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砚瞧得傻住。
诶呀,这样恼羞成怒地离开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儿吧?
果然,贺师父刚开心起来的脸又成了苦瓜脸,一阵阴晴不定后,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四哥向天空眯着眼,神情冷峻莫测......
他俩没说话,只是静静交换了一个眼神。
吕焕章痴呆地望着地面,眼泪汪汪地说:“朕还是想当皇帝。就算受过宫刑,受尽天下人耻笑,朕依然可以做一个好皇帝......史书会给我公正的。是不是?”
“四星啊,你装死装够了,还回来继续辅佐朕。啊?”皇帝又说。
四哥蹙着浓眉,冷冷地说:“天下能人多的是,没了我你照样做皇帝。”
“再能耐的人也代替不了周四星。守护疆土、安邦定国的事,朕只放心你一人。”
雪砚忍不住扶额,他这是被骂上瘾了么?都那样彻底地撕破脸了还只认定他一人?
贱骨头的病好严重。
四哥没搭理他,过去对师父一揖,“今日有劳恩师了。徒弟身上的伤痛入骨髓,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瞧师父一眼,极冷淡地往夜色中去了。
对皇帝的话,他既不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贺师父噎了一会。
叩了叩烟锅,自认命苦地嘀咕道:“这个孽障东西,别的本事没有,赌气属他第一。”
雪砚不眨眼地注视着狼狈不堪的皇帝。
他像一株歪脖子树,以古怪的姿势立在废墟间。掩在乱发中一双眼睛酽黑而幽深,冲着“黑云”消失的远方瞅了过去.......
【卷四】
人生真是充满了变数。
在皇帝做出那个决定前,雪砚的心里曾电光火石地预见到一个未来:一旦接受灌顶,他会邪气冲天地作死,天下将由大治进入大乱,从而四分五裂。
将来再由她的孩儿实现大一统。
或许,这就是所谓“天命龙运”的玄机了吧?
然而,她的预设没成立。
这几乎违背了他的本性。
他的脑袋里到底怎样想的,谁也弄不清。或许在那场梦里吃这人的苦头太多了,雪砚始终对他抱有一种怀疑。
就是不信他能一念成佛。
这一阵妖风肆虐过后,姓莫的贼骨头不知遁到哪去了。雪砚横看竖看找不到他的鬼影子。更诡异的是,连“自在会”也从京城地界上消失了。
是怕得不敢冒头,还是在蓄力准备爆个大冷子,就很难说了。对这种能挖地三尺的鼠辈,通缉令根本没用。唯有加强修炼自身,下次遭遇上能一举粉碎,才是道理。
现在,朝廷进入了收拾残局的阶段。
在这一阶段,京中迎来了抢购棺材、寿衣的热潮。做治丧生意的血赚!原因是,所有人都认定会有一次大清算。
大家都被迷了魂,但实质性的造反已发生了。不来一场血洗不合常理。
然而事实是,等了十来天啥事儿也没有。
没有血洗;连水洗也没降临。
皇帝挨了净身的那一刀,似乎把性子里的乖僻和残暴都割掉了,把小肚鸡肠也割开了。现在“矫枉过正”成了一个活圣人。
他竟然没问任何人的罪。耻辱、疼痛、损失都一个人照单全收了。本来还说没脸再做皇帝的,现在照样把龙袍一穿,往龙椅上一坐。
好像比以前还开朗些呢。
究竟是装的,还是真被那一刀割开了心胸,谁也猜不透。
皇后的娘家许家人,紧赶慢赶地备了几百口棺材,等着诛九族的,最后一口都没睡得上。啼笑皆非之下,把那些质料差的全剁了当柴烧了。
同样令人啼笑皆非的还有四哥的官职。
到底有没有辞掉,对雪砚来说也算一笔糊涂账了。说没辞成吧,他整天地在师父家混;说辞了吧,大事小事皇帝又召他去商议。
好像互相唾骂一顿,倒骂出了一点真情实意似的。
雪砚从四哥的眼里看到了态度回暖。对皇帝的改变,他到底还是欣慰的。可能愿意再给彼此一次机会了。
毫无疑问,皇帝大义凛然的那一番话,骂到他心里去了。
“我是对不住你周四星,却没有对不起天下人.......”
