转了过来。
再次烫手伸入宫口,先推胎儿,使其身再捋捋顺,让胎头对着产门,用中指摸到胎儿肩,不让脐带羁绊。
然后,再端以莫婤备好的汤药催之,复令高夫人直立,配合着她的指挥用劲。
“有婴儿哭,你们听。”
一直没掺合吵闹的莫婤,尖着耳朵听到了产房内的动静,大喊道。
她人小,叫声自然比不过这么多人的喧哗声,但离得近的高大人和高母听到了。
“都闭嘴!”
高大人一声怒吼,所有人都歇了声。
“哇——哇——哇哇哇——”
一阵阵婴儿的啼哭声自室中传出,以动风气,声音愈来愈大。
此声如天籁,响于高母及高大人之耳。
老夫人放松下来,倒在身后丫鬟身上,嘴中连连念叨着“阿弥陀佛”。
一旁立着的妾室们,大多低下了头,撇嘴、翻白眼,手中的手帕都快被捏碎了。
就连平日行事低调,人淡如菊的卫姨娘,眼中也闪过嫉恨,却又只能拼命挤出笑容,嘴上还得说吉祥话:“家主又得一麟儿,真是雄姿英发啊!”
“说的好,赏!全府都赏,尤其要重赏稳婆!”高大人听后大笑着给了赏赐,连莫婤都领到一个红鸡蛋和两块喜饼。
莫母因还要在偏房收拾,没空理她,便将她托给了杏雏。
杏雏将她安置在自己的下人房里,还搜罗了一盘点心招待她,便忙去了。她一人趴在桌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被放到了杏雏房中的床榻上,莫母仍不见踪影。
“婤婤,醒了?”
见莫婤坐起来,杏雏忙上前安抚道,
“多亏了你母亲,夫人已大安。只是夫人的手帕交也发动了,亦遇上了难产,唤你母亲帮忙去了,明日才能回了。”
听杏雏说完,她心中一动,看来高府很满意娘的手艺啊!
第4章 金玉满堂福禄粥入高府,成食客……
翌日拂晓,天边泛起鱼肚白,薄雾轻笼着高府,杏雏领着莫氏母女,去了夫人院中复命。
一行三人缓步行于石径上,露珠沾湿了鞋袜,莫母将昨日傍晚接生的惊心动魄娓娓道来。
莫母是为夫人的手帕交柳氏接生。
柳氏这一胎本应顺畅无比,但在腹中胎儿即将降世之际,柳老夫人却迷信吉辰,强行要求稳婆和药婆施展各种禁忌之术,企图控制天命。
柳氏翻来覆去痛了足足一个白日,腹中婴孩胎动愈趋微弱。
终还是怕没了孙子,柳老夫人无奈之下松了口,允准生产,可柳氏这时已是筋疲力尽。
药婆和稳婆先前竭力延宕,手段频出,此刻面对催产之难,竟束手无策,无力回天。
幸而柳氏有急智,遣心腹疾驰高府向高夫人求助。正值高夫人诞下麟儿,听后忙派了莫母去相帮。
莫母抵至柳府,映入眼帘的是满室哀嚎,她快步上前为柳氏诊脉,六脉微弱,气血两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