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她们欲深入论之时,紫烟犹犹豫豫,咬咬牙还是开口了:
“后院空的屋子小东家有安排吗,能不能专腾出一间给女子哺乳歇息?”
莫婤听罢更觉惊喜,她虽一早便有此打算,但古时女子能这般有预见性地提出“母婴室”的概念,颇为不凡。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鼓励紫烟继续说。
“可以同试衣区一般,放些屏风和蒲团,让女子们能……”
紫烟断断续续言明心中之念,虽磕磕绊绊,但大家都耐心听着,无一人敷衍或不耐。
她更有信心了,声量都大了些。
“还可以做些吃食放里面卖!”春桃待紫烟说完,随即陈己见。
秦娘子想到今日那几欲晕厥的女子,深觉有理,亦加入了讨论。
最后,众女子围坐在一道,各抒己见……
莫婤聚精会神地听得津津有味,从中学到了很多,更看到了古代女子们不输于现代女子的智慧与光芒。
烛光点点下,似有泪光在她们眼中闪烁,但定睛看去,那是时代无法蒙尘的星光。
周妈妈揽住莫婤,将她的小脑袋靠在自己肩上,轻声说:
“你瞧,尔等皆为你之良伴!”
平康坊,右骁卫将军府
“呦,我们文曲星回来了。”
无忌刚进府,长孙安业就出声嘲讽。
他面容驼红,披着狐裘,衣襟微敞,长发半束半散,手中抱着坛酒,似在效仿魏晋风骨。
见此,无忌懒得同醉鬼断理,绕开他便要离去。
“你个小兔崽子,同你说话呢?”
长孙安业就要冲过来,抓他的前襟,将他拎起来。
无忌动也不动,待他快要扑上来时,方一个闪身躲过。
他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酒壶砸了脸后滚落,碎了一地,酒飞溅,喷了满脸。
“哎呦,少爷。”路过的老管家忙将他扶起。
无忌亦上前帮扶,语重心长道:
“三哥这般,如何让大哥放心。”
“你少拿大哥压我,他活着就压我,死了还要压着我?”
长孙安业酒后吐真言,
“你这小娘养的畜生,就会讨大哥喜欢,现在他死了——啊”
话还没说完,长孙安业就被人狠狠抽了后脑勺。
“你老子我还没死呢!”
因身子不适,昨日长孙晟未能等到长孙无忌回府,便歇息了,听闻无忌回来,正欲问他昨日高府情况。
一出来便听见这番诛心言论,直戳他肺管子,遂让老管家提了桶深井水,给他醒酒。
冬日深井水彻骨寒凉,将长孙安业泼醒,也将他冻得直哆嗦。
长孙晟看着这个日日喝酒不争气的儿子,也不废话,直接请家法。
老管家翻出了泡了酒的羊鞭,长孙晟亲自动手,抽了他十鞭。
无忌不忍看兄长受罚,在他的痛呼声中回了母亲的院中。
“他又来招你了?”高氏拉着长孙无忌,心疼地问。
“我没吃亏。”无忌平静道,觉母亲手有些凉,将搭在紫檀雕花屏风上的鹤氅,披在她身上。
他母亲虽是继室,却也是父亲明媒正娶的,何来小娘一说?
这般无礼,定是要让他吃苦头的。
“自你大哥去后,他是愈发没规矩了。”高氏皱眉轻呵。
长孙行布,是长孙无忌同父异母的兄长。
同长孙安业嘲讽长孙无忌是文曲星不同,长孙行布是真正的武曲星下凡。
三岁识兵器,五岁习弓马,八岁通武艺,十二岁解兵法,十五岁胜教头,十八岁领军征伐。
多谋略,有父风,好经史,工于武才①。
仁寿四年(604年),
杨谅起兵造反,长孙行布据守城中,关闭城门拒外出的杨谅进入并州城,城陷后遇害,为国亡躯,时年二十八岁②。
杨广得知后,颁诏书褒奖,追赠仪同三司,还荫蔽其弟长孙恒安,以其兄的功劳授官鹰扬郎将②。
或是珠玉在前,或因天资不够,长孙恒安一直未有杰出表现。
长孙晟见二子恐难以挑起长孙家大梁,便欲培养三子。
但三子长孙安业,从小在大哥的庇护和阴影下长大。
待大哥去后,在家中张牙舞爪,在府外荒淫无度,日日笙歌夜宴,偎红倚翠,醉生梦死。
长孙晟在勾栏酒坊抓过他好几次,揍也不改。
眼瞧着这个儿子也废了,他只好培养才十一二岁的长孙无忌。
但无忌更擅文,也更喜文,长孙晟常常老泪纵横,恐后继无人。
无忌知父为难,奈何自知武学天赋属实一般,昨日同李家二郎交谈,甚觉自己竟不如小五岁的孩童。
因而,更坚定了要走文治的心。
“哥哥,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观音婢欣喜地疾行入内。
闻及妹妹呼唤,长孙无忌收回心神,让一旁的幞头管事将食盒提了出了。
里头赫然是一块酸奶捞奶油松饼,是今日上学时,莫婤同王娘子和他们兄妹皆带了一块。
前些日子,幞头管事抢到此物后,自不敢私藏,同观音婢和长孙无忌分享了一番。
昨日,当莫婤随意拿出此物来招待他们时,他便知道了,坊中众人追捧的莫小娘子,就是莫婤。
但他自不会去说破,凭自己本事赚钱,有何不好?
