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是如此凑巧,找的人选又全都与她家有联系,看着深秋有些雾蒙蒙的天色,宋沂不禁摇头,“这是山雨欲来呀。”
财帛迷人眼,官位动人心。
她家城里城外两处地方都被人找上,显然是先前就暗自看在了眼里,早就盯上了她们家。
只是这人,到底是谁呢?
况且即便真要针对她家,这些动作未免也太浅显了,就算闹大也不致命呀。
真说起来,郑家姚家到底也只是不伤骨头的亲戚,若是她爹心狠些,只推说不知道,把责任撇个一干二净,纵使名声有些影响也不至于到丢官的地步,等将来平稳接了县令,那时再追究起来,这人岂不是一个死。
宋沂起身踱步,目前线索太少,敌暗我明,她便以己度人,开始模拟起自己如果要对付人,该在什么地方使绊子,该用什么辣手段招式。
一连想出五六条毒计,宋沂越想越担心,也不知那人在哪里躲着阴测测盯着自家。
转过身来才要询问细节,就看见她大伯母这会子了还额头带汗,往嘴里猛灌茶水,那模样不像是热的,倒像是走累了发出的汗,便忽的想到什么,问姚金纤道:“大伯母是从南门那里一路走过来的?”
“那可不,城里头的轿马多贵呀,”姚金纤下意识就表功起自己的勤俭,“我做惯了农活,走走也能省些,到时候这钱给娘好多买些肉果。”
啊,原来如此!
宋沂总算想明白了,这样想想,自家这个大伯母恐怕已经露了行踪。
倒是郑掌柜,见他一席短衫来家,宋沂就庆幸道:“真是万幸,还好郑掌柜换了衣衫。”
郑守义郝然,“是我先前见过小姐打扮,担心您怕家里人知道这事,所以才换了打扮过来的。”
这可真是凑巧碰凑巧了!
宋沂好笑,先是晏娘子后是捣鬼的,只怕郑家背后是她这事有半个衙门的人都知道了,兴许再等等,还能传到乡下去。
这事不干郑掌柜的事,是从香方那里露了痕迹,亏郑守义还一直守口如瓶并不倚势揽财,宋沂想想他们夫妻的为人,就问他道:“我与掌柜多月的交情,如今就直说了罢,这些银钱掌柜的可愿舍弃?”
“不瞒小姐,”郑掌柜苦笑道:“别说舍弃,我恨不得不接这单子才安心。每月一二两的就够我们夫妇欢喜了,忽然来一二百两,不是喜是惊哩,唬得我们夫妇二人一夜也睡不着,生怕这消息传出,黑了心的衙门来人过来敲账——”
他说的兴起,才想起宋沂正是这黑心衙门二把手的女儿,忙补救道:“不不不,我不是说衙门敲诈,是那些黑了心的街上混混,借着衙门的名义过来。”
“没事,这我早知道了。”宋沂摆手,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她还时不时的骂一顿衙门呢。
就连那抓捕贼偷的班头,自己的侄子就是个偷,贼喊捉贼不说,说不准还是官贼联手,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
既然郑掌柜推辞,宋沂就有了办法。
“衙门里原本就有固定供应的铺子,如今也不知是谁,将这巧宗给了你,你铺子里有了进项,其他铺子就少了,一来一去的势必要得罪他们。
要我说,不如大家分润了好处,你只管把自己铺子里的货物搁下,衙门要的就去与那衙门交好的几家铺子里买货供上,将各个掌柜约好大家公平数目,你只拿你那份做掮客的钱,虽没有一二百多,多少也有些辛苦钱,这样如何?“
郑守义连连点头,“这个好,这个好。”钱银到手又不粘锅,还能与各个香铺老板打好关系,怎么不肯。
宋沂便叫他悄悄的回去,先别把这事声张,好给幕后人瞧个新鲜。
等回到屋里,还没等宋沂开口,听了半程的姚金纤就迫不及待伸出了手,朝她侄女儿期望道:“好侄女儿,你也知道,你伯母家家计艰难,连轿马都不舍得坐哩,那憨子掌柜你能给他出主意,能不能也给你伯母想个法,叫我平平安安把那钱财收下。”
呵呵,宋沂险些要被气笑,她姚金纤好大一张脸,又要钱又要平安。
“自然可以。”宋沂冷笑了一声,“只是大伯母且想清楚,人家如今要对上的哪里是您?是冲着我爹哩。他若是抓住你们的把柄往死里压,我爹也无可奈何,毕竟这银钱您确实收了,总不能为了您叫我爹丢了官吧,您放心,到时候我爹一定和牢头打个招呼,给您预备个单间”
宋沂站在门口,背着光,语气平淡的却叫姚金纤想起当初宋沂威胁人的模样来,叫她汗珠子霎时冷贴在身上,一股寒意心头起,吓得忙打了个寒颤,耍杂耍似的晃着手:“不收就不收,我也没说什么呀。”
她不甘不愿的出了门,嘴里还嘟囔着倒翻天罡,谁是谁长辈等话。念叨的出了吉祥街,才走到大街口,就听见后头有人一声惊喜的招呼,“啊呀,姚嫂子,是你不是?怎么这么巧,在这儿遇见你啦。”
谁呀?这么烦人!谁是你嫂子!
