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才疏学浅。”宋沂一哼声,“今年才进的学呢,刚做了一首就已经把先生教我的词都用尽了,徐娘子你学问高,还是你来一首吧。”
徐娘子倒真不谦让,她看那湖水涟漪冲碎了倒映下的星光,灯影重重,水声哗哗,当即就有了一首《同友人夜泛王湖》的七言律诗来。
宋沂万没想到还有她的戏份,忙鼓着掌,将情绪价值做到了位,“好诗啊!实在是好!要我说你这会儿做的比才刚那首好多了,可见确有才情。”
“行了行了,我自然知道我写的好,还用你说。”徐娘子看似平淡摆手,实则却翘起了嘴角,怪道姓曾的这么爱带上这个县丞家里的丫头,好会捧场啊。
我要是身边有这样的人,只怕早八百年前我就是才女了。
兴许是湖水动荡摇摆着船身的缘故,又兴许是那一杯清酒度数不低,宋沂靠在船舱上摇摇晃晃,耳边听着徐娘子话匣子打开一长串的历年诗句,不自觉就有些困顿。
耳边像是罩着一层纱雾听不清外头声响,眼前像是笼上了一片细雾看不见面前东西,这船在湖水上划了多久,有半个时辰?还是半盏茶?连时间都隔着水膜叫人难辨清。
等宋沂重新清醒时,已经下了船来。
边荣在旁不高兴地瞪着她,双手叉着腰抱怨:“好哇,你还说我贪杯呢,你瞧瞧你在那船上都醉过去了。”
宋沂疑惑的看着边上,这时才有脚踩在大地上的实感,“那我是怎么下来的。”
慧表姐担忧的摸摸宋沂的额头,没发热才放下心来柔声道:“是你同船的徐娘子扶着你下来的,她人倒挺好的,只是下来时看见曾娘子,似乎两人不对付,冷哼一声才先走了,你明日记得要和她道谢。。要我说,你这酒量也小,下次别喝了。”
“连我也没想到,徐娘子还怪好心的。”边荣自己看见那一幕都吃惊,只是她眼下有要紧事情找宋沂,没顾上说别的,拉着宋沂就往先前挑好的屋子走去,鬼鬼祟祟像是有什么秘密。
慧娘体贴的落在后面,由她们两个往前说私房话去。
“我和你说,出大事了!”
边荣凑到宋沂耳朵边急声道:“才刚我坐船的时候,后头不知哪里也来了一艘扁舟,只有个无赖登徒子撑着船,跟几辈子没见过姑娘一样,紧贴着我们的船不放。也不说话,就那样黑漆漆的看着,我一瞧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拿怀里手帕包着的果子砸了他好几下,他才走的。”
“不应该呀,”宋沂奇道:“这湖岸边不是曾家就是王家,边上都有人守着的,哪里能混进来外船,该不是你喝醉了酒把梦当真了吧。”
“没有呀,”边荣急得跺脚,可偏偏没个人证。
她倒是也想叫旁人作证的,可自己那船上,有两个呆子坐在前头不知念什么酸诗,独她一人听着宋沂的教导趴在船尾,那人倒真只有她自己单独看见了。
“可我真个没记错,不是梦,我那帕子包着巧果的,若是做梦,怎么会连手帕子和纸团都丢了,难道我梦里还会砸东西不成?“
“什么?帕子丢了?紧要不紧要。”宋沂的关注点有些歪。
“没事儿,我用它来包果子的,上面都是油污,就是捡回来我也不要。”边荣不在乎,“更别说那上面是我自己练手绣的东西了,乱七八糟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模样,谁要它呀,肯定丢河里了。”
“那样就好。”宋沂放下心来,“成日家看话书本子,你可别真成了那上头演的人了。”
醉的醉,困的困,上得岸来大家便在丫头的带领下,各自回房舍卸妆梳洗,沉沉睡去,一夜无梦,等到次日梳妆完毕,各府人马来接时才又重新聚起。
