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那门外头有人递了帖子要来看望,景云当即就疑惑道:“我在金陵哪来的熟人?”
小厮七祥接了帖子一看,就想起了这位,他见自家少爷不记得名字,忙在旁凑趣提醒道:“爷怎么不认得他了,就是那日芳园落水时撑杆子救了小人的呆相公李老爷呀,您还说他是个好人嘞,瞧瞧,知道您来了金陵,果真好心赶过来看望您了。”
“噢,想起来了,原来是他。”景云随口应了一声,还是丢开了帖子,他一日酒席就有好几场的,哪里还记得什么芳园草园,况且这个李老三竟然还去了国子监念书,倒把他给比了下去,害得他挨了皮肉之苦,不迁怒就算不错了,还请他?
只是想想景兰的交代,他在金陵屈指可数几个人,又要有文才又不能抢了他的风头,照这样看,李老三还真是个合适的人选,便点了头:“那就叫他进来吧,也难为他想着我。”
“可不是嘛,要我说,少爷过节日的诗会将他也请来凑趣如何?李老爷诗词上有限,还能给您垫个脚呢。”七祥还只当景云不同意,想着法的踩一捧一,好叫自家少爷舒心。
“也好。”景云无可无不可的,叫七祥去前院请文书相公写份帖子到时候送过去,横竖他家院落大,请多一个请少一个,没什么差别。
这倒让原本想了一肚子话语的李峤没了用武之地,他递了帖子过去,见面才说了两句问候话就被送了张请帖,白想那些捧人小技巧了,亏他研究了半日。
“这不更好。”宋沂稀奇:“不用拍人马屁还不好哇,再说了,我这里顺利,你那里也可巧,可见是老天爷都在帮忙。”
“要我说,”李峤沉吟了数秒,“未必是神佛主动庇佑,而是小姐的护友诚心感动了上天,自古有云得道者多助,小姐这样赤诚一片心肠,如何不会成功。”
“哼哼,”宋沂被夸的眯起了双眼,看李峤都有些顺眼起来,这书生还是很会说话的嘛,诶,等等——
她跳起来猛敲书生脑袋,“不许!把招数!用到我身上!”
该死的,这学生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
日子过得飞快,这一日便是中秋前夕八月十四。
照原本景娘子的安排,那景宅后院东边是五峰书屋,占地广阔,叫她哥哥在那里摆宴席,自己领着小娘子们去与书屋间隔一个水池的西边,名唤濯音的水阁里头坐去,隔着水池也算是男女分别,没挨到一处。
那景家老宅子也并不像宋沂大姨母说的那样荒废,只是为着主人家少在此地居住的缘故,所以照管的有些不尽心就是了。
其实平心而论,不论是屋舍还是摆件,仍旧是富贵人家的气象,直到后头那几株桂树草丛并未修剪,才显露出缭乱的痕迹。
宋沂娘亲说的锦阁便在桂花树后头,是一栋二层小绣楼,既可以坐望后院景致,又不会沾染人来人往的繁杂之声,确实是个幽静的好去处。
宋沂早先便寄信给她娘,另外还磨着大姨母回忆,硬是从两人的记忆挖出一张后宅图来,如今进了后院,只对照着脑海里的旧图,发现虽是布局改动了些,但大致位置没变,这就叫宋沂越发有了底。
“这是什么香?”曾玉英看宋沂腰里挂着个香球,不由好奇。
宋沂伸手就从腰间解了下来,“这是先前我在你家翻阅香方看到的时香,先前在县城里材料不凑手,到了金陵才勉强配成了一丸,今天带过来特意给你瞧瞧成品。”
“原来是它呀。”曾玉英凑过头去随意一看就失去了兴趣,这个时香是她从都城里带来的,原本是潮州府商行进贡的香料。
香味其实平平无奇,只是用料重量等全有详细记载,一分一厘都不能短缺。
据说只要按着香方上所做的丸药,药从燃起到化灰,都只需要一刻钟,所以才管它叫做时香,竟可以当做时辰钟来用。
只是香料要的珍稀,寻常人家用它还不如看日晷呢,有钱人家则嫌弃它的香味太淡,显示不出自己的财力。