念及此,他便让幞头管事,日后定要去支持,多买几份。
幞头管事稳声应下,心中默默吐槽:莫小娘子家的吃食这么火,是我想多买几份,就能抢到的吗?
那日他不过要了三份,想着他同两位小主子一人一份,就被身后的人恶狠狠地瞪着。
上马后,排队的一溜人皆如狼似虎般盯着他,他唯恐被人打劫。
第二日长安城平康坊就会出现一个大瓜:
右骁卫将军府管事,竟当街被抢,暴尸巷口,究其原因,竟只为争夺三块酸奶捞奶油松饼。
这边幞头管事在担忧自己的性命,那边莫婤刚从秋曜坊回到高府,郑妈妈便找来了。
说是因昨日大油大荤,今晨高母赶走卫姨娘后,就觉肠胃不适。
听及此,莫婤却猜这里头,定有卫姨娘一份功劳。
胃府可乃情志之器,怒火一炽,更觉五内翻腾,愈曾不适。
唤来郎中,吃了些药,腹中症状是好了些,却仍没胃口。
大厨房探得消息,晚膳讨巧地给高母送了清胃的白粥。
本就没甚胃口的高母,这下是彻底不想吃了,恹恹地躺在榻上。
念及婆母晨时才帮自己挡了人,高夫人自要投桃报李一番,就想到了那日送婆母的酸奶捞。
遂让郑妈妈待莫婤归来,便唤她备好给高母送去。
莫婤想着酸奶有助于平衡肠道菌群,改善消化,自是好的。
但又闻及高母一日未进食,自是不能空腹用酸奶的,只好又做些药膳搭配。
此时已近酉时末,环顾屋中有的,莫婤决定做曲末索饼。
曲末索饼多用于老人脾胃气弱,食不消化,羸瘦,举动无力多卧①。
前些时日用酸米浆做了米线后,莫婤还做了一瓦罐米曲藏在罗汉床下。
现今将其翻出来,掰了约莫二两,用杵臼碾碎成粉备用。
莫母帮她在瓦缸中,捞了羊肉用温水加盐快速解冻。
她从佐料篓子中,翻出块生姜捣成汁后,加入曲末粉混匀,再倒入白面搅和。
揉成面团后,掰成一个个小剂子,在擀面辊下滚了一遭,成饼状备用。
待肉备好后,她切了刀最嫩的羊柳,剁成肉沫,拌入清酱、丁香、草果粉等调味,成了臛头。
腌制好的臛头包入面饼,加水煮熟,再撒些芫荽、葱末,一碗香喷喷带肉味的曲末索饼就成了。
煮索饼时,她还快速拌好了燕麦蜂蜜口酸奶捞。
喜郝揭开曲末索饼汤碗时,米香混着肉鲜味,一下便勾起了高母的食欲。
咬一口细品,淡淡酒甜中还夹着一丝辛辣,更是让高母胃口大开,混着爽口的酸奶捞,吃得浑身暖和,微微冒汗。
一个托案,两道吃食,高母用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睡下。
还遣了喜郝来,让莫婤明个去领赏,只管提自己想要的,高母承诺都能应下。
得知自己小金库又要添丁了,她自是欣喜。
翌日一早,见高母迟迟未唤她,以为高母还未舒坦,冲着赏赐,就又做了些小米姜丝茶。
从米瓮中瓦勺小米,将姜切成丝后,一道放入土灶上的大铁锅。
在锅中文火慢炒至生姜没有水,小米微微焦黄便起锅。
先找赵妈妈要了两个白釉圆肚瓷罐,给高母和高夫人各装了一罐,其余的封入洗净的陶罐中自用。
小米姜丝茶不仅能健脾暖胃,还能散寒祛湿、缓解风寒感冒②,自己做了备着也是好的。
方送至高夫人院中,同她说了功效,喜郝便来唤了。
原是昨晚吃得舒畅,高母终是睡了个好觉,今晨巳时方起。
进了高老夫人院中,她亲自给高母沏了小米姜丝茶。
高母细细品味着茶,让喜郝带她去小库房挑她喜欢的物件。
其实她更想直接要银两赏赐,但不知要多少合适,遂作罢,细细挑了个小巧玲珑的金扣白玉盏。
玉盏触之应是和田玉,敞口,口沿镶金一周,杯身雕朵朵玉莲。
因府中没有大些的娃,让高母含饴弄孙,见她这般都贴心周全,待她挑好后便拉着她闲聊。
听闻是她自己做的酪浆时,很是赞叹,遂说她手中还有一处牧场,每日都有给大厨房送牛羊肉和牛羊奶,让她日后径直去大厨房要。
莫婤自是不愿,这般不就坐实了马婆子的污蔑?