说来也奇怪,按道理既然外头有外男在,那宋沂她们就该在二门那里等候的,可不知怎么,晏娘子只招呼人们走到那门口去,她只笑道:“这宅子也无什么男人居住,又何必分什么内院外院的,你们只管去那门口,省得还要走上一段路。
一边说着一边还同她闺女曾玉英站在门口,苏娘子难得遇上一个知己好友,这会子同慧娘两人拉着手难舍难分。
见她们那样黏糊,前头来接的人中便有个年轻的觉得好笑,不自觉笑出了声。
苏娘子回头怒视,哪来的混账,看清楚了脸才极意外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原来来接苏娘子的这个男子不是别人,竟是她先前与宋沂口里念叨的那个叛逆二哥。
慧表姐听见这话,忙羞的躲进了门里。那苏二哥这才止住了笑声,略不自在的咳嗽道:“你还好意思说呢,怎么跑别人家里睡了一夜?姑母气得很,当时便叫人来要带了你回去的,还是我劝说,既然有人陪着。再接也晚了,不如让你睡去。
我就说家里人都是一个偏心眼吧,我才在家里睡多久啊,天一亮就立催着我来接你,真是不拿我这个小侄子心疼。”
“你不是要进考场考科举吗?没有个好身板可怎么行。”苏娘子只同他刮刮脸,取笑他道:“这些话亏你不害臊的,也在外人面前说。”
她回过头来,又嘱咐了慧娘两句,“你可千万别忘了给我写信啊,得寄金陵的地址,我这是来姑母家里避晦的,过完七月就回金陵去了。”
“什么?!”慧娘诧异,一时忘了压住声音,欣喜道:“这可巧了,我家也在金陵。”
“可见你我的缘分不浅。”苏娘子左右找找,没翻着书写的东西,便朝她二哥讨要:“我记得你先前不是臭美,也学着那些公子哥做了好些花帖么,借我一用。”
说着就强行讨要了来,看上面没写明名姓,只浅绿花笺上画着好一株垂头闭月粉瓣莲,边上写着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的半诗,并无旁的名姓就满意道:“正合了我用。”
她塞给慧娘,“我家里下人都认得这个,你到时候去南街上拿这叫人给我传信就行,千万别忘了啊。
慧娘何时收过这样的东西,她娘管的那样严格,又是当着外人的面,又羞又急,只是舍不得苏娘子,才咬牙狠心接过了那帖子,抖着声音道:“好,我知道了。”
这样的做派叫那苏二郎都不禁意外看了一眼,没看见个人,躲在门后头愣是连裙角也没露出,亏他还以为这位小娘子也像外头小姐们一样,养得规规矩矩、死死板板的,没想还能如此胆大行径。
这边厢是好友知己双分离,执手相看泪眼,那边却是奴仆丫鬟抬轿接,排场大得很。
却可惜晏娘子最想瞧见的景公子人却没来,只有景家两个管事嬷嬷笑着行礼,说多谢府上照顾等等,又带了锦缎客礼,道:“家里老夫人知道小姐交了友人,没想到是都城来的曾小姐,论起来先前在都城还与您娘家有过来往,竟是有旧交情。先前疏忽没来得及赠礼,这回薄礼略表心意,希望夫人千万别计较。”
“这有什么。”晏娘子笑道:“若不是你们说起,我还真不知道这事,说起来只是孩子们玩闹,真送起来礼来我也该回礼了,大家同在外头,正该走动走动。正好昨夜新开了几盆茉莉花,我叫人取两盆并带些菱角鲜藕,都不值钱,给老夫人看个新鲜吧。”
说完客套话,才像是无意间提及一句,“对了,怎么不见府上公子?”
那嬷嬷穿着打扮富贵,想来是景家有些地位的,这会子笑道:“原本他是要来接小姐,只是来年就要科考了,我们老爷将人拘在府里念书呢,不许他外出惹事,所以催着我们赶紧来了。”
徐娘子在旁听了,冷笑一声,凑近了宋沂的耳朵嘲笑道:“什么在府里念书,分明是断了腿没法出门。”
“什么?!!”