所以才叫宋沂最后看着了这香方,就像先前的驱虫香丸一样,都是些有瑕疵,卖不出大价格的,若真是好东西,也不会叫小孩子随便翻看。
曾玉英喜好香薰,自然对此了解,便兴趣平平。
她今日来到这水阁之中,格外端庄,便是徐娘子与她说话时夹枪带棒,曾玉英也没有回怼的意思,而是嘴角噙着一抹笑,温温柔柔的叫徐娘子生起一后背的鸡皮疙瘩来。
“口意,”她警惕的左右观察,“姓曾的,你没在菜里头下毒吧?还是说下在了茶水里?”不成,她今天一粒水米都不能进了。
“呸,我还用不着给你下毒。”曾玉英瞬间破功,鼻子里喷出气来,给了人两颗白眼,她就不值当自己高看的。
这样才正常,徐娘子这才松下一口气,如往常一般撂下狠话:“我这些时日在家预备了好久,且看今日谁赢谁输。”
“自然是我赢你输,”曾玉英指着窗外,“我要是输给了你,我就从这水阁——”
“咳咳咳——”宋沂猛然咳嗽了好几声,打断了对话,给曾玉英往边上使眼色。
曾玉英才醒悟,今日宴席里头除了徐娘子,还有苏冉两位大敌,未必真叫自己拿了桂冠,还是稳妥点好,便话音一转,“我就再也不来这水阁了!”
“废话,这又不是你家,你倒想来就能来呢。”徐娘子呵了一声,可却没见曾玉英反驳,反而又露出了那抹古怪的笑。
天菩萨,她是真的受不住了,拉着宋沂就到了边角,指着自己的脑袋问道:“姓曾的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我看她病的不轻。”
“没有没有,”宋沂闹得哭笑不得,“徐娘子你也是,非要她跟你闹起来才觉得安心不成,人家好言好气的,你倒受不住了。”
“我有什么受得住受不住的,我就是害怕她输了咬人,再把病传给我去。”徐娘子嘴上不饶人,见宋沂过来,又忽地问她,“你我这样相熟,你怎么还徐娘子徐娘子的叫我,难道我还不值和你换名姓的吗?还是说,你只是与我做表面功夫?”
这一盆脏水是从哪里抛来的,宋沂举双手叫着无辜,“哪里的话,是我不敢高攀,徐娘子你是府城小姐哩,我爹不过是个县丞,况且你我当初也不相熟,怎么敢叫名字。你若是想叫,叫我沂娘就好,只是别嫌弃我占了你的便宜。”
徐娘子念了两声,果然不顺嘴,勉勉强强道:“好吧,那你叫我云姐就好,我大你几岁,管你叫声沂妹总可以了吧。咱们姐妹相称,可不比外人情薄,等会作诗投票可千万别忘记了我这个姐姐。”
说到这里,似乎还觉得不够,徐娘子往宋沂身上打量,忽然像是抓着了什么贼人一样兴奋,亮晶晶的一双眼:“你看你,今日头上的首饰怎么这样少,唉,你现在瞧出虚情和真意了吧,亏你护着人,她和你一起过来的也不帮你打扮打扮,这哪里像是个官家小姐呀。”
宋沂大为震撼,最后的话题徐娘子是怎么又拐到这上头的。
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她还是忘不了挑唆,真的,宋沂哭死。
第64章 借口
宋沂才不要踩进这个漩涡里,徐娘子记仇,曾娘子难道不计较?她们两的比拼外人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便只当听不出徐娘子话里的意思,憨憨道:“我今日是来当陪客的,你没瞧见我边上表姐才打扮的格外好么,我表姐年岁渐长,家里已经开始预备了,若是我也打扮的富贵,岂不是抢了表姐的风头,合该老实做个绿叶。”
“啧。”徐娘子没说话,舌头抵着牙齿吸允一声就发出了个感叹词,不屑道:“要是这样说,我岂不是也得卸了簪环,洗了脂粉,免得抢了你们的风头,敢情这场宴席倒是给你们预备的了。”
