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霁看得都不禁背后发凉,暑热的天气愣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有心想逃,偏生对面闺女拼命朝她拱着手求救,站她身边的大外甥女也是一副惊惧瑟缩的神态,叫人觉得实在可怜。
冉霁一咬牙,右手捂住额头,左手护着心口,长抽一口气惊慌道:“哎呀,我的头好疼,喘不过气来了,我的心跳得厉害,来人呐,快去请大夫。”
说着就往椅子身后倒去,可坐边上的冉霖照旧气定神闲,半点也无动作,只是冷笑一声讥讽道:“有本事就摔在地上,别往椅子上倒,装晕?人早用过了,叫我瞧瞧你们还有什么新招数吧。”
冉霁心中一颤,从指缝里才瞧见她闺女苦着脸使劲摆手。
宋沂十分心虚,这一招她前些日子教慧表姐用过,在大姨母面前出现频率太高,现如今不管用了。
这还能叫冉霁怎么办呢,只得无奈睁开了双眼,壮起胆子来面对她姐,“行了,大姐,我实话和你说罢,慧娘是我叫沂儿接过来的,我一个当姨母的想外甥女儿了,接人来家里住住怎么了?”
对啊,怎么了,冉霁想到这里,忽的理直气壮起来。
“接了来住住?你话说得明白些,我告诉你,是你女儿偷拐了我女儿来这儿!是拐!是骗!只留下封信算什么亲戚接去做客。”
冉霖见冉霁似乎还在狡辩,一拍桌案就愤恨道:“小妹啊小妹,我待你也算不薄吧。你写信说想让我在金陵帮着教养孩子,我是不是一接信就把人接过去了,没一点推诿吧,好吃好喝的养着,介绍亲戚朋友们见着,待两年我也给她找夫婿去。
我自问做的够尽姐姐、姨母的本分了,可你女儿呢?啊,哄骗着我女儿装病吓唬我,还偷偷地领了人跑回县城里来,你想让她做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就是心里有怨气,你只朝我,犯不着对小孩家的下手!”
“大姐,这话是怎么说,你说我也就算了,扯什么沂儿。”冉霁一听就急了,“沂儿哪一点不好?这孩子心里赤诚,又仁善又体贴人,地上的蚂蚁都舍不得踩,我养了她十来年,从未见过她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她究竟怎么了?
难道慧娘不是我的外甥女儿,难道她们俩不是表姊妹?表妹领了表姐来家住,怎么就成了带坏。”冉霁也有火气,“实话告诉你,我去金陵那会就瞧见慧娘这孩子就被拘束得可怜,所以我想着接她来住几日,噢,怎么接她来亲戚家松快松快倒成了我们的不是,是我们带累她了!”
“怎么不是带累!我正给她找夫婿呢,一个个人选都得相看,预备到时候的活计,哪有时间往外头走。”冉霖看冉霁还有胆子回嘴,脸色越发黑青。
“找夫婿?哼!”冉霁呵笑了一声,“那你找去呀,你逼孩子干嘛?孩子在县城就耽搁你替她找夫婿了,以前爹给你相看人家的时候可没这样吧,从没听说要孩子出门应酬的?”
“怎么,我不替她筹算,难道还叫慧娘像你一样自己随便找一个嫁了?”冉霖讥讽道:“也学着她小姨,找个穷书生,拼了命才做个芝麻小官,在县城里头做了十来年的县丞也不动窝。”
“那有什么不好,难道还要像你似的,一天天只想往高处踮脚扒着不成。大姐,你找的夫婿就这么好,大姐夫不也才六品,南边的主事神气什么,他不也做了十来年的虚官,又比我们家高到哪儿去。”冉霁针锋相对,口齿清晰的回怼着人。
“好啊,翻起旧账来了。”冉霖冷笑道:“可算把你的心里话给逼出来了吧。是谁打小就任性妄为,先前舅母明明替你相看了一个好的,可你呢?不遵长辈吩咐,倒跑外头喜欢个什么书生,害得咱们家在金陵大大的丢了回脸。
这也就算了,嫁过去又不安生,好容易做了官还一大帮子人住着,生了几个孩子得了病,那书生又得罪了人,我劝你舍家出来,重新给你找桩婚事,你倒好,抱着人死活不撒手,还说我们无情。猪油膏子糊了心,你别把这祸害教到我孩子身上。”
冉霁啐了一口,“就说起我来,你不也是,爹走后你仗着大姐的身份说一不二的管教起我们,不许人反驳的,我们连顶一句都要挨训,我自己找着了人也从没向你们要一点东西,结果我病了,求你来照看照看,你反而叫我舍了孩子回家听安排重嫁,这就是你说的劝?”
