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老爷家门房仆人都能作证,叫他们一认便知真假。你说那伙计力工的话可以作证,那这些人自然也能。许书吏连这样的口供都信,实在可笑。
他们说姚船头夜里跑到河道那里架船,那夜里城门河门具都落锁,你说,他是怎么过去的?还说什么货物被盗,难道为这点银子,我连章主簿林巡检并江河道全买通了?叫他们夜里开门?所以才发笑。”
“怎么可能,明明城门门卒没看见他人进来——”
许书吏顿住了口,终于反应了过来,看着宋长洮含笑的面容不寒而栗,他早猜着了是不是!
许书吏话语磕巴起来,忙道:“是小的疏忽大意,没问清楚就来回禀。”
“疏忽大意就更该仔细,”宋长洮摇着头,一脸的替他着想,“老许你做了多少年的书吏,怎么今日这么沉不住气,可见是年岁大了。看着你在衙门做了这么些年的份上,今日闹这一出我不怪你,只是我怕以后你又牵扯到别人,那可如何是好,干脆把差事分给各房书吏先管着,自己回家先将养身子吧。”
咚咚咚——
曾知县终于有了动静,手指轻叩桌案,无所谓道:“那就这样办吧。”
轻巧巧一句话,就把许书吏的差事剥给了旁人,一个胥吏而已,也敢算计他?
宋长洮看着软下身子的老许嗤笑,难道他还妄想把自己这个八品官给拉下去不成?做书吏的时间长了,被人奉承几句,怕是就真个忘记了官吏这道鸿沟吧。
若不是曾知县有意想给自己立威,许书吏今日都没法把人请来。
宋长洮还记得他闺女有时候嘴里冒出的话,虽然古怪听不大懂,可放在如今就很适合,枪打出头鸟,老许是什么身份,也敢在这个时候冒头。
想吃教训,一下就叫他吃个够!
“嘿嘿嘿~~~”
姚金纤看着桌上三锭银元宝,脸几乎都要笑僵了,顺手再摸摸已经戴在头上的金簪,这些加起来足有几十两哩。
看在银子的份上,与她丈夫婆婆那是一个劲儿的夸宋长洮一家,说孩子们是如何孝顺,如何懂事,冉霁又是如何的贤惠大度,几乎要把宋家上下都给夸上一遍,连卫妈妈都得了一句尽忠职守。
“哎呀呀,还是自家亲侄女儿贴心,白挣了钱银不说,还给家里拉了一船货。那娘们儿还想挑拨离间,也不想想自家是不是里头的货,敢在自己面前卖弄口舌,哼!”姚金纤呸了一口,“我没大耳刮子抽她都不错了。”
她那日照着侄女的指点回家,半路还真遇上了个鼓动她的,姚金纤便索性与他爹坐人船里,走河道进了县城,众人嘀咕几句,改叫姚金纤的大伯带着人去运货,两兄弟长得相似又是夜里,又没熟人,哪里就能看清。
末了还趁着夜色黑了一船货去,到时候拉去外县卖了,大家分赃又是一笔进项,白来的钱怎么不叫姚金纤高兴。
只有个被丈夫骂得狗血喷头的袁娘子恼怒,辩白道:“我娘家嫂子只是个妇人,她哪里知道这些跑船的心计,再说了,她那腿还被打淤青了呢,这几日都起不来身,你怎么倒怪她去。要我说,你妹妹做事难道就不糊涂,她找的什么人呀,连人都分不清。”
可再辩解有什么用呢,老许的差事已经分了人,其余五家哪里是个好想与的,吞下来怎么肯吐。
思来想去,袁娘子干脆找上了人哭诉:“好娘子,你可不能不管呐,若不是为了你家老爷,老许怎么会落到如今地步,现在可倒好,他成了个笑话,被人指着鼻头骂不知好歹,连衙门的差事也被拨给了老钱老孙他们几个,这算怎么个事儿啊?”
“你急什么,一计不成还有一计,原本也就是想试试水。”
“试试水,敢情我们家老许只是个马前卒?”袁娘子气红了脸。
那娘子亲亲热热把着袁娘子的手,叫她安心,“你放心,等我家老爷成了县令,那空下的位置可不就是老许坐着。
若不是你家老许,怎么能试出宋县丞的本事,你瞧瞧,不动声色就摆平了两回,可见姓宋的先前确实是在藏拙,要不是咱们提前试出来了,之后还怎么算计。”
“怎么算计?”
