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走进屋里看到那楼梯,她伸手随意似的敲了敲,带出的回音便叫宋沂安了心,没错,果真是一张图纸建的。
她便央求曾玉英在这里稍等,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才好动笔。曾玉英自然不会不肯,由着宋沂逛了一楼上二楼,拿起香看了看,里头已经烧了过半。
借着楼高宋沂努力往外张望,直等那香都快要燃尽时才见着有两人往这里走来。
宋沂忙下了楼,与曾玉英道:“上头的都已经看完了,接下来只要将这一楼摆设看看就行。”
说着话,便无意间像是要靠力一般,向那楼梯下边倚着,哪成想楼梯被她这样一撞,露出个缝儿来,“哎哟,这里有个门儿。”
宋沂口里叫着,曾玉英也来了兴趣,与她好奇的进了里头。
起初她还以为是什么藏宝地呢,进到里头才失望起来,映入眼帘不过是个狭小的单间而已,边上摆了茶水柜子,看来是丫头们端茶等候的屋子。
才要说话,忽然见宋沂掩上了房门,捂住她的嘴轻声道:“有人来了。”
有人又怎么了?曾玉英疑惑,这时才听见外头人声走进,听清了在道景兄。
是景公子?
曾玉英当即就闭住了嘴,用手擦了擦那门板靠着耳朵就倾听起来,动作之流畅顺滑,都不用宋沂引导。
李峤也有个类似的香球,只是不像宋沂用的那样豪华,只是个普通铜片子打的。
他在书屋那里见着丫头来信时才悄悄地点了香,想方设法的总算在香球失去热度之前将景云领了过来。
等人到了这屋子,他才开口真心实意的感谢起景云来:“景兄,多谢你能持杖随我到此,实在是劳烦了。”
“这倒没什么,”景云随意摆手,他的腿早就好了,拿着手杖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难得李老三这样恳求将自己叫来,他只好奇究竟是什么事。
李峤并未回答,而是四周观望了一番,哒哒哒去楼上走了一遭,又往楼外绕了一整圈,见四下都无人才开口道:“说来这件事并不紧要,只是事关小姐的清誉,所以才格外严谨,免得被外人听去污了名声。”
这样一说,叫景云越发好奇,摸着下巴催促:“你快说,到底是什么事?”
李峤按着宋沂说的抻了两回,才低着下巴抬眼睛,盯着景云发问道:“景兄今年也已经十九岁了,为何至今还没有娶妻呢?”
这话无礼!
景云一听李峤问得不客气,当即就有些恼怒,“怎么?我要娶妻,难道还要告知你一声?”
李峤并未吓到,而是继续笑道:“景兄何苦瞒我,又不单只是我一人要问,在府学堂中早就不知多少人疑惑了。
论理像景兄这样的家世,该早定下婚事的,怎么到如今还没听说,况且前些日子有人家来提也没了下文。景兄的才学在府堂就是数一数二,却又不肯离开府城,又不像是那寻花问柳之徒,所以才越发地惹人好奇,莫非——”
景云才刚预备叫人撵了李峤出去,可等李峤话说过半,他的面色就有些不自然起来,压低了嗓音威胁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啊,这话是什么意思?
茶房里头曾玉英咬着嘴也想问个明白,她不是个蠢的,听外头另一个人问话,景公子却没有反驳,就知道这里边有内情,越发将耳朵贴得更近。
李峤看着景云阴沉沉的眼神,倒不慌张,这一切早就有过预案。
他脸上摆出了练习好几天,差点没练抽抽了的邪魅一笑,“哼哼,我已经猜着了,景兄又何必瞒人呢。”
李峤勾着嘴角,“恐怕是在府城已经相中了一位小娘子吧,心里早有所属所以不肯答应外头的,这有什么好瞒人的呢,甚至于连景兄不与家里人说的实情我也知晓,想来应该是她家家世与景兄相差巨大吧。”
景云心里大大的松了口气,就这?