“我那是为了你好。”冉霖抢话道。
“可我不需要!”冉霁顶了回去。
两边此刻是针尖对上麦芒,叫门口的两姊妹大气也不敢出,压低了呼吸生怕引来她们的注意。
可听见里头越说越恼怒,宋沂站不住了,她娘还病着呢。
想了想,宋沂拉过慧表姐就说了几句,见她点头深吸口气便闯进屋里,挡在她娘身前急声道:“姨母误会了,慧表姐跟我来是来看病的,不是装的。”
“什么?”
“真的,”宋沂指了指摆在她娘桌上的布卷,“前几日慧表姐病了之后就一直恹恹的,我说话她也不理,我叫她她也不应,把我唬得不行,我正好那几日都去城外寻王神医去,特意求他老人家看看,哪知道我一说,他就说这是七情离魂的症候,不是小病,要好好针灸半个月才行的。
大姨母想想,若是请了那神医来家里头,表姐这病岂不是叫大家都知道了,所以我赶紧寄信给我娘,求她出个主意。我娘就说叫我请了那大夫来给她看病,顺便悄悄带了慧表姐也来。
对外说是过来玩的,住在我家十五日病好了再回去,谁也说不出个错儿来,姨母不信就去问人,王神医现就在我家前院住着,他那针灸就在我娘桌子上放着,您看看就知道了。”
“这……”大姨母果真站起身来,真去问了昨儿实是来个老大夫,那桌案上也有一捆长短不一的银针,又去瞧慧娘,见慧娘果然有些反应迟钝,才略信了宋沂两三分,只是脸面上到底过不去,“知道这事儿,你怎么不早说?”
“我能说吗?”没等宋沂开口,她娘冉霁就拿着帕子捂眼睛,话里带着哭腔,“我连话都没还开始说呢,你就先一顿责骂过来了,瞧你凶的吧,这孩子哪敢和你说去。
我想着慧娘这孩子实在可怜,有了病还怎么说亲,所以悄悄的把人接来把病治了岂不好?你非要跟了过来,这下好了,急急忙忙的来,那金陵还不知道有谁背后猜度着出了什么事呢?“
好!配合得好啊!
宋沂心里不住的鼓掌,真是他亲娘,这反应实在是快。
“想来姨母也是太担心慧表姐了,所以才会这样。”宋沂识时地递了个梯子。
冉霖便十分自然地点着头下了台阶,“好了好了,哭什么?叫孩子们看笑话,还当我怎么你了呢,我知道你这姨母做的好,是我误会你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同你道歉,行了吧。
就照你说的,叫慧娘在这儿住半个月,等病好了再回去。”
听见她娘果真应了,慧娘侧过身去躲在门后,到这会才算能长舒了一口气。
送走大姨母,宋沂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这才有空去看那王大夫给开的药方,嘴里还叫卫妈妈去外头给老大夫叫桌好席面,得是来宾楼那一两银子的那种上好酒席,今儿多亏了他,自己才能逃脱性命。
可谁想一伸手,宋沂就看见那药方最上头药引子写着需要百年紫团山野人参时,她那笑容当场就停滞住了。
百年?野山参?这玩意谁家能有啊!