况且,就算她这只是小打小闹的生意,也不想有高府其他人掺和。
高母一眼便瞧出她的犹豫,遂提出按羊奶铺子收购的价卖与她,比她独自出去零买便宜不说,自家的羊奶定是挑好品质的给她,用着也更放心。
莫婤听罢亦觉有理,高母便让喜郝领她去大厨房买。
“杨嫂子,今个羊奶还剩多少,我们要一些。”
到了大厨房,喜郝径直对管羊肉、羊奶的杨大嫂说道。
杨大嫂却一脸为难道:“都被张姨娘院中的大丫鬟香月要走了。”
“每日不都有几大缸,她都要走了?”喜郝很是震惊,继续追问,“何况,府中不是每日份例都有定数?”
“她求了高大人,大人说这种自家的东西,若有剩就都给她。”杨大嫂扭捏地说。
“现不过晌午,就是剩的了?”喜郝很是不服气,复质问道。
“她怀着孩子硬要,我们可不敢跟她犟。”杨大嫂委委屈屈,“若闹出事,惊了她肚子,我们可担不起。”
“她要这么多有何用?”莫婤拉住还欲同杨大嫂争辩的喜郝问道。
杨大嫂的面色霎时也变得一言难尽,见她们似是不追究了,踌躇几下,方拉着她们到墙角,轻声八卦:
“因着我也很奇怪,就派茹姐儿去瞧,她用羊奶泡汤浴呢。”
也不知谁同张姨娘想得这个法子,说是在孕期用羊奶泡澡不仅会让皮肤更光滑白皙,亦能不长妊娠斑。
但这也太奢侈了,长安城多少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她竟用羊奶泡澡。
喜郝听后,很是气愤,当即回了高老夫人院告状。
莫婤装作脚程慢,让她先走,趁其未注意,拐了弯,飞快地同高夫人报信后,才又返回了高母院子。
平复喘息后,莫婤悄声往里走,还未及里间,便听到高老夫人怒喝:“不食肉糜!”
高母是陪着高老爷子,跟随隋文帝打江山的,见过百姓流离失所,啃草食土,自是受不了张姨娘这般,遂让喜郝叫上高夫人一道去张姨娘院子。
高夫人得莫
婤报信,早便收拾妥当,高母一唤当即便动身。
想着要抓个现行,高夫人扶着高母走了小路,除了莫婤和喜郝,只带了两个大丫鬟和四个婆子。
进了东跨院,穿小道行至张姨娘院后,往前门绕时,竟还发现一个丫鬟在门前把风。
喜郝从丫鬟身后偷袭,一把捂住了她嘴,不让她通报。
高母一行人径直走了进去。
院中其余丫鬟见此皆吓白了脸,因二位主子瞧着,她们不敢通报,也没人敢高呼,都颤颤巍巍跪了一地。
张姨娘处应有两个大丫鬟、两个管事婆子,竟都不在其中。
高夫人扫视了一周,领着高母径直入了里间。
“姨娘这皮肤是白了!”
“又滑又嫩,像剥壳的蛋!”
“大人见了,都爱死了!”