——四哥这样的男人,终究是会被这样的“家国大义”裹挟啊。
一切时局大事仿佛岁月长河中的东流水,滚滚逝去了。雪砚是岸边看潮起潮落的人,诸事都不关心眼。她怀孕怀得有气无力,成天只想睡觉。
今年节气来得早。春深雨水多,连着几天淅沥不止。家里吸饱了潮气。到这一日,总算等来了一轮大太阳。
人往外一站,烘烘的,已有初夏的热度了。
午后,丫鬟们把被褥抱去外面出潮。雪砚歪在榻上,晾她这一身懒骨头。随着孕期加深,一向奋进的她退化成瞌睡虫了。连书也懒怠去瞧。
一吃饱,就晕乎乎地犯困。
李嬷嬷哄着说:“先不忙睡,小心积了食哦。”她们现在待她像婴儿,一丝一毫也不敢疏忽。生怕闪失了四爷“一把年纪”等来的儿子。
雪砚满口答应,可一转眼就睡沉了。她飘在一层轻盈的浮力中,舒舒服服的。好像在孕育孩子的同时,也在重新孕育自己。
她心安理得地放任自己的娇懒。
再一睁眼,连天色也分不清了。
身上盖了一条柔软的小薄被。四哥已回来了,高大而端凛地坐在桌旁。他跟前摊着一册书。他的眼睛在书上,魂儿却在放风筝了。
雪砚舒一口气,轻微伸了个懒腰。他的目光转过来,比往常少了几分硬度。平日里即便高兴,也保持着“粗人莽夫”的基调,喜欢臭着一张脸。
今日的脸却换了一种调调,有了日落般的静美与祥和。“醒了?”他轻声问。倒一杯水过来喂她。好像心血来了潮,要亲自伺候一回怀孕的妻子。
这副表情的四哥让雪砚陌生。心里颤一下,被羽毛搔着了似的。她“唔”一声,脸红了。故作迷糊地瞅一瞅窗外,“已经下午了?”
“嗯,你现在真能睡。”他说。
他们之间有一种异样的气氛。爱意和怜惜都太外露了,让她不习惯。雪砚故意嘻哈着,冲淡这气氛,“哎,一寸光阴一寸金,我睡掉了好几根大金条啊。”
她本来就有十分的娇,十分的美。怀孕后更长开了,更添了十分的丰润。他怔忡的目光锁住她,“风筝”在她这儿飘远了,断了。
眼中只剩一片秋水长天了。
雪砚探寻他的眼睛,戏谑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外干啥亏心事了?对不起我了?”
他垂眸,把杯子搁在小几上。沉默片刻,抬了手抚摸她的脸。千回百转的心思漏出指尖,渗到她雪嫩的肌肤上。
他眼睛深深的,温柔地说,“胡说,四哥会忍心对不起你?”
这不一样的甜度更让她莫名紧张。忽然不想讨论这一话题了。她抓住他的手,用轻松的语气问,“你咋回来得这么早,今天没去宫里?”
“去了。”
“哦。”她望着他,不知该问些什么似的。
他没必要地向她汇报,“去商议重新立后的事......”
“哦,宫妃里提拔么?”
“大概要从世家里头重新选一个。”
雪砚震惊,嗫嚅道:“啊,这......不是叫人家守活寡了?”
他撇了一撇嘴角,“那倒不会。那一日我走后师父瞎好心,用泥巴给他重新捏了个......”
“什么?”她忽然明白过来,无比尴尬地“诶呀”一声,把脸红透了,“天啊,救命!那能好使么?”
他故作正经地说,“咳,我们不都是女娲娘娘用泥巴捏的?说不定比原来还好使呢。”两人头挨着头,捧腹笑成一团。不害臊,也不像话了。
笑一会儿,他忽然安静下来。
好像方才是拿闲事做个铺垫,活跃活跃,下面要给她当头一棒了。
雪砚拿眼瞅着他,直接了当地问:“你没有......在外头失了身吧?”
他脸一黑,“胡说什么呢?”
她的肩膀松下去,晴朗地笑起来,“那我就放心了。说吧,其他有什么我不能承受的。”
周魁停顿片刻,认真凝视着她:“师父说,要和我一起去山里闭关几个月。”
雪砚一愕,声音扬上去:“诶——?丢下怀孕的爱妻一个人在家?”
