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贪没贪的,只要账目做的漂亮,衙门老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们闹了这么一回又交不出账簿,那老爷们就一定会管,这事事关颜面,上头绝不会罢休。
“要不然……”章主簿沉吟道:“就说账目繁杂,再拖几日,咱们紧赶着重做一份补上,我那里还有几个积年老吏,他们手脚快,说不定能赶上。”
“也好也好。”边典史听着几乎要跟车夫老赵一样掉泪,只是还有一事,他迟疑道:那府城那边……”
“唉,”章主簿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人老皮厚的,叫我去说吧,无非是挨几顿骂,终究又有什么。倒是你们,老宋,你快带了人回去赶紧补上,免得再出差错。”
看着热心肠的老章,宋长洮感动不已,“老章啊老章,还得是你。”
边典史才要说的感激噎在了喉咙里,这怎么跟骂人似的。
章主簿倒不在意,毕竟出了这么大档子事,宋长洮不疯就已经是算他有静气的了,言语不到位多正常。
他这里急急忙忙往府城里赶去,准备了三大箩筐的话,可谁知到了衙门才发现,同知老爷今日并未在衙门里点卯,人压根就没来。
与他交好的典吏倒是替他们庆幸,“你们算是交了运了,同知老爷今日本是该来的,哪里想他家里出了事,所以没来,叫你们躲过去了,赶紧回去补吧,今儿这事我替你先瞒下来,等明日老爷来了问起再说。”
“实在多谢,都怪我们县丞素来不管事,唉,太不谨慎了,还不知明日怎么能过呢?”章主簿唉声叹着气,老脸皱成个八字眉。
“就说呢,先前你们来送都好好的,他这一回倒出了幺蛾子,要我看,恐怕也就书念得好,真本事不过如此。”那典吏替老章抱不平,也替每年从老章那里得到的银钱叫屈,“怎么偏生不是你呢。”
老章若是成了知县,送来的银钱恐怕还能往上升一升。
“这有什么法子,权看上头大人们的安排罢。”章主簿摸着自己的胡须,摇摇晃晃离开了府城,紧赶着回了衙门。
还没说出噩耗,却见宋长洮从他那熟悉的竹盒中,竟抱出来三大本一模一样的账簿,还冲他招手感叹,“真是侥幸啊,章兄,还好我底下人预备不测多抄录了一份,听闻此事赶紧给我送来了,你看看,是不是和先前的一样。这下可就好了,等会我就送去府衙,总算不怕上官怪罪下来。”
“侥幸?”章主簿攥紧了拳头,脸色阴沉了下来,“你这是在防我?”
“非也非也,”宋长洮摆着手,“章兄多虑了,只是预备万一而已,防一防不怀好意的人,哪里提防过章兄你呢。”
可章主簿却笃定了,果然如此。
他此刻也不装了,只盯着宋长洮,“这么说,时日也是你特意选的?你早就预备好了?”
“我就说呢,”他冷笑了一声,“平日里装着清官的模样,私底下不也巴结往上吗,怎么,府城里早打好了关系还藏着掖着的,你是想故意看我们的笑话?瞧我争来斗去的有意思对吧?”
“章兄想多了,”宋长洮摇着头,“我若是有这个本事,也不至于当了十来年的县丞,被你们排挤得坐冷板凳。”
”那你是怎么——啊,”章主簿恍然过来,“是你女儿。先前我就听人说过,你们几家儿女常去府城玩耍,恐怕就借着这个攀附上去的吧!真是高啊!”
章主簿愤恨不已,“只可惜我自己没有一儿半女,不然早用这法子爬上去了,哪里轮得到你们。”
“这话可笑!”
宋长洮听前面说时都还没有恼怒,可章主簿这话一说,他反而火了,拍着桌案恼怒道:“难道养了儿女,就为教他们去做细作探子?若章兄是这样的心思,不生下来倒对他们是件好事。”
宋长洮冷哼了一声,只觉老章是在放屁,凭他也能有这样好的闺女。
他女儿千好万好,品性佳德行高,孝顺长辈体贴亲友,为人诚实从不隐瞒,这样才引来了旁人交好,若是像老章那样养得心术不正欺上瞒下,背地里算计一肚子心眼,又哪来的什么朋友?
