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又是林家!你那姑母不都把话说了明白,这诗社在外人看来已经是离经叛道了,你还要往前凑去,她们家也不是什么好的,娘前些日子才给你找着了一个世家子,可结果呢,你那好友背着咱们抢了先了!怪道她爱办什么诗社,人家早预备下了,你还发昏呢!”
大姨母一说起这个就更窝火,她好容易找的人家,哪知才过了两日就被回绝,说已经与林家小姐换庚帖,这会儿勾起旧恨,高声吩咐妈妈,绝不许慧娘再去林家。
大姨母碍着宋沂在场,不好使家法,只得苦口婆心劝说起来,“我的儿,你给为娘争些气吧。那林家的徐娘子整日倒三不着两的,可她女儿却已经定了亲了,那人才貌双全的又有了官身,将来的前程哪里会差。
你还跟着她们转,耽搁了青春,这一来二去的晚了,以后的日子天差地别,你叫为娘的脸上怎么过得去呀!
我知道你想做诗,你爱这些东西娘也没拦着你不是,等你嫁了人,要做多少不行,你就听我的吧。我明日就叫你爹去,我压着他去六部衙门里打听,我就不信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好人家还不满街都是,到时候——”
大姨母话还未说完,慧表姐压了一路,甩开她娘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够了,够了!娘嫌我出的笑话还不够多吗,又要逼着爹去哪儿找?打从今年起议了有多少家,何苦呢,我待在家里就这么让您难受?”
她越说越悲戚,捂住了脸痛哭道:“真嫌了我,不如干脆叫我去尼姑庵堂,我做尼姑去!”
如果说宋沂昨日的哭叫冉霖吃惊,那慧娘今日的爆发可以算是惊吓了。
还没等她反应,就见慧娘身子一软,几乎倒在地上,多亏宋沂就在身侧,赶紧将表姐搂抱住,护住了身子急忙道:“姨母,表姐昏厥过去了,快请大夫呀。”
“对对对,大夫,来人,快去请大夫。”
冉霖哪里还有反应的时间,下意识听从宋沂的安排叫人请医馆大夫,自己同宋沂忙把人扶到西厢房床榻上,看着人事不省的女儿,冉霖也想流泪,“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
宋沂坐在了床榻前头,将慧表姐的脸挡在了身后,她叹着气,实在不解,“ 姨母, 你何必这样着急呢,表姐才十五呀。”
怎么就赶着像是没人要一样,今儿找人明儿相亲的,不是户部主事家的小姐吗,比县里其他人高多了,怎么会找不着合适的人家,不提曾玉英,就是边荣也有十四十五,她娘不也没催着人每日相亲,养的还是傻乎乎的。
大姨母揉着额头,没好气道:“你一个小孩家知道什么?你表姐十五岁啦,过了年就是十六,家里面忙活婚事又要两年,到时候出嫁眼看着就是二十岁,中间再耽搁几年,你算算这个岁数,留在家里成了老姑娘了,哪还有好人家要的。
难道也学你娘,随便找个书生下嫁过去,哼,你表姐这样出挑,再怎么也得嫁个有爵之家吧,再差些六七品,若是那些杂流官,岂不是这辈子都完了,说出去还叫我怎么见人。”
得,宋沂跟大姨母说不通了。
她撇着嘴坐在一旁,没觉着她娘选她爹有什么不好,老两口到现在都还恩爱着呢。大姨母总是眼睛往上瞧,怎么不想想慧表姐嫁过去,不也同样会被他们瞧不起。
宋沂的话冉霁能听,那是因为她娘愿意听,可宋沂现在说的,大姨母却只当是受了她娘影响,小孩子尽说些糊涂话。
她虽然心疼女儿昏厥,可也只是请了大夫过来瞧瞧,见说无碍就交代几句赶紧往外走:“我还约了柳家娘子呢,她交友广阔,一定见着不少人家。你们在家呆着,你表姐醒了就叫她喝药,不许往外走,也别想别的。”
冉霖还是照旧按着自己的计划来。
等宋沂将人送出门,回身走进里屋,慧娘睁开眼睛期望似的看向宋沂,却见表妹朝她遗憾地摇头。
慧娘垂下眼眸,没失落一会儿就重新扬起笑来,还有空安慰自己这个表妹道:“没事儿,我先前就和你说过的,我娘就是这个性子,从不听人话,你这招对她不好使的。”
“可我瞧姨母都快把你嫁出去这事成偏执了,”宋沂气哼哼,哪有这样逼着人的,她觉着自己这个好性子的表姐实在可怜,索性道:“要不然,过几日你跟我回家吧。”
来一招乾坤大挪移,离开了大姨母身边,慧表姐多少也能喘口气,正好那城外的大夫给了半个月期限,到时候领着他一起走。
“这……能行吗?”慧表姐犹豫。
“没事儿,”宋沂一拍胸膛,“我娘说了,有什么事儿推她身上就行,有她顶着呢,大姨母骂人也只会先骂我娘。”
于是乎——
十来日后,冉霁看着从马车下来的大外甥女,霎时间眼前一黑。
第56章 夜话
“娘怎么晕了?”宋沂见她娘身形晃动,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人搀扶住,扭头就向后头一辆马车呼喊:“王大夫,快来看看,我娘昏倒了。”
宋沂一面扶着人往屋里走,一面还忍不住感叹,“果然是病得严重了,娘还想瞒着我,看,还好我提前预料到了吧,多亏我往金陵请了大夫,要不然今儿出事都没法治。”
听听她这话说的吧,气得冉霁躺在床上都想去揪宋沂的耳朵,这混账孩子,到底是谁害的自己。
宋沂身形敏捷,下意识一偏头就躲开了手,疑惑又委屈道:“娘,你扯我耳朵干嘛?”