宋沂睁大了眼,也悄悄的凑在徐娘子的耳朵旁,“谁人这样下得狠手。怎么没听见外头的传言?该不会是他——”
“没错。”徐娘子点了点头,嗤笑道:“不然还能有谁,好好的打起自己儿子来,还下了死手,真是个笑话。”
宋沂这才发现,徐娘子对景家貌似也不是太巴结,说起景家的新闻八卦来头头是道,可她先前在芳园的行径又分明是巴着景娘子的,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徐娘子愣了一愣。
宋沂老实的摇头。
“哼,”徐娘子讥讽道:“看来这家人还瞒着你呢,没把你当真朋友去。”
直到要走,徐娘子仍旧打算最后努力一把,尝试着挑拨离间。
她前后看看,拉着宋沂走到角落,遮住了嘴小声道:“你不知道,景娘子有个姨母是周王二子的生母,只是死的早,所以才没被册封为侧妃,十来年前的旧事了,外头人也不清楚。
但有这层关系在,又不是正儿八经的世子妃还需要朝廷选派,景家只要稍稍一努力,她这个姨表妹就能嫁过去,做不成未来的周王妃,可周王的儿子也是个郡王,她不就是未来的郡王妃,前程大着呢。
前几年老万岁的孩子没了,现如今膝下无儿,跟他关系最亲近的便是吴王,吴王同周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老人家若是成了,周王这个做哥哥的可不就抖起来了。”
宋沂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界终究还是小了,连这样的朝堂大事都从来没有听过,成日家只在那一亩三分田里打混。
等等,她大姨母好像也不知道。
很好很好,宋沂平衡了,看来不是她眼界小,是这些消息不在底层流通,这样想想,怪不得大姨父的官升不上去呢,连这些事都不知道。
宋沂叹着气,要照这样说,大姨母的愿望恐怕难实现喽,景家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潦倒到卖宅子去。
不过,这事儿晏娘子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宋沂看着接下来这段时日里曾玉英和景娘子来往频繁,时不时应邀就去芳园,曾家同景家似乎往来也多,七月半去寺庙烧纸还特意给景家人也捐了一缸香油,想来应该是知道的。
可是……
她们知不知道芳园里头发生的故事呢?
第61章 选择
宋沂瞧晏娘子如今的安排,倒像是看上了景娘子的哥哥,有心想要安排她们成一对。
说起硬件条件来,景公子长的不丑,家世又好,还在府学读书,说不得将来还有个做郡王的妹夫,前途肉眼可见的远大,便是晏娘子都城出身,眼光挑剔,也难找出什么不满。
想来曾玉英也是这样,所以当她娘安排起来时,并未有什么抵触。
可若是说起其他,恐怕就未必两相如意了。婚嫁是女子一辈子的大事,选择稍错一步就要遗憾半生的。
宋沂想了想,便故意在接下来的一次聚会上,提及起将来的夫婿如何如何,见旁坐着的边荣懵懵懂懂,而曾玉英却抿着笑低下了头不言语,她的心便随着人嘴角勾起的弧度一般,反方向的沉甸甸直往下坠。
看来,曾家确实有此打算,曾玉英都已经知晓了此事。
宋沂心里着急,她又要瞒着家里人,又惦念着曾玉英,心事重重的,不由得脸上就露了些痕迹。
冉霁还以为宋沂是为着那药引子的缘故忧愁,正好她十五日针灸完毕,那老大夫说告辞就告辞,留了药方火速收拾包袱离去,生怕临时又有个人求上门来。
既然大夫也走了,冉霁的身子也轻松多了,她又见着外甥女儿慧娘面色也开朗了些,思来想去,索性便赶着姐妹两个回去,只道:“快走吧,再待下去,你大姨母又来我可挡不住。这县城里头也无趣的很,又没金陵热闹,你陪我做什么,我正想家里清闲会呢。”
嘿?瞧这话说的。
宋沂被她娘这话打岔,忽的想起件事来,问道:“对了,娘,先前我不是叫您把堂妹接了来吗,怎么在家这几日都没见着她?”