第73章 圆满(已修改)
税收账簿到底是平安无事的送到府城衙门去了,既然东西送到手,下剩的马车着火事件也就不了了之。
毕竟上头的人不追究,下头的人乐得清闲,哪里还会自发的去查询原因,就这么风平浪静的了了事。
与之相同态度的,是当曾知县召集衙内众人,说自己属意县丞宋长洮代自己整理年关事务时,其他人的沉默赞同。
出乎意料,就连县城资历深人缘广的章主簿都没发异议,一张老脸低着头没吭声,连他老人家都赞同,其他人哪还敢冒头呀。
在这一刻,大家似乎都心悦诚服的认同宋长洮接任延清县县令,叫曾知县都忍不住高看了宋长洮一眼,这老宋还是有些本事的嘛。
章主簿面色如常的回到主簿衙门,看着底下人找来只平静道:“怎么,难不成你们还有什么后手?牌都出尽了也打不过人家,这时候就该老实低头。”
“低头?您低头了是没事,可我的下场怎么就——。”
许书吏实在不服,哦,把自己推出去往前头探路,见摔到了坑里就停住脚不走,知道了教训,可凭什么就自己这么倒霉。
“收声!”
章主簿鹰一般盯住了人,阴沉沉道:“把你的嘴给我闭严实了,别叫我再听见什么。”
“你说下场,这难道不是你先招惹的下场,现在他没扒了你的官皮就已经是好运了,还想怎么样。要不要把我的位置让出来,给你坐坐啊。”
许书吏霎时就闭上了嘴,脸色苍白的被吓个够呛,忙摇头道:“不不不,小的不敢这样妄想。”
“知道就好!”见他醒悟过来,章主簿重新恢复了往日的亲和语气,耐心指点道:“你怕什么,他不过只是接任的官,县官一任三年,已经没了一年,算算看也就只剩下二年的空档,坐了就坐了,你一辈子的书吏还怕流官不成。
现在没了权,大不了等个两年,人一走户房不还是你的天下,急什么,这会闹出事,你就不怕他杀鸡儆猴,真个革了你的职,或打或发配,死不死全是他一句话。”
“章大人,”许书吏慌得跪了下来,“您得救我啊,他一个县丞凭什么革我的职,我先前那些银子可都是老老实实送去您家的。”
“是啊,我不正在救你吗,”章主簿忍不住头疼,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真想把人给轰出去,他吸口气。掰开揉碎了与人讲道:“如今他做县令一日,你我就老实一日,把人哄两年走了,后头新来的哪里知道前头官司,你不还是户房书吏,日子不还是照旧的过嘛。”
许书吏猪脑子终于听懂了,感激的点着头道:“诶,小的明白了,只是——”
他随即又担忧起来,“要是过了两年还不走呢,那咱们岂不是还得熬。”
“这怎么可能,”章主簿嗤笑了一声,“先前做了十来年的县丞就够可笑了,难不成他还能再做十来年的县令?”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事其实宋沂也疑惑过,按理县丞接县令的官是不用走吏部考功司的,这归文选司管辖,那位在他爹考评上屡屡难为人的主事恐怕没法跨部门做手脚,可他爹接任县令期满的考评又会送考功司去,到时候还是他给评定。
说实话,这人能对自己死对头的师弟为难阻碍十来年,可知心眼有多小,万一他继续压着他爹不叫升迁,那可怎么好啊。
“怎么好?这不是件大好事吗。”宋长洮倒是挺知足常乐的,听见闺女这样担忧,他反而笑了,“你瞧瞧,延清县有什么不好,从小住到大,换了个地恐怕你娘还住不习惯呢。
这里离府城金陵也近,你祖母大伯就在城外,不论是爹这边还是你娘那边,看望亲人都方便,多好呀。再说了,”宋长洮笑眯眯的摸着大女儿的额头,“为父的本事有限,纵使你帮衬着,也就够待在县城使的,再大些,我可就真撑不住了。”