她赶紧叫住卫妈妈,“别去来宾楼了,凑合着家里吃吧。”
这年头人参可比金银贵重,像那几十年的就已经是上好的了,想买也没地方买去,更别说还要什么百年的。
宋沂在延清县逛了这么多时日都没听说过呢。可老大夫咬定了要想去根就需要这药材来,这样才能一次性将整个身子都补足元气,便是那桶再有裂缝,便好似把桶堆到瀑布下,砸也能砸满。
王大夫看着宋沂为难的神色叹气,他还以为这小姐家真能有这样的东西呢,也罢,“若是家里暂时没有,老朽也可以先用针灸,但是终究只是治标啊,拿着药熬煮喝个三日才算除根呢。”
“您老人家说的轻巧,”宋沂满脑袋头疼,“这玩意儿就是有钱也没处买去呀,问人兴许都没谁知道。”
“百年野山参?”边荣听宋沂询问,嘴里嚼嚼嚼道:“晏娘子就有啊,听说打算给曾小姐将来做压箱底救命用的嫁妆呢。”
“真的吗?”宋沂忙盯住了人,“别看错了吧。”
边荣艰难咽下嘴里的糕点点头道:“当然是真的,我听我娘和我大舅提过呢。我大舅还问那人参上头几个叶子,长多少呀,听我娘说她见着是五匹叶子有胳膊长,大舅就说这肯定是上百年的老人参了,我大舅开着药铺,他自然认识。”
这可叫宋沂犯了难,她能有多大脸呢,敢向县里娘子求取人家给女儿以防万一用的人参。
可那王大夫话说的清楚,她娘的病真就需要这门药材。
宋沂站在家门,曾家住在东北角的上湖街,宋沂叫来牛家兄弟的轿子,吩咐他们往北门大街去,到了路岔口,牛大问起要往哪儿转时,宋沂在轿子里沉默了片刻,
“往西边拐。”
她找前仓大街的郑掌柜打听去,就不信既然曾家能有这人参,她就寻摸不着。
再怎么,宋沂心想,她也不能想方设法去谋求别人娘留给自己女儿的东西。
第58章 乞巧
因为在金陵城等了老大夫十五日的缘故,所以宋沂她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初了,外头炎热没法去爬山涉水,慧表姐待在宋家倒帮着她们带起孩子来了。
她的性子好,耐得住聒噪 ,便是宋淮宋扬淘气,也能有耐心陪着她们玩耍,若是换成宋沂,就该展示做姐姐的威严了。
有时候晚间卫妈妈不得空,宋淮宋扬一左一右住着两间屋子,宋沂分身乏术照顾不过来时,这会子慧表姐帮着分担,倒是能一人一个的看顾。
两个小秃瓢如今年岁渐长,留了刘海自以为是大人,又跟着许先生识了些字,那些书上成语的小故事就入不得他们耳朵眼,非要听讲更有趣的才肯乖乖入睡。
宋沂这里还好,天马行空随便挑些稀奇古怪的神鬼故事就够了,她倒担心慧表姐那里储备不够,哄睡了宋扬之后,便放轻了脚步往二妹宋淮的屋子去。
慧表姐果然没有那些个市井俚语小故事,但她也有法,将自己往年与诗社姐妹们一起作社赴宴席这些经历拿出来讲与宋淮听:
“起初的时候,只是大家偶然间有时间凑个趣聚在一起,各人做各人的去,后来翻起花样,连诗、对诗,以至于大家打台子,都有意思。
凡是个节日,比如端午、乞巧、重阳,说得上说不上的,大家借这个名头会聚一堂,在林家后院有一棵好年长的桂花树,大家在她底下写了诗,痛痛快快喝一桌酒,后院子里只有女眷,关上门外头什么也不知道,实在快活。”
慧表姐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那双眼睛亮晶晶的,话语里满是怀念,叫屋里小人和屋外头都忍不住跟着畅想。
宋沂放轻了脚步悄悄上楼,她发觉自己虽然带了表姐来家,可也只是宅在屋里,同金陵没什么分别,这样不也无聊么。
可巧曾玉英从旁人口里得知宋沂回来,忙叫人请她来府里玩耍。见着了人还笑话她:“不是说要去金陵好些日子吗?怎么一个月不到就回来了。”
“我想我娘呀。”宋沂毫不羞愧,将舍不得离家说的十分自然,叫曾玉英瘪着嘴也没法再说,毕竟叫她离开她娘一个月,多半她也是要坐船行舟急赶回来的