“你还说呢,你一走我就叫卫妈妈和我一起过去接了,哪里想到你大伯母不肯放哩。
说田老爷地老爷家里那个什么儿子,你还记得吗,来咱们家说亲那个,岁数和你差了好几岁的,不是被我回绝了吗,他们家倒是机灵,转头又去找你大伯母去了。
你大伯母说什么跟淇儿年岁相当,想着叫他们一块玩儿去。我听着好笑,说大嫂卖不出去侄女就要卖起女儿来,她倒有意思,振振有词说什么这回不一样,是他家求上门来领着儿子非要送家里的。
我看她头仰的高高的,那叫一个神气,倒不像是假,就特意问了一遍淇儿。她小孩子家的有了个玩伴还高兴呢,说这田家的弟弟听她的话,你又不在,她一个人来了县里害怕,我想想也是,才没有接她来的。只是到底和大嫂说了,孩子还小,别往外头传什么婚事的话,咱们沂儿可疼这个堂妹了,小心消息传到沂儿耳朵里,回来找你算账。”
“好嘛。”宋沂斜眼看着她娘,表情非常丰富。
冉霁被她瞧得不好意思,恼羞成怒道:“怎么,就许你在外头朝我身上推锅,我就不能往你身上甩一回?”
“可以可以,”宋沂摊着手,真情实意感叹一句:“我也没说不让啊,只是觉着咱们俩到底是亲母女,这下意识甩锅的本事,还真是天生的嘿。”
事实证明,说实话,尤其是说些不中听的实话,有时候确实容易得罪人。
宋沂被她娘气急败坏的撵出了门,和慧表姐两人是搁家再也住不下去了。
既然要坐船回去,边上自然需要跟人一起才安全。
恰好王娘子她们要回府城,宋沂毫不客气就与她们结伴走个半路,坐金陵的船自有官船可蹭,可靠程度比普通船家还要强,毕竟水道上常有句笑话,白日里穿上衣服的是船家,向你要钱;夜里脱下衣服拿刀的是水匪,再要一份你的钱。
王娘子与宋沂的关系不远不近,但也知道她上回得了景娘子的欢心,又和曾玉英形影不离的,怎么不应,一行人作伴连卫妈妈都不用带,只宋沂和慧表姐二人与王家的人同行。
宋沂将五娘和许先生都留在了家里,许先生正好教宋淮宋扬去,五娘则是先留在县城,很显然,宋沂这一趟回金陵并不打算久住。
她朝着县城抿嘴,多早晚还要回来的,只等她去金陵寻人找出个办法来!
“什么办法?”
宋沂也没想到那办法本人就在码头口小茶摊子上招呼客人,见着了宋沂他还诧异。
“不是吧?”宋沂挑着眉毛,压不住的惊讶,“怎么哪哪都能见着你,孽缘吗?你这又是帮谁的忙去。”
李峤倒是冷静,“当然不是孽缘,我在这码头茶水铺子处做访查呢,一天到晚都站在外头,遇见了人万万数的,难道个个都和我有缘?”
“少乱说话。”宋沂见慧表姐还在,瞪了李峤一样,像是吩咐寻常伙计一样指使人道:“快去给我们雇辆车子。”
慧表姐十分贴心的扭过头去当没瞧见,心里偷笑,原来自己这个小表妹在金陵也有好友哩,还真是知己遍天下。
见表姐似乎没在意,宋沂才低声同书生交代道:“明日下午你去我家门口等着,我这里有桩人命大事要搭救,急,急,急。”
一听说涉及人命,李峤立马收了笑脸,郑重地点着头道:“我知道了,一定过去。”
很好,宋沂总算知晓了为什么李峤去求老大夫时,老大夫会那样轻巧的答应下来。
同他这样的大好人相处,实在是好感度不停的往上升,有种只要央求他,他肯定会帮忙的安心感。
只是这样的好人,君子欺之以方,实在太容易被人哄骗,最好边上能有个满肚子心计坏的流油的人帮衬指点。
呸呸呸,怎么把自己骂进去了。
宋沂没再多话,见李峤真个流程熟练的去车马行叫来一辆青布马车,便与慧表姐坐了上去打道回府。
且不提回去之后大姨母的反应,等次日下午,宋沂就悄悄的开了巷子门,李峤已经在门口敲起了三长两短的暗号,许是头回这样鬼鬼祟祟,他倒比宋沂更紧张些,脑袋总往两边不停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