这话撞到了姚金纤气头上,她不耐烦的啐了一声,“不是不是,找错人了,姓姚的不在这里,只有个龟孙的乱认亲戚!”
第68章 奸臣
那穿绫罗的妇人被这话一噎,竟还能忍住,硬是露出了个笑脸相对,“姚嫂子好大的火气,怎么?谁得罪了你不成,这日头大,仔细晒黑了,快,快来我这轿子里挤一挤吧,我给您捎带上,是回哪呀?”
提到能蹭车,姚金纤这才转过身皱眉看去,还是不大认得,只是见妇人穿着绸衣裳,头戴根金菊花宝顶簪,像是个有钱婆娘,就含糊着答应下来:“噢,是你呀,你怎么在这。”
“唉,别提了。”那妇人见姚金纤搭腔,忙道:“我这才过来走城里亲戚,哪知道人家眼界高瞧不上,还被排揎了一顿,您说说,这算什么。”
这下可叫姚金纤来劲了,她也如此啊,正有满腔的苦水要倒,见妇人再三邀请,她便不推辞,抬脚就挤进了轿子中,与妇人同坐一处,晃晃悠悠往城门那里赶去。
该说不说,坐轿子就是舒服。
姚金纤眯着眼轻轻松松坐在轿上看帘外的行人,只觉得身子都轻快了。
“嫂子,嫂子。”那妇人见姚金纤上了轿子就把她抛在脑后,差点咬碎自己那口牙,连忙提醒她,“您进城是有什么事么,是不是来瞧您叔子宋老爷一家?”
“别乱攀扯关系,人家是县丞老爷哩,我是个乡下妇人,哪能算是我的叔子呀。”姚金纤一肚子的怨气,被人一戳就噗嗤全漏了出来。
她这话里看似是撇清关系,可里头的酸味谁闻不出来,那妇人便笑道:“哎呀呀,这是怎么回事儿,好好的自家怎么还闹起别扭来。您别怪我多嘴,宋老爷如今是县丞,县里有风声,说将来大老爷一走,就该是他坐县令老爷的官椅,您这会子该多联络下关系呀,将来也好拉扯拉扯你们。”
妇人像是为姚金纤着想,一力劝她回去说好话,可劝着劝着,却把姚金纤惹得更怒。
“他是县令县丞,与我们何干?!人家就是去都城府城做官,我们究竟又能有什么好处蹭着,出门时候连轿马都舍不得叫哩。他们全家住着城里,哪里能把我们这些乡下村子里的人物看在眼里。”
“哼!”姚金纤鼻子里冷哼一声,“他娘子是夫人,女儿是小姐,一家子呼奴喝婢的,吃金穿银的,日子过得好,哪里还能记挂我们这些外四路的亲戚,想着扶一把的?”