延清县很小,小到都城的老爷们觉着这是个监牢,可对于宋长洮来说,这地方却是个再好不过的养老地,能在这里住到终老,他求之不得哩。
有人待在家乡心满意足,有人独居异地孤孤单单。
在李峤的再三央求下,宋沂到底还是将抄完账簿后的人给转移了出去,如今就居住在临街的酒楼,宋大小姐支付的房费,离宋家不算远,出了吉祥街往北走一段路就到,宋沂去这跟逛街似的方便,一天一趟。
这不,今日又过去了一趟,熟门熟路的敲门进屋子,还顺手递给李峤一个包袱。
“这是什么?”李峤摸着软乎乎,分量还不轻。
宋沂坐在椅上一边给自己倒茶水,一边回话道:“这是我娘估算着你的身量改的棉袍,虽然是我爹的旧衣,但你放心,我爹舍不得穿新衣裳,每回套一下就收起来了,还是九九新的呢。我娘听说你还没回去,天气冷了怕你冻着,特意做了两身叫我带来,算是谢礼啦。”
李峤这才拆了包袱,见里头果然是簇新两件棉衣,一件雀蓝,一件草青,料子塞的厚实,周边针脚细密,穿上身不大不小正合适,不由得就感激道:“多谢伯母厚爱,请小姐回去千万替我转达谢意。”
他看宋沂神色轻松,坐椅上有闲心晃悠双腿,宋母又有时间缝衣,心里就猜到了几分,笑道:“你家难关怕是过了,我看你现下可比先前高兴。”
“那是自然。”宋沂笑得畅快,曾老爷一走,她就成了本县第一衙内,哦不,是第一小姐,头顶知县老爹,在延清县可以算能横着走路了,看谁还敢算计她家去。
书生也不是外人,在家里宋沂还得藏着掖着,到这儿就不用了,当着李峤的面,宋沂开始做起年终总结来。
细数数这一年,从年初算起到年末,她家里请了先生雇了丫头,爹升了官娘治了病,大姨母和二姨母有了来往,大伯母小堂弟吃了教训,实在圆满。
李峤看宋沂说的密密麻麻几十件事,听得都累人,面前人却那样得意高兴,恭喜之余没忍住,还是在嘴角露了痕迹。
只见他极轻微的叹了一口气,“若是我也能像你一样就好了,这一年也能叫我家里人满意。”
宋沂还从来没听李峤说起过他家的,这会子一听就奇怪道:“你这样年轻就中了秀才,人长得又好,又不好色贪财,又心软心善,怎么,你家里人还不满意么,要是换到我家,我爹能高兴死。”
好好好,这个比喻足够了,快过年了咱们还是攒点德吧。
李峤哭笑不得的阻止道:“我想宋大人平白无故多我一个儿子,也未必能高兴成这样。况且,我也没有你说得这样好啊。”
李峤垂下眼眸,兴许是因为这些时日的相处,又或许是亲眼瞧见宋沂帮扶家里,他竟真个和人吐露起了家中情况,似乎想听听宋沂的建议。
原来李峤家虽然是名门出身,可族大家大,支房众多,也不是人人都能得意的。
李峤他爹是李家三房,前头还有两个哥哥站着呢,再加上他出生的晚,当官的祖父还没安排人就闭眼走了,只剩下个散官官职还是祖母心疼幼子,想办法给的,总算一年里能多领份俸禄,不至于没官职饿死。
可等祖母一死,李峤他爹被分了出来,日子终究还是艰难起来,李峤他娘也是大族子女,怎么能接受的了这口气,先是想法子将丈夫送到老交情的温参议府中,又敦促李峤念书科考,非要叫他们给自己争口气不可。
“可如今……”李峤抿着嘴,“金陵国子监撵了散众,这个消息若是叫我娘知道,恐怕她又要生气了。”
也正因为此,他才迟迟的不敢回家去。
“国子监读书,对你娘来说就这样重要吗?”宋沂疑惑,先前也不是正经的监生员啊,也只是旁听生呀。
李峤叹道:“到国子监教书的先生学问比府城的厉害多了,况且重点不在此,在于先生里十个能有八个可以外放去做学官大宗师的,你想想,你每日在他们面前读书写字,能不混个脸熟么,怎么不好。