他赶紧倒打一耙:“你不是说什么都承受得住的嘛!?”
“呃......”她的气焰瘪下去,期期艾艾的,“你非去不可么?”
他抿一抿嘴,“师命难违。师父想到一个对付那东西的法子,必须在没人的、灵气充沛的地方习练才行......”
“这样的啊。”
雪砚反应了一会,让自己把这一事实接受下来。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承受力还真不错。难过了一下子,须臾又不难过了。
这主意挺不错。让师父暂时接管四哥,她也好安心地在家怀个孕。免得每晚两人干柴和烈火躺一块儿,危险得冒火星子。
他隐忍受罪,她也跟着受罪。不如打发远远的反而清净。
这样一想豁然一开。
可她不愿叫他知道自己这么快就撂得开了,扁一扁嘴说:“四哥,我已经开始想你了。几个月呢,这是要我的命么?”
他心里最痛的一块地方立刻被戳爆了,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是啊,丢下怀了孕的爱妻、和锦衣玉食的贵族日子,去山里吃糠咽菜,住山洞。
他比谁都更提不起劲。
在府里找个空院子闭关就不行?
——他一早上都在跟师父争取。师父听了直冷笑:“现在留恋温柔乡,将来没本事护住妻儿可别来求我。我一把老骨头了,打不动架。”
没办法,得硬生生地把心狠下来。
周魁心里灌满了离别的酸水。咬紧牙关,慢慢地把她揽进了怀里。
他忽然俯下了头......
雪砚猝不及防,被一个失控的吻吞噬了。
她婉拒了一下,没有成功。就......迎合了。
嬷嬷叮嘱过,孕期不要有亲密的事。
娘亲最好一个邪念都别起,将来娃儿生出来才会有莲花的清丽和庄重。雪砚闭着眼,心里很愧疚:宝宝,娘对不起你。
你爹实在太诱人了......
四哥贴住她许久,怎么抱也不够似的。
声音沙沙的,吹进耳里是火热的风:“你在家要好好的......四哥修成了就回来。”
雪砚听出了他的疼痛。她暗怪自己不懂事,小家子气,不像个修行人。于是,又反过来安慰他:“你放心地去吧。认真地修,你不在家我也过得好好的。”
“真的?”
“当然。我娃儿都怀上了,还要男人做什么呀?”她认真地说。奇美的眸子望着他。
他的脸黑了黑,被安慰得想立马就滚蛋。
第二日,四哥离开家去住山了。
走得很低调。没有特地向家族辞行,只带了极少的换洗衣裳和一袋米,便和师父上路了。
一路往西往北,自我流放一千里。
雪砚也目送了一千里。那雄壮的身影在她眼中行走,一步一个坚韧的脚印。走出锦绣红尘,向西北蛮荒里去了。
山又野又深。他们一进去就设了法阵,她千里相送的目光就被隔绝了。山里山外都没有人烟。到处野树纵横,奇峰孤绝。巍巍的天柱耸入云霄。
从此,这座山就成了一个妻子相思的背景。
她的目光每天徘徊五六遍,瞧得那坡上长出了红豆。
一千里在雪砚已算不上远离了。可是,再加上归期不定的“几个月”,足够酿出一大壶寂寞的苦酒了。雪砚的洒脱是骗他的,还顺便骗了自己。
哪个怀孕的妻子不需要丈夫呢?
等人真的走了,她连续低迷了好几天。
几天后,事情诡异起来了。
四哥所在的山顶上空渐渐有黑气在凝聚......她就不低迷了,开始心惊肉跳。
那黑气似乎是人为引过去的。一丝一丝的,从四面八方汇到山顶,形成一个大漏斗往下灌。从那一日起,那一处的天空没再蓝过。
总有一个巨大的黑色风暴悬在半空。
它转得太快了,以至看着像静止的。
那是一种灭世的光景。壮阔又凶险,太古洪荒才有这一份类似的磅礴。
隔着一千里,她也感到现场窒息的拉扯。雪砚不知他和师父在打什么馊主意......莫非要以一己之身,强行吸收“黑云”的神力?
为了不让它到处作乱?