“不用不用,徐娘子,不对,是云姐姐清水出芙蓉哩,浓妆淡抹总相宜的,不管怎么样都好看,风头哪里是旁人说抢就能抢走的,你放心,今日的压轴还是你和玉英。”
宋沂张口就是一连串的夸赞,总算顺利叫徐娘子心满意足,没再为这个又闹起来缠着宋沂不放,而是喜滋滋往边上水镜前欣赏自己。
边看还边点头呢,嗯,人说的没错,我就是这样的美貌。
她心里高兴,又想笼络人,顺手就从头上摘下两根米粒珍珠串成的珠花小簪插在了宋沂头上,“横竖我也不差这点增光,叫你看看谁才是你的亲姐姐,能待你这样好,喏,看着多合适你呀。”
宋沂有心想叫徐娘子转个头,她右手边那才是自己血缘上的姐姐呢,但看着珠花价值不菲的份上,宋沂老实闭上了嘴。
徐娘子爹是州府同知,家底深厚,徐娘子那簪子上珠子莹润润的,像是才采摘下来一点也不见黄,配着银镀金的簪身越发透亮,少说也要两位数的银子,就冲这,宋沂能认这个姐姐。
过了一会子,苏娘子也来了,一到场就先拉住了慧娘的手,与她高兴道:“好久不见,可算叫咱们碰上了。”
慧表姐也点着头十分高兴,“是呀,倒要多亏主家小姐办的这场诗社。”
她们两人挨在一处,咬耳朵说话的,叫景娘子一眼就看见了,她瞧慧娘身上打扮的锦绣花堆俏模样就了然道:“原来是她呀。”
客人们到齐,她便与身边丫头文姜吩咐了一声,这水阁边不知哪里便传出了悠长的笛声来,引得众人围在窗边齐齐看去,宋沂眼尖,见者隔着水池对面那屋前影影绰绰也有人影晃动,就知恐怕那边的男客也到了。
最前头持杖的那人不是景公子又是哪个,他身后也有五六个客人跟着,偏生离得远认不出模样。
唯独最后一个有些呆头,行走时还有空东张西望的险些没跟上大部队,隔着老远也能叫水阁里的人好一顿笑话。
徐娘子拉扯着宋沂的衣裳吸着气,“他爹可真心狠,都养了这些时日了,还得持杖走路,要我说,该不会打狠了真伤着了吧,残废可没法科考。”
宋沂也感慨,景老大人是真的下死手啊,可见是个实打实的严父,亏得景家兄妹平日里还能落落大方写诗做文章的,没有唯唯诺诺养成个古板规矩的模样。
两个人在别人家的屋子里头蛐蛐别人总不太好,宋沂便转移话题道:“云姐姐,你今日可有好诗?”
这话一下就转移了徐娘子的注意力,她自得道:“何必还用准备,随手拈来几句就能夺冠。”
“是是是,云姐姐有状元之姿。”宋沂夸赞,见徐娘子喜不自胜,还故作推辞的说哪里哪里时,真的很想学曾玉英也给她一对白眼。
景娘子以笛声开场吸引了众人,接下来就笑道:“我已经叫人在金陵城北花匠子街那买了八十八盆各色彩菊,叫人堆在了船头,等会儿自有乐工乘船过来,叫他一边吹,一边绕着这个水池子打转,咱们以菊为题,赛上一场。
不论东边西边,都是一个题目,到时候那边写了叫人抄送过来,咱们这里也同他们比比瞧瞧,看看能不能压伏了他们。”
“好,有意思,就这么办。”才被夸过要当状元的徐娘子正逢着这个机会,忙鼓掌叫好。
不多时,果然见得船娘载着一船菊花而来,随着水波靠近的还有泛在水汽中的笛声,幽幽如梦似幻,簌簌百花惊残,晃晃悠悠随着水船荡在池中,怎不叫人惊叹。
景娘子看了一眼曾玉英,见她也感叹,才自为得意,总算没叫人家给比了下去。
既然要赏菊,自然要吃螃蟹,这便到了宋沂的主场,那蟹八件里头,她只用剪子和蟹针,便能在顷刻间将一只螃蟹的肉壳给完美分离开来,手艺纯熟,技艺精巧,叫慧表姐原本想过来帮忙都不禁给惊住了。
“这有什么,”宋沂往自己的蟹壳里头倒上半勺姜醋,调和均匀,才与慧表姐道:“无非是手熟耳,表姐别招呼我了,我自己掰着还快呢,这会子早就饿了。”
她等会儿还有体力活要做,要是饿得很了到时候偷听的时候肚子咕噜咕噜叫,那可就要命了。