“还是姨娘有本事,怀孕都将大人勾得死死的。”
在雕花屏风后的高母听罢,气得脸红脑涨。
莫婤瞧了瞧高夫人,面色还算平静。
只是眼神下扫,她轻轻拉开高夫人握紧的手,将手指扯出来,手心都被指甲挖出了血。
她忙拿了帕子帮高夫人裹了手,轻轻握住,给她些力量。
缓过神的高夫人回握后,也听不下去这些污言秽语了,喊了身后的丫鬟婆子,将张姨娘捉了出来。
张姨娘只裹了件中衣,外头披的狐裘,还是高母见她坦胸露肉看不下去,扔她脸上让她穿的。
张姨娘虽低声认错,但面上却不当一回事。
她正怀着身子呢,夫人又不能打她,又不能扣她月钱,能拿她怎么办?
至多骂几句关禁闭,反正她怀着孕,也怕出门摔了;旁的人也不想见,怕是害她的,高大人要来夫人也不会拦。
一旁的喜郝和杏雏,见张姨娘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都气得牙痒痒。
“你以为治不了你了?”
高夫人坐在上手平静道,睥睨地瞧着她,却根本没将她看进眼里。
“妾身不敢。”
张姨娘端得规规矩矩,语调却是阴阳怪气。
“秋塘,叫庞妈妈来,将张姨娘院中所有人手调离,另派人服侍,每日需向我汇报姨娘日常,若有半点隐瞒,严惩。”
“郑妈妈,从今个起断了姨娘月钱,一日三餐、日常所需每日派人送来。”
随着高夫人一条条指令下发,众人皆动了起来,张姨娘也终于慌了。
“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怀着身子呢。”
“大人呢,我要找大人做主。”
“夫人我错了,饶我一次罢。”
见她激动起来,高夫人直接叫来郎中,一碗安胎药下去,张姨娘歇了火。
高夫人还安排莫婤准备药膳,一日三餐皆有益于她们母子,彻底堵了她的嘴。
正欲筹备孕期保健的莫婤,欣然答应。
但现下另有一件事让莫婤更加在意——张姨娘泡澡的羊奶似乎有些不对劲。
方才婆子押张姨娘出来时,莫婤想吃细节瓜,便耗在里头瞧。
因一直用新鲜羊奶做酸奶,她同羊奶还算熟。
张姨娘起身后,羊奶从她身上滑落,莫婤便觉不对劲。
是姨娘的皮肤太光滑,还是吸收力太好?
这羊奶滚落得太快,成色似乎也淡了些。
她怕是自己多想,待姨娘被捉出去后,又凑近了瞧,这桶中羊奶是清亮了些。
忍着恶心,用手沾上些,捻了捻,又嗅了嗅,基本能确定羊奶中掺了水。
待高夫人处理完后,莫婤同她耳语一番,她便让婆子带回一桶还未用过的羊奶。
静置一日后,果见分层,当即派秋塘去调查。
秋塘自是先查了大厨房,抓住几个偷嘴的婆子,罚了两个挪菜的丫鬟,余下一无所获。
又逐个调查了张姨娘遣散的丫鬟婆子,竟发现其身边最信任的曲婆子,中饱私囊,昧下姨娘抢来的羊奶,拿出府卖。
因最近羊奶降价,家中还有几大缸未能脱手,被抓了个人赃并获。
据曲婆子自述,也是为了自己偷羊奶更方便,更不易被发现,才怂恿了张姨娘用羊奶洗澡。
见几日皆无人察觉,愈发得寸进尺。
平日间都会给大厨房盛一缸备用,这两日听闻高母肠胃不适,更觉无人用,便早早要了去。
听罢,张姨娘被气得躲在高大人怀中直哭,高大人不动声色,只等着高夫人裁决。
高夫人雷厉风行地喊来几个粗壮的婆子,没收了曲妈妈一家的财产,将他们丢出了府。
在一旁吃第一手新鲜瓜的莫婤,却仍觉不对。
哪有大中午泡澡的?
而且张姨娘这般爱作的性子,现只顾着紧贴高大人哭,没有跳脚,难道是要在大人面前保留最好的一面?
待回到高夫人院子,她将心中怀疑告知了高夫人,夫人一脸孺子可教地瞧她。
“夫人亦觉姨娘有参与?”见此事似还有后续,她来了兴致。
“张氏这般薄情寡恩之人,她院中下人才不敢背着她搞事。”
高夫人呷了口点心,淡淡道,
“若今日之事她真不知,现已求着官人将这一家子打残,皆发卖了才甘心,断不会这般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