若果真如此,这就不是习练了。是在赌生死。
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想到他走之前说得那样轻飘,好像只是去山里解个闷儿。雪砚真想冲过去把人揪回来。可惜,她没本事冲过去。
只能每一日悬心地瞅着。
在她脱缰的想象里,有时四哥饿成了一具人干;有时又成了个乌漆麻黑的大魔王。她掉了几次泪,吃不下也睡不香。
后来觉得,老这样揪心也不是办法。
干脆把心一横,做好了当寡妇的最坏准备。如此一来,反而无所畏惧了。就算刀山火海的苦也是他自愿受的。随他去吧。
雪砚拿出了将军夫人该有的淡定,只管自己养胎。
累了就睡,醒了就吃。
每一日,仍在画境中认真地做功课。
暇余时间,遍览经论和道藏,提升自己的知见。
除了打破镜子那一次,“意生身”没在画境外的地方成功过。
想搞懂怎么回事,她只能自己去书中找答案。
道家的体系中,有“出阴神”和“出阳神”的说法。出阴神是没身体的。和鬼的境界差不多;修行人通常避之唯恐不及。
“出阳神”则有血有肉,有形有相。是长期修持证了道,得到的“身外之身”。
而在佛家经典中(楞伽经),对“意生身”也有明确阐述。
狭义上讲,专指证到菩萨果位后,能得到三种境界的“意生身”;广义讲,每个凡夫的身体皆是意念所生的。
我们的心一死,一崩溃,这条命也就枯萎了。
血肉之躯的核心是精神。
雪砚有自知之明,她离证道还有十万八千里呢。想来想去,必然是师父开的一个方便之门。怎样才能一个作意,让“身外之身”跑出去呢?
她怎么都办不到。
好像越使劲,越不得力。哪里堵住了似的。
已是酷热的时节了。四哥仍没有归来的迹象。那一幅静穆冷酷、充满宇宙感的黑暗巨画,依然悬在山顶上空。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连时间也不存在了。
雪砚怀疑,他知不知道已过去几个月了。
腹中的孩儿已由花生米长成一只柚子。她的肚皮有了微微的隆起。“柚子”偶尔会蹬一蹬腿,骨碌地翻个身。
这些孕育新生命的惊喜瞬间,全都被孩儿他爹错过了。
家里人怕她孕期孤单,轮流地来陪着。每每被问起老四干啥去了,雪砚只说出秘密任务,对她也没有讲。大家软语安慰时,总附带着骂他两句。
好像骂了他就是疼她似的。
雪砚其实不想要人陪。
拉扯家常也挺累的。她宁愿自己看一看书。
天已热得不能安生。对地处北方的京城来说,这天气几十年不遇。坐着不动也挂一身浆。为了让她舒适,家里的冰不曾断过。
夏日的冰,冬天的炭。一天要挥霍上百两银子。这样的奢侈,换作以前她会觉得折了寿。现在为了肚子里的小爷,也拿钱不当钱了。
盛夏的宁静,从蝉的长嘶中流淌出来。
这一日,又是一场深甜的午睡。
醒来,颇觉流年如梦。
雪砚不想惊动嬷嬷们,起身倒了杯茶,安静地等身体的苏醒。习惯性地扫一眼四哥那边,便拿起榻几上的书慢翻起来。
最近爱读“列子”。
书中的玄奇神妙让现在的她很有共鸣。读来常有小悟。
《列子.周穆王》篇中记载着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恰如她现今的写照:老成子师从尹文先生学幻化之术,三年也未有所成。
他心生气馁,十分苦恼,向师父真诚求教。
尹文先生屏退了左右,对老成子说了机要心法:“昔日老子骑青牛出关时,曾秘授于我一句话。你回去好好地参悟吧。”
什么话?
‘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知幻化不异生死也,始可与学幻矣。”
意思是:一切有形有相的东西全是幻妄啊。只有体证到这一点,才能掌握到幻化之真谛。老成子回去参了整整三个月,开悟了。
自此精通了幻术,“冬可雷,夏造冰,走者飞,飞者走”。
雪砚读来欣羡,浑然忘我......
四哥曾说,世间一切是有形有相的空。想必,他早已体证到这一点,才进境神速,把幻术玩得所向披靡。
雪砚痴痴地想得入了神。
脑子里静谧异常,好像有宇宙的回音在深处震荡着。曾经读过的偈子和禅诗开始自动反刍。“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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