“也对。你还小呢,禁不住饿。”慧表姐不由得内疚起来,表妹还是个孩子呢,瞧她与苏娘子聊的忘乎所以,竟忘了照顾人去。
她便忙想给宋沂帮忙,却被宋沂屈着胳膊推了开来,“好表姐,你还是快去吃吧,你自己掰一个的功夫,我都掰好几只了,快快快,别添乱了。”
慧娘这才起身离开,落座时边上的苏娘子瞧见她方才行动倒有些羡慕,她家里头纵有两个哥哥,可都没有娶妻,娘亲病重,艳羡道:“要是将来有人能像你待宋娘子那样待我就好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撒娇,慧娘便把满腔的姐妹情都灌给了苏娘子,伸出手去夹了一个道:“这有什么来,我来掰给你吃。”
看着认认真真剔了一蟹壳的净肉,苏娘子下意识感叹道:“你要是我嫂子就好了。”
她脱口而出一句话,却听得慧娘瞬间红了耳朵,嗔怪一声,“胡说什么呢,也不害臊。”
原本苏娘子这话一说只是无心,可瞧慧娘这样含羞的模样,虽不知具体家世,可看衣裳首饰富贵,就知家里也有根底,心中忽然一动,开始认真盘算起来。
这一顿宴席,专心的吃了七个,不专心的只吃了一个,大家洗完手,抛开有的没的,认真酝酿起诗情来了。
宋沂在屋里转悠了两圈,瘪着嘴道:“憋在屋舍里头有什么灵感,要我说,不如去外头走走。”
“也好。”景娘子便叫丫头去与他兄长那边传个信,言说女眷们要逛园子,男客莫要出来。
恰在此时,宋沂便走到那熏香处,吩咐点香的丫头取块炭来,将自己腰中香球解下,旋转打开,点起香来,燃起后才复又挂到自己腰间。
宋沂抬头看去,见徐娘子正往自己这边来,忙拐了个弯逮住曾玉英,拉着她往外走道:“来,咱们往那边去,我才看见了一颗好大的老桂,生得这样高,香气恐怕也比其他桂树要奇,咱们且去瞧瞧,说不准还能用它做香。”
曾玉英本想往景娘子身边凑的,见宋沂来找自己寻奇香,她想了想就答应下来。
心里还好笑,哪里是寻香,分明是胆怯了才对。先前边荣在时,她们俩总挨在一处,如今边荣不在了,宋沂便巴巴的拉着自己,可见胆子也小,一个人跑到外头屋宅里就离不开人了。
曾玉英暗自偷笑,只是面上不露声色跟着宋沂往外走。见她们两接上了头,徐娘子便停住了脚步,恨恨的换了个方向找别人去,哼,宋沂,你今儿沾不到状元喜气了!
她才不要接触讨厌鬼挨着的人呢。
原本还有丫头要前头带路,宋沂只摆手叫她们趁机歇息会儿,自己不爱有人跟着。
走了一段路,曾玉英才见宋沂从怀里取出张薄纸来,奇怪道:“这是什么?”
“嘘。”
宋沂朝曾玉英比了个嘘声的姿势,将东西给她瞧了,“这是我娘以前留下的家宅图,我也是接了帖子才知道的,原来景娘子家竟是我曾外祖父住的宅院,只是后来家境败落才卖了出来。
我娘幼时便在那后院锦楼里住着,只是如今已经记不清模样了。你也知道我娘的病,唉。”宋沂长叹了口气,像是不忍再说,便略过了这一段,“我知晓了她的心事,想着既然这回正好应邀来了景家,便想着去那锦楼将景致画下来,好给我娘解闷。”
前边说过,曾玉英是看过那些衙门故事的,她爹又是个县令,因此骨子里便有些义气。
这会儿听宋沂这样说,当即就拍板道:“你该早说的,早说我就早请景娘子带你来画。”她也知道宋沂娘亲的病,一年到头的卧病在床,上次看她也是面色惨白病怏怏的,哪里不信宋沂说的。
两个人就这么着的按着地图一路行走,没一会果然见着那树木后头、小径深处有一栋木楼,倒没有锁住,宋沂仔细观察,跟她在姨母家住的那栋果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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