宋沂看着才寄来的信纸挠头。
这是府城的徐娘子特意给她寄的信,厚厚一大叠,原本是寄到金陵去的,慧表姐收到看见了是寄给宋沂的,就托人捎带给她,来来回回路上耽搁了些天,直到这会子才到宋沂手里。
先前徐娘子和曾玉英就闹过不睦,即便后来她三盘两胜得了冠,可两人还是没和解,仍旧是鼻子不对鼻子,眼睛不看眼睛,曾玉英嫌弃徐娘子粗鄙,徐娘子嫌弃曾玉英傲慢,两边水火不相容。
翻到第二页,正题来了。
信上说徐娘子这些时日在府城里头聚会时听王娘子提起,曾玉英的爹——也就是延清县县令要高升回都城做都官,只怕接下来再也见不着,曾小姐怕是回都城过好日子去了。
徐娘子哪里肯见着曾玉英这样得意,便想着要不要同自己亲爹说,撺掇爹在流程上卡上一两句,府同知就现管着底下知县,高升没法做到,可是为难人嘛还是行的,也不多官,只叫他老老实实待上三年,别妄想轻轻松松就升官。
宋沂翻着信纸难以置信,赶紧磨墨预备回信,救命啊徐娘子,你快别作死!
不成,写信是来不及了!
宋沂忙换上衣服,只同娘说自己要去趟府城,赶紧叫牛家兄弟抬了轿,也不算轿马钱,一路送自己过河去。
徐娘子不清楚,可宋沂哪里不知曾家的底细,漳州府城正印官知府就是曾家的亲戚呀,徐娘子得是多大的缺心眼,才敢在这上头使绊子,岂不是要她爹得罪了顶头上司。
赶紧住手吧,姑娘。
“你说的是真的?”徐娘子听闻此事瞪大了眼睛。
宋沂点着头,“那是当然,要不然他怎么能笃定没过完年就要走人。”
嘁,既然有这门亲戚,干嘛不直说。”徐娘子有些虚心,险些就真闹出了事,只是嘴巴还硬,嘟囔道:“不就是有个做知府的亲戚,藏着掖着想干什么呀?”
她狐疑的看向了宋沂,“你不会也有做官的亲戚吧?”
“这话说的,我爹就现做着延清县县丞的官儿呢。”
“县丞这个芝麻官算什么呀。”徐娘子小声嘀咕。
“说什么呢!”宋沂提高了声量,她可听见了啊,别拿县丞不当干部,他爹延清县排老二呢。
第70章 孝顺
“没什么,没什么。”徐娘子赶紧闭上了嘴,讨好的向宋沂笑笑道:“嘿嘿,正好姓曾的要走了,你爹大小也是个县丞,要不要我跟我爹说说,叫他在府城给你爹多美言几句,说不准就叫你爹接受,当着当着,这代理就能转正了。”
“还差不多,也不枉费我千里迢迢的赶过来。”宋沂满意的点头,只随即又疑问道:“不是还得等朝廷安排么,府城就能定下人选?”