姚金纤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面色涨红,手不由自主就挥动起来,轿子就这么大,叫妇人都无处躲去。
“说出去有谁信,还是个官儿呢,自己的娘身边连个丫头都不肯买来伺候,还是我们在身边服侍,若不是我们这些大哥大嫂,他们家哪有现在这样的清闲日子。”
“哎哟,怎么会这样啊,”那妇人起初还瑟缩在轿边角,似乎不大敢靠近姚金纤,可等听她说到这里,忙立起了身子插话,一脸的不赞同,
“要是这么说,您别怪我多嘴,那还真是叫人说出什么不大好的话。论亲,一个是亲哥哥,一个是亲大嫂;论理,你们在城外过的孤苦,他不扶持您几个扶持谁呀,怎么还铁面无私的不管呢。
怪道外头人都说咱们县丞老爷是个清官,对您这个亲嫂子都这样,更遑论旁人了,唉,为了点虚名眼睁睁看着家里人受苦,何必呢。
说到底也未免太严苛了,就是照顾照顾自家亲戚又怎么了。衙门里哪个老爷不是如此,怎么宋县丞倒这样的无情。前头典史家的孙娘子不还提携她哥开药铺呢么,就冲他是边典史家的亲戚,谁不让着几分,就是真闯了祸闹出事来,大家看在边典史的份上也就过了,到底都是亲戚呀。
要我说,你们不如也学着试试,闹出来怕什么,县里谁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出了差错就是闹到衙门去,现如今城里哪个不知县丞老爷要升官的,谁会在这个节骨眼得罪你们。”
“对呀!”姚金纤被这个例子说得心动,一激动就扬起蒲扇大的巴掌拍在了那妇人膝盖,“我怎么没想到。”
姚金纤是做惯了粗活的,这一掌下去叫那妇人死咬住嘴险些痛呼出声,该死的,她的腿怕是都要断了!
姚金纤自己倒是浑不知觉,满怀欣喜只道遇上了个知己,接着话道:“说的也是,我们又没仰仗着他横行霸道、逼迫人的,只是想从借着光来接些活计挣点钱银过日子,这有什么不行。”
叽叽咕咕说一句拍一掌,等妇人快咬碎了牙时,轿子才停住,叫她终于等到了轿夫那句解脱的话,“夫人,到南门了。”
“这么快啊,”姚金纤有些不过瘾,明明她来时走了许久,怎么坐轿子倒比她自己个走的还快,都没反应过来,“要不然,咱们再转转?”
“别——”那妇人几乎要哭成声来,她的腿估摸已经肿了,再转一圈,她还能不能活呀,连忙婉拒道:“实在不巧,我早起的时候就有些着凉,坐了会轿子越发的难受,怕是再坐坐就要吐了。”
“口意。”
姚金纤闻得此话,忙捂住口鼻叫轿夫落轿,嫌弃道:“你怎么不早说,万一传染给我可怎么好。”
一想自己与她这样挨着,姚金纤就生气,“不成,你都生了病还叫我过来坐轿,可见你是故意的,走,坐轿子现在就去医馆,你必须给我请个大夫瞧瞧。”
她扣住了妇人的手,大有不答应就不让走的气势,“你要是敢唬我,我这就回去找我二叔,叫他断个明白!”
这哪能行啊,妇人忙晃脑袋,这会是真哭不出了。
到最后,硬是让妇人拔下根金簪子赔礼道歉,姚金纤这才心满意足的下轿。还真别说,头一回仗势欺人感觉还真好嘿。
她摸着这根成色巨好的金簪,想了想,索性花钱雇一辆牛车,回娘家去了。
“你婆娘听得可清楚?”书房里有位老爷仔细,听完了仍旧反问一句。
底下人点着头,“听得真真的,确实对他不满。”
“你婆娘看得可清楚?”
那人依旧点头,“看得明明白白,确实往城西大渔村子过去。”
“好,这就好。”那老爷笑了几声,畅快道:“姚家可是咱们宋县丞正儿八经的亲戚,他们出了差错,这位清官老爷只怕也要颜面扫地了,更别说知县老爷早就发了明纸告示,不许外来商户走私道,他还没走呢,底下就敢当他的话放屁,咱们都城来的老爷能受这个气?”