我娘得知我考中国子监的时候,别提有多高兴,只道她终于有了扬眉吐气那一日。唉,这回要是知道我从国子监里落学,不单是我娘脸上过不去,她往日在那些妯娌面前宣扬的话,岂不也成了笑话。”
原来是这样,宋沂想了想,没说话就离开了,这日走后,一连四五日都没有再来。
等到她再次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封书信,“喏,拿去看吧。”
宋沂得意的拍在了李峤面前,朝他眉飞色舞起来,“这回能叫你娘也过个好年了。我问过我二姨母了,我姨父是国子监博士,名下可以收学生的,我给你要来个名额,你到了他身边不也能跟着进监学念书了。
虽然不是国子监的正经名额,可也能在里头念书,学聪明点,蹭蹭怎么了,你不说实情旁人也瞧不出什么。”
见李峤还是有些不肯接,宋沂装着满不在乎道:“拿着吧,你是我的学生,四舍五入不就是我姨父的子侄,怎么不能进学,就当师傅给你的见面礼,哎呀,你就拿着吧。”
话说的潇洒,可人演不了半刻钟,就冲李峤恢复本性叫苦起来:“你呀,这回你可欠我太多了,以后非得再帮我做事不可。为了这个,我还答应我大姨母,要老老实实去金陵她家受三年教学呢,你知道我大姨母有多严苛么……”
这回她可是自讨苦吃,自进虎穴,自己不给自己找好日子过!!!
宋沂苦着一张脸,她可牺牲大发了!
“我知道。”李峤捏着信封认真的看着宋沂,又重复了一遍。
其实,宋小姐才是那个心软的大好人吧。
李峤心想。
临到年末,这是曾玉英最后一次给众人发帖子摆宴席了。
宋沂应邀前来,看着收拾了大半、显得有些冷清空旷的后院,连宋沂都难得的有些感伤起来。
没有电话,没有高铁,没有飞机,漫长的距离即使是信件也需要月余才能送达,更别说是往来通信实时联系了。
宋沂在此刻,才真实的意识到这会儿是在古代,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不是顷刻就能抵达的时代,乍然分离,又隔着南北那样远的距离,除非天缘凑巧,要不然恐怕她与曾玉英,这辈子都无法再相见了。
只是人还没难过多久,身后头边荣的喧闹就叫宋沂瞬间从悲春伤秋中脱离出来,转而进入市侩的成人世界。
边荣拉着宋沂嘀咕道:“你爹这会成了县令老爷,那他先前的县丞位置会腾出来吗?我娘在家里念了好几天了,她做梦都盼着我爹能往上升一升呢,说什么也不求接任县丞,做个主簿都能满足。”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宋沂摇着头,只觉孙娘子想得太美,“朝廷没指派人来,也没提拔的旨意,只是叫我爹先代着,如今他仍是个县丞,哪里就能管到衙门官员的升降去,恐怕这事还要等上头安排。”
“你怎么还哄我,”边荣鼓着脸,“这事儿难道还有什么意外不成,实话和你说吧,我娘今日在家都再三的叮嘱我呢,叫我接下来要好生奉承你,就像对曾小姐那样,也让我管你叫小姐哩,连她都这样笃定,你爹这个县令官没跑啦。”
边荣埋怨了一会儿,忽然又高兴起来,“不过你做了小姐也好,曾小姐一走,就剩下咱们俩是最要好的了。”
说到这里,边荣紧张的揪着宋沂的袖子不放,千叮咛万嘱咐道:“你可不能学曾小姐一样,也见着府城里来的就跟她们聊去,把我丢在一边不理啊。”
“这……我可说不准,”宋沂故意逗着人,“万一府城里头也有个什么张娘子赵娘子的来县城,我怎么能不接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