“嗐,我就说你待在县城乡下地方吧,”徐娘子晃着脑袋,大为可惜,“你不知道,年初那会朝廷和北戎打了一回,如今胜了,占了一大片疆土,听说要新立两个府州,调派了好一批人手过去,未必能顾得上这里。”
“啊!”徐娘子一拍手,“我可算明白了,怎么突然曾家急巴巴年前就回都,敢情是想趁着这会得功劳了,他们好去升官呢。”
岂止呀,宋沂一听徐娘子的小道消息,估算时间就感叹,曾家是去年年底来的,那会朝廷恐怕就商议着要打仗了,过来鄣州延清做县令,先躲了灾祸,等战事明朗再赶紧升官去沾光,这就是朝中有人的做官好处么,也忒爽快了。
与曾县令安排明白的未来相比,自己这个做十来年县丞官的爹还真是宦海蹉跎半生,根本没法比,怪道曾县令对这交接的事兴趣平平,人家前程远大着呢,哪里在意这个。
宋沂与徐娘子分析完利弊,徐娘子才拍胸脯道一声侥幸,哪里想过曾家的关系直达都城,“还好我先前没和家里说,总算没得罪了她,要不然她在府台老爷面前说一句,亦或是朝廷评比圈个下,我爹可就完了。”
“这倒是奇了,她家也没有藏着掖着,你在府城这么久难道就没有听说?”宋沂听着也纳闷,曾玉英从没遮掩过她的都城出身啊,更别说她身上穿的戴的,随身仆妇养娘丫头,哪里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人家。
哪个七品县令家能养活的起这么多下人的。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徐娘子就醒悟过来,恼怒道:“是了,我就说姓王的不是什么好人,前头一见面她就不老实,大家介绍那会故意哄着我说人是乡下官,后来也常打岔,我就没深究,多半是她故意挑事!”
宋沂呵呵一笑,不对吧,她记忆里,先挑事的好像是你呀我的灵云姐姐。
“你站哪边呀!”徐娘子恼羞成怒,可看宋沂没吭声,又泄气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别开口,我不招惹她行了吧,我和姓王的算账去。”
“王娘子?”宋沂痛快地拍拍手,“随你。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等会天黑落了城门,我娘该着急了。”
听说宋沂要走,徐娘子忽然叫住了人,“等等,我想起来了,你最近哪得罪了人,有人在府城到处打听你家呢,那人好像知道我和你认识,还来我家问过,门房传到我这里,我才要写信给你,正好你来了,出门小心着点。”
得罪人?
宋沂曲起手指,那她最近得罪的可有点多,“没事儿,”她挥挥手,“要是真来找茬,我叫他先吃我一顿霸王枪!”手艺可还没落下。
可有时候吧,话还真不能乱说。
“宋兄?”
宋沂才要回家,徐宅角门外突然有人探头探脑叫了一声,宋沂循声望去,骂人都不带磕巴的嘴忽的就打了绳结:“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能叫宋沂这样吃惊的还能是谁,李峤一身灰头土脸的出现在她面前,听宋沂这样说,自己哀怨道:“原来宋兄还记得我啊,我还以为你用完就把我给忘记了呢。”
“胡说什么呢,我哥哥不就是借了你几本书,怎么还上门来了!”宋沂当即意识到不妙,李峤这话要是外人听着,还以为她见异思迁、喜新厌旧呢,急忙敷衍一句,揪住了李峤就往马车里坐,叫车夫赶紧往延清县衙门后街赶去,车费加倍。
等成功脱离了徐宅附近,宋沂才心虚的开口道:“我这不是忽然有急事,所以没来得及么,后来我不是寄信给我表姐了,怎么,你没收到?”
“快别提了,”一说起这个,李峤悲从中来,指着自己的衣裳委屈道:“寄信得几天呐,你一走倒好,怎么不想想走前和家里交代一句。
我去后头敲门,一连敲了三天,差点被人当无赖混混给抓起来,衣裳险些都要扯破,后来又去打听你的消息,又挨了你家亲戚好一顿的骂,疑心我是淫心好色之徒,要拉我去监学除名,多亏我腿脚利索才跑走的。”
咳咳咳,宋沂尴尬的咳嗽,这也不能怪她姨母,李峤这个年岁的书生去打听自己,确实吧,有点道德败坏的意思。
“当时实在是紧急,事多心烦的,哪里想得到啊……”宋沂越说越小声,实在没敢看书生的眼睛,”大不了接下来我要是有安排,肯定先给你说一声,这总行了吧。”
“你确定?”李峤实在不敢信任。
“那是当然,我都说了那次是意外。对了!”她猛地一拍手掌,试图转移话题,“你从监学里跑出来不影响么?会不会耽搁了你的学业。”
拙劣,实在是拙劣,但李峤还是顺着她的话解释,“你不知道,我们这些考进去的府学书生,都只是附读,并不是正监生,这本是南京礼部尚书提议,说南监学子稀少,不如叫各府学子弟也进来附学,所以我们才进的。“
“只是这事惹恼了原本在读的荫监生,他们好容易借着当官的父母才进来,怎么好叫我们也轻轻松松也进来了,回去参奏一本,”李峤摊着手,“我们就被遣送回府了。我担心家里人念叨生事,所以还未叫家里知晓。”
“原来是这样,”宋沂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几乎要僵住,好好好,又聊中一个爆点,把天聊死了。
万幸府城县城离得不远,又是马车,没等宋沂再踩中个雷点,她家就到了。
“既然如此,干脆我做东,请你在我们这里住几日散散心,怎么样。”宋沂豪气的结清了车费,甩着钱袋在李峤面前晃悠,横竖能花多少钱,一两封顶了。
“我看不怎么样。”
没等李峤回话,宋沂她爹宋长洮就瞪着李峤面色不愉的出现道:“沂儿,他是谁?”