“你这一回来也好,我离了你那些新鲜主意,在这后院子来来回回还是这些旧玩法,便是请客,唉,”曾玉英抱怨道:“那些人就跟鹌鹑一样,戳一戳才出个声,好没意思。便是我有心想摆宴,也不想请她们过来了,只是白吃席。”
这倒凑巧。
宋沂想起昨天夜里慧表姐口里那番经历就有了个念头,正好曾玉英的作诗水平也很高,便合掌道:“我在金陵虽不足月余,可也感受了那边的风气,如今金陵好几家的小姐都聚会办起来个诗社,不如咱们也来一场,可喜我姨母家的表姐也会作诗,她这回陪我来的,不如把她也请来。”
“这个好,只是……就两三个人也能算做社吗?”曾玉英又嫌弃人数有些稀少。
要不怎么说甲方难缠呢,人多了嫌多,人少了嫌少。
宋沂想想,有了,“咱们县里头会作诗的自然是少,府城里可就有许多了。”
“对呀,”曾玉英想起,“上回咱们在这儿摆了宴席,后来琼娘回来,听说了这事儿气咱们没请她,还说下回一定要给她下帖子,她便是在府城也要赶来。”
除了她之外,先前在芳园那些娘子也可以一请,曾玉英倒没敢想那景娘子会应邀前来,毕竟她们俩实在算不得熟悉,况且从王娘子口中听说,景娘子好像也生了病,怕是不会出门的。
曾玉英主要想请的人,是跟她极不对付的徐娘子,上回拉偏架才叫她赢了一次,这回主场在自己家,哼,定要赢这个姓徐的三次五次,叫她胆寒。
“这也好,人多热闹些。”宋沂赞同道,若是只有她们几个,自己单带了表姐来,恐怕慧表姐说不得还会有些不自在。要是人多就不怕了,都是新人哪里还会排挤。
曾玉英这便去写信,叫人往府城里捎去,除了严娘子回淮安去了,其余几位娘子那儿都送了贴。
为着这边不过七月六,所以曾玉英开社就定在了七月七乞巧节这一日来。
到了正日子,来的人却比原先曾玉英预想的要多。
除了王娘子和徐娘子外,景娘子竟然同苏娘子也来了,叫曾玉英都有些受宠若惊,忙去二门那里迎接,从未想自己只是客气发的帖子,真能把人给请来。
景娘子身形比上回见着要消瘦些,面容看着还好,倒不像有什么大症候,她那一瘦反而更显得身姿纤细,体态轻盈,风一吹,裹着青纱的衣裳飘荡起来,真叫人怕她被这风给吹倒了。
景娘子十分客气:“实在是家里人太过紧张,究竟能生什么大病呢?只是天气苦热身子乏闷,所以吃不下饭食去,一接了你的帖子,我便想着来府城外头散散心,说不准就好了呢,所以才来的,还请恕我打扰之罪。”
“这从何说起,你能来我们这儿可就更热闹了。”曾玉英自然欢迎,非但是她,连她娘晏娘子都特意出面过来迎接,想来也是看在景娘子祖父的份上吧,晏娘子先前也在都中,说不得就见过那位天官。
既然晏娘子出了面,就不能只是接见这样简单,由她这个主人做东,叫了来宾楼大师傅来家做上两桌酒席,请远道而来的小娘子们吃顿中饭。
席面上晏娘子可比曾玉英会谈话,寥寥几句就从景娘子口里问清了家中情况,听她说自己还有个哥哥时,晏娘子忽然挑了眉毛。
她只笑道:“英儿这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来,也怪我们没先提醒,若是办什么诗社乞巧,自然要等晚上才有意趣,大白日的哪有什么意思,我这里屋舍床铺也多,要是你们不嫌弃呀,不如晚间在那后院子由着你们乐去,玩累了只管在我这里睡下,明日回去也不迟啊。”
宋沂是无所谓的,她家离得近,住下住不下都成,边荣自然乐得很,要是在曾家睡上一晚,她娘肯定会夸她机智。
府城里四位娘子之中,徐娘子年岁最长,她自然不会否决,这一趟来就是为了挑曾玉英的刺,住下来正好,能多挑些刺去。
王娘子家就住在边上,自然也肯,剩下的景苏二位娘子想了想,点头客气道:“倒要麻烦晏娘子了。”
“无妨无妨,”晏娘子笑着摆手,态度和气极了,等送走小姐们,她便吩咐婆子去府城报信儿,说县城里县令娘子留小姐们住一日,担心夜里玩耍回去怕是天晚,在府里头暂住一日,等明日再请各家派人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