他荒唐的几乎要嘲笑起对面的李峤,亏自己被这呆头吓成这样,原来也不过如此,可笑。
“不错,”景云顺着李峤的话点头,态度十分坦然:“我确实相中了一位小姐,只是她家境贫寒,我也深知家里爹娘不会同意,所以才不肯成婚,想着等有朝一日有了功名,到那时才好叫家里同意。”
说着说着,景云才忽然发觉李老三给他的借口是如此完美,又重情又合理,还不会影响景家的名声。
等将来筹算落定,横竖没人见过,就说这小姐一病死了,到时候兰娘不在,没了把柄,自己什么样的娘子小姐娶不来。
好,实在是好。
景云话说得着实痛快,可那茶房里头的人却听得心头一震,冷意顿生。
宋沂站在后头,见靠近门板的曾玉英僵着身子不动弹,有些担心想凑过去看看,曾玉英却执意不肯挪动身子,仍旧固执的将耳朵贴在那继续聆听。
“可惜可惜。”李峤叹着气,“我有个知己好友,她的姐姐极端庄贤淑的,生得也好,她家里豪富,父母许诺将来出嫁情愿陪送小半家财,少说也有十万。
只是我那好友先前听说了景兄这些传言,他便有些犹疑不定,所以才叫我来问个明白。前头那番试探,实在是为了这位小姐将来考虑,还请景兄莫怪。”
十万?!
景云亮起了眼睛,这怎么不早说呢,他有些抱怨,早知道就不该把话说的那样死了。
话都说出了口,景云总不能立马反口,只得持着拐杖哀伤道:“还请李兄替我婉拒了吧,我这心里头的小姐身子不好,这一二年恐怕我是不会想着旁人的。”
只是到底舍不得,景云最后留了个扣,希望李峤能明白他的意思。
“好说,景兄能饶我孟浪已经是大恩了,传个话有什么的,请千万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李峤点着头。
随着人声渐渐的走远,曾玉英才扭过了头来看着宋沂,沙哑着问人道:“你都听见了?”
宋沂直视着人,“他们话说得这样响亮,哪里听不见。”
她见曾玉英并未迁怒,而是双眼一红,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了人,上去搂着人的肩膀嗐了一声,“不就是景公子心里有人么,这算什么?像我大姨母成天挂在嘴里说的,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呢。
要我说,你瞧上他才稀奇,都城里好的不知有多少,还用得着在金陵寻摸?今儿过来听到了也好,可见是神佛都在保佑你的。”
“可现在怎么办,大家都知道了?”曾玉英只担心这个,谁管姓景的死不死,她的脸面才要紧。
“这正好呀,”宋沂惊奇道:“谁听见什么风声了,难道你家里头已经议定了?外头没听说过呀,可见是没定准的,既然如此,回头不提起来不就没事了,难不成她们还能上门问你答应不答应的吗。”
再说了,在金陵景家确实有背景有家世,可若是他们到了延清县,七品县令也能揉搓他们成圆成扁。
曾玉英想了想,拿袖子一擦脸,“你说的对,将来好的多着呢!”