“没谁,就是个问路的,”宋沂连忙挡住了人,“我已经把地址告诉你了,你自己去找吧。”说着就强行拽着她爹进门,顺手把大门给捎带上,“对了爹,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噢,”宋长洮被宋沂拉着一时忘了门外的人,只说起正事道:“县尊不是年前就要走的,所以原本要往府城交的赋税账簿就得提前到十月,你也知道户房老许先前闹了一回,老章就说这事与其交于户房,不如让我亲自去做,免得旁人又生事端,所以接下来我怕是要晚回家了,今日提前与你娘交代一句。”
父女两的声音渐渐远去,李峤看着自己面前紧闭的大门,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刚才人说什么来着?这就把自己撂在这了?关键在于,钱袋她也没给呀!
李峤悲愤的看着陌生的街景,他还不如待府城呢,好歹能找认识的人借住。
等宋沂将老爹敷衍完,支使鲁大齐婶去了后院,溜到家门口打开门时,李峤还没思考完他是去土地庙借住还是去车马行抵押衣裳暂住。
“快,快进来呀!”宋沂小声的冲李峤招手,趁大家伙都不在,赶紧将书生带到了前院书房。
好奇怪,宋沂蹑手蹑脚领着人往屋里去时,莫名有种背人的心虚。
李峤也是浑身不自在,他何曾做过这样的事,压低了嗓子忍不住道:“你借我几钱银子,我去客栈住去不就好了,怎么还带家里来。”
“我这不正好有件为难的事要问你嘛,”宋沂关紧了房门才安心,自从和徐娘子交谈之后,宋沂就发现自己的情报渠道还是浅显底层了一些,李书生好歹是府城人,比她更了解些官场。
一个好汉三个帮的,李峤到底是中过秀才的,家里也有人当官,说不定就能出点主意。
宋沂转过身去,将才刚宋父说的话转达了一遍,评定道:“我是觉着这件事一定有鬼,但不知险藏在了何处,税本要是出了差错,他怎么能保证自己能平安无事。”
这可是要给府城查验的,真闹出事情,别说她爹,就是曾知县都要吃挂落,得个差评,那岂不是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吗,宋沂想不通。
“说不定是你想多了,”李峤疑惑:“户房书吏与你爹不睦,既然怕他闹事,已经分了他的差事,这户税账簿交给你爹主管也是理所应当啊。”
“不对,”宋沂飞快地摇着头,“哪有这么简单,一个书吏也敢跳出来算计县丞,把我爹斗倒了他有什么好处,背后一定还有人,更何况……”
“要是换做我,我也不甘心,”宋沂伸出手掌来冲李峤示意,“非得想四五种方法来整倒我爹不可。这才一种呢,他就能罢休?”
好好好,真是好孝顺。
李峤叹为观止,他算是开了眼了。
他听得忍不住感叹一句,这幕后若是真有人,他与宋沂对上也真是倒八辈子大血霉了。宋沂对亲爹都能想这么多法子折腾,更别说旁人,只怕十八层地狱都未必装得下他的死法。
第71章 下跪
谁料李峤感慨完一个抬头,就见那地狱阎罗黑漆漆的一张脸逼近了他,话语里威胁道:“书生,你该不会又烂好心,心疼起背后的人来了吧?”
“哪里哪里,”李峤慌忙摆着手否认。
其实他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到底是在人前做了多少好事,怎么眼前人把他看得这样仁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