等到深夜,西门外就真个有三条船只划去了码头外边搬运箱柜,那田邹思指着为首一个老叟与商人道:“喏,这就是姚船头,你就放心吧。”
“是是是,”商人连连点头,“放心,怎么不放心。”叫他满意极了。
商人大喜过望,次日一早就连去回禀,这回可不止他一个人看见行船的船家,搬货的力工,船上的伙计,三方人都看得死死的,绝对没跑。
“好,事不宜迟,午后你就去衙门那儿告状去,只说自己被人蛊惑,夜里搬空了发觉不对才想报官。”
这状纸一递进去,便是刑房司吏董行看了,事情涉及衙门老爷,慌得他忙想把纸压住,找宋县丞问问清楚再说。
哪里晓得户房许书吏也在,见着好奇拿过一看便郑重道:“此事事关重大,怎么能瞒。”他双手一扯,竟然不管不顾,拿了状纸就要去回禀县尊。
很好,奸臣自己跳出来了。
宋沂听到严成急急忙忙回来禀告,当时心里就冒出了这个念头,还好她在前院拦住了严成,没叫她娘听着。
宋沂只宽慰严成,父女两个早通过气,“不是什么大事,你且放心回去就是。”
“噢?此案是有人勾结内外?那依你说,该怎么处置?”曾县令百无聊赖的坐在台上,由着许书吏叫了众人过来,拿出这状纸也是兴趣平平。
许书吏双手紧攥起来,深吸一口气,这会子已经没了回头路,横竖已经把人得罪很了。
见众人都在,许书吏扬着状纸,掷地有声道:“依小人看,这事须得从重从严处置!才能安县里百姓商户们的心。凡涉案之人,不管他是谁家亲眷,都一律严惩不贷,那商贩虽然受骗,情有可原,可本地接应的人却知法犯法,更为可恶!县尊大人应发令牌,叫衙门把这些人抓起来用刑问话要紧。”
“看看这些人的背后,是不是还有主使!”
第69章 算计
“这倒也有理,只是——”章主簿捋了捋胡须,眼神瞟向坐在前头的宋长洮,顾忌道:“从严处置未免太严苛了,不如罚一顿,打几板子教训教训也就是了。”
“这是什么话。”吴典吏大不赞同,“我们素来知道主簿老爷您是个和气的,但这会不同于往常,胆敢公然违背县尊老爷的令法,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贪财商人,必须要严惩才行。主簿老爷若是再宽恕,只怕底下人就该疑心起是咱们的亲眷做了这事儿,所以才想放他们一马。”
“胡说!”章主簿恼怒地甩了袖子,“我来此做官,哪还带什么亲戚,你既这样说,那就索性严查,好还大家一个清白!”
不是主簿,难道是?
在场其余众人的眼神不由得就看向了宋长洮,如果没记错,衙门当官的老爷里,有亲眷的恐怕就只有这位宋老爷了。
宋长洮见他们看来也不慌,只道:“诸位放心,若真有此事,我也绝不包庇。”
“这可巧了!”
宋长洮的发言正中许书吏下怀,他当即就从怀中取来一份纸张,呈给知县老爷看去,一边言道:“我昨日就听说有船货被盗,所以特意叫家下人去查,专门询问了一番。
今早得信,那商贩船中的伙计,以及本地帮忙抬货的力工们都说,胆大包天敢去偷运的不是旁人,正是宋县丞嫂子的亲爹。”
啧啧啧,老许办的这事也太糙了,还货物被盗呢,怎么不说被抢,叫衙门去查还更合理。
边典史嫌弃的摇着头,就差直接说是自己动手的了,这么明晃晃的针对人,谁看不出来。
是啊,谁看不出来呢。
在场六个房中书吏,两个阁库典吏外加一个巡检三个班头,十来个人都齐齐闭上了嘴,谁也不敢张这个口。
“哈哈哈。”宋长洮突然笑出了声,打破了沉默。
这反应闹得预备着辩驳的许书吏都有些琢磨不来,正义质问的话语不由得就卡在了喉咙,他这是什么意思?
宋长洮笑了好一会儿,才讥讽道:“老许啊老许,你就凭这几个人的话语,就信了是我为这点子银钱勾结商贩?”
许书吏昂首,大为可惜道:“起初小的也不信,可众口一词啊,如今若是不管,只怕有损县丞名声,想证明清白,非得请姚船头往衙门里走一趟不可,难不成,县丞老爷还要包庇家人?要是这样,就莫怪下官质疑了。”
宋长洮看着许书吏只遗憾的摇头,自寻死路啊,跟他闺女比心眼,老许你这年纪怕是都活狗身上了。
他对着上方坐着不发一言的曾知县拱手,道:“按理下官不应张口,只是听许书吏说的话实在可笑。你说众人看见那行船的是我嫂子亲爹,这话未免太过好笑。昨夜姚船头明明去了我家吃酒,还当车夫亲自去接在上湖街曾宅做客的小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