她嗤笑了一声,庆幸道:“看来咱们昨日红娘庙没有拜错,红绳娘娘不忍心看我嫁个窝囊汉,才叫我听见的,你听听他最后说的话,人还没死呢就已经考虑接茬的了。”
曾玉英解了心头气,便想赶紧回去,只是泪水好擦,可揉红了的眼睛却一时半会没法掩饰。
回去众人问起来时难免生疑,宋沂索性推到了自己身上,只说自己和曾玉英走到半路,为了争古今第一咏月诗斗起气来,彼此不让就把人给气哭了。
景娘子听着好笑连忙过来劝说,徐娘子也暗自高兴帮着助腔,慧娘和苏娘子过来圆场,众人哄闹了一通,等诗评选出来,叫徐娘子得了第一,便更把先前的事抛在了脑后,连曾玉英的不自然都以为是诗句没得冠的缘故。
等宴席散了场,曾玉英没被景娘子挽留住,一言不发的就带人回了延清,回家找她娘痛快哭了一场。
听说哭得眼睛核桃一般大,好几天都消不下去。
边荣还特意写了信纳罕呢,上回输给徐娘子也未见曾小姐这样伤心的,看来这回宴会她丢大人了。
哭了也好。宋沂看着边荣的信心里松了口气,哭完了也就能把这事儿给忘了。
只是她是这样想的,曾玉英的娘亲却没有。
这位一直待在县城不动弹的官家娘子,竟出乎人意料的特意来了一趟金陵,在码头附近海内楼上下了贴,专门请宋沂过来赴宴。
宋沂知道自己那些小伎俩瞒不过这位大娘子,老实去了那,见丫鬟仆妇全都待在门外守着,屋里只有晏娘子与一个老嬷嬷,便抢先开了口:“不用晏娘子询问,我实说了吧,这事儿确实是我先听见的风声,我怕事有万一,过不去良心,所以才想法叫玉英听着的。”
“你就不怕我们恼羞成怒?”晏娘子直到如今,才认真的打量着自己这个女儿在县城结识的好友,想从宋沂的神情里看到些什么。
宋沂叹着气:“也这样想过,瞧,您不就为了这事来了么,还摆了个鸿门宴的。只是,即使如此,还是得去做呀,谁叫我和玉英是朋友。”
偶尔打趣胡闹沾光的朋友也是朋友呀,总不能真眼看着人生路走错了道吧。
作为朋友,如何能在这时候冷眼旁观?
“好,我坐了一夜的船,听见你这句话就足够回去了。”晏娘子闻言露出了笑容,竟难得的叫宋沂看出几分真诚来。
晏娘子吩咐那老嬷嬷一声,叫她拿过一个盒子,将东西强塞给宋沂道:“英娘是我耗心血才养大的孩子,她就是我的半条命。你救了她,我实在不知该怎样谢你。
听养娘讲,说你在县里到处寻找百年人参给你娘治病,这是先前我家里收来的紫团山野参,药农说怕是有一百多年参龄。我派人问过你家里,你娘的病方上说是要用三次参方,所以我叫药铺伙计切了一半,这上头的一半给你,正好够治你娘的病。“
“可这……这不是您留给她的嫁妆?”宋沂摸着那锦盒只觉烫手。
见她这样,晏娘子倒笑了,“收下吧,你和玉英不是朋友嘛。”
一个是爱女儿的娘亲,一个是爱娘亲的女儿,两人直到这场宴席,才真正坐了下来吃了一回真心酒,只觉对方用情深。
等到海内楼里一十八道菜全部上完,两人吃罢散时,晏娘子才像是不经意的感叹了一句:“我家里寄了信来,已经往吏部送去了任本,只怕在县城待不了多少时日就要走了。三年未到,只怕朝廷里一时半会没法派新官,可这交接的人找不到,还真叫我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直到这个时候,宋沂才明白为什么晏娘子不许曾玉英在金陵买房,原来她们待不长久了。
事不宜迟,她拿着这半截子人参回府与大姨母说一声,便火急火燎的要乘船回去。
船行了半路,宋沂才一拍额头,发现自己慌了神,竟然还没和书生交代后续,他该不会傻乎乎在巷子门那儿敲半天疑惑没人开门吧。
不至于,不至于。宋沂晃了晃脑袋,难得的有些心虚。
大不了等娘病治好了,自己给他回赠个礼。哼,能从她手里抠出个回礼,这书生赚大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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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冉霁万万没想到宋沂这样快又回来了,见到了闺女半分母爱也无,只估算着时日奇怪道:“这才几天呢,怎么又回来了?”
“哎呀!”她大惊失色:“是不是你又哪里惹着了你大姨母?她又要来家找我算账来了!”越想越胆寒,赶紧扭头吩咐人:“卫妈,快去打点行李,我带你们往乡下老家避一避。”
“不用不用,”宋沂拉着人叫她娘把心放到盆骨里,“大姨母忙着给表姐找婆家呢,上回来一趟就够浪费她时日的了,这回哪里还有时间找我们两个不相干的人呀。”
一听大姐来不了,冉霁才轻舒一口气,有了胆气拉宋沂埋怨道:“又是找人,上回她来的时候我就说她把慧娘逼太紧了,回去了之后还不听我的,又是这样。
你瞧你表姐被你大姨母管的,像鹌鹑一样,半点儿胆色也无。这样嫁出去,若是个好相遇的人家还好,要是碰见个厉害婆婆刁钻奸猾的小姑子,可教她怎么过活。”
“您说的是。”宋沂拦住了要去收拾行李的卫妈妈,拉着她娘回屋坐下道:“大姨母也想到了,所以才千挑万选的呀,总不能慧表姐也像您似的,自己去外头碰见了我爹吧。对了,娘,上回老大夫给咱们开的那个药方在哪?”
冉霁想了想,“好像夹在账簿子里了,要这个做什么?你还没断了念想啊。要我说,我被针扎了这些天,这病早好了,何苦还要花大价钱去买什么千年百年的人参,这东西哪有这么简单就能得的呢。
就是当年你外祖父活着的时候,家里也没寻摸到年份这样长久的山参,那些几年的凑合一碗也能喝,不都是人参嘛。”
冉霁还要在那里念叨,却见宋沂突然从自己怀里取出个包裹严严实实的锦盒,打开了叫她一看,竟然是半截巴掌大的人参头来,瞬间话语就卡了壳:“这……这是什么?!!”
宋沂才要解释,就看她娘从椅子上跳将起来,扣住了她的手腕,着急道:“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哎呀,哎呀,这可了不得了。”
冉霁一边着急的额头冒汗,一边火速想着解决办法,“这是从谁家拿来的?她家大人知道了吗?给钱了吗?不成,你赶紧换了衣裳回城外老家住下,娘这里想法子凑钱,要么赔礼送回去,要么磕头请罪,不管怎么也得叫人家不追究下去。
正好你给我做的那几件衣裳,我还没动呢,拿去成衣铺子卖也能有十来两银子,你爹也就穿了一回,也能卖——”
冉霁还在那里盘算着家里怎么腾挪换出钱银,好来替女儿赔罪去,就看宋沂含着笑抱住了自己的腰。
宋沂语气轻柔道:“娘,这是晏娘子给我的谢礼,不是我蒙骗来的,是她自愿赠给咱们治病的,您就放心用吧。”
“真的?”冉霁眨着眼,见宋沂点头应声,那颗慌乱的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才慢慢落了回去。
冉霁知道宋沂的话没说全,晏娘子哪里会平白无故的送礼,更别说是百年人参这样珍贵的东西了。
孩子不说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一定是半了一件叫晏娘子都觉得十分辛劳的事,才会这样礼谢。
她抖着手,将大女儿紧抱在怀里,不知该说什么,只一个劲儿的用手摩挲着宋沂的脊背,想把人揉进自己的心肠。
许久,才哽咽了一声,“你都瘦多了。”
冉霁努力想忍着泪,不叫宋沂知晓,只可恨屋里尘多灰大,迷了眼睛,不知不觉间便潸然泪下。
没过多久,后院子里就传来一阵熟悉的中药味,只是这回闻到苦味的人脸上都带着笑。
卫妈妈看着那截用了些许的人参,嘴里砸吧着,珍惜的都不敢拿手去碰,又把宋淮宋扬撵出了屋子,生怕他们乱动,又和五娘再三交代,绝不允许他们靠近这人参五步之内,免得把东西给碰掉了药性。
小心翼翼估量着用量,卫妈妈眉开眼笑道:“够了够了,这人参都够熬六回方子了。,算着夫人病好都还能省出一小半截子呢。”
她拿红布将这盒子紧紧束好,放进匣子里,把匣子放进箱子里,又把巷子锁好钥匙挂在脖子上,做足了防盗措施,才揉着自己脊背与冉霁道:“剩下的还能给小姐将来带去,好做压箱底的陪嫁。”
再怎么这也是百年野山参呐,哪怕一小截的药劲儿,也比整根的芦参要强,这可是有钱都买不着的好东西!
冉霁也感情,预备着想到时该如何酬谢曾家。
“对了,”
直到这时,宋沂才有空将晏娘子席上暗示自己的话语说出,道:“若是真个有机会,咱们家可就双喜临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