“呵,”冉霁伸手招呼宋沂凑近一些,等人挨到身边才掐住她的脸来阴测测道:“许久未见,娘自然是想你想的紧,这会子娘生怕是做梦,我的儿,你过来些,叫娘打一顿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宋沂这才发觉不妙,她娘好像并没有很开心的样子,忙晃悠着脑袋把手甩下,干巴巴道:“娘,有王大夫在呢,有什么病只叫大夫过来瞧就是了,我……我才回来,要领了慧表姐去收拾屋子呢,您先看病吧。”
说着没等冉霁反应就赶紧后撤几步夺门而出,火急火燎的生怕她娘在后头抓人,屋子里冉霁气骂也不管,拉着慧表姐就往绣楼里走,边走还边抱怨:“我娘这是怎么了,好容易见我回来还动手,难不成是欢喜疯了?你瞧瞧把我脸揉的,都红了。”
慧娘却担忧道:“姨母要打你,你怎么还敢跑啊。”
“这有什么,”宋沂满不在乎的摆手,“我娘也就嘴上嚷嚷厉害,要是我真留下,过后她还要心疼哩,该说我笨不会跑了。再说了,书上还说小杖受大杖走呢,不跑才是蠢蛋。”
果然,冉霁也就嚷嚷几句,等宋沂出去了又隔着窗户叫她回来,问她在北边过得如何,习惯不习惯等等,转瞬就又母慈子孝起来。
慧娘艳羡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她娘就从不会这样与她说话,也不会由着孩子在家没规矩的行径,正想得入神,后头忽然被人戳了一下,回过身子,才见着两个前额留寿桃形头发的孩童,鼓着脸歪着脑袋打量着她。
站前头大胆子戳人的是宋扬,躲后头仰头看人的是宋淮,两个人原本听见了大姐的声音跑出屋子,哪成想见着院里多了一个陌生脸的,不禁好奇起来。
宋扬急忙忙跑到宋沂边上,拉着她的手询问道:“大姐,这是谁呀。”
宋沂笑摸小弟毛刺啦的脑袋,手感还挺好的,盘了几下才介绍道:“这是大姨母家的慧表姐,来咱们家玩的,慧表姐才来,你们可不许闹她。”
“慧……唔……好难记呀,她比大姐还大吗?”宋扬嫌弃拗口,见宋沂点头,合掌道:“那就是大大姐啦。”
“嘿,你们两,”宋沂按着人脑袋,“都说了不许闹,才来就给人混取名。”
“没事,”慧表姐看着宋沂盘脑袋,也试探性的去摸宋淮,看她没有抵触,自己眯起笑眼来温声道:“这样叫也亲热,随他们叫去吧。”
她很喜欢宋家的热闹,这样称呼,显得自己也像是这家的人。
问了两句,冉霁忽的想起一件事来,往窗外招呼,“对了,你才走,你那县里交的那人就三天两头的来家里问你近况,这样的关心实在难得,既然你回来了,叫人给她传个信去吧。”
“谁?”宋沂想了想,“是孙娘子家的小娘子吗?”
“对,就是她,性子倒比她娘实诚,叫我险些忘了她是孙尖酸的女儿。”冉霁交代完,催促小儿女们快去楼上,把人都赶跑了才请王大夫进来。
病了这些年,她也不在乎什么男女分别了,看个病还得隔帕子隔帘子的看个什么,直接请老人家坐下,叫卫妈妈给自己卷起袖子请他把脉。
王大夫也意外,这位娘子好坦荡的性子,他本来就是受人所托,那啰嗦的书生隔几日就过来恳求,这会子又见病人配合,心里也畅快了许多,扣紧关脉认真聆听,又问了病因病情,看了面容气血,才颔首道:“这病老朽能医。”
老大夫摸着胡须得意,“若老夫所料不差,夫人应当请了不少名医来看吧,他们是不是都说这是气血不足之症。”
卫妈妈在旁吭哧吭哧点着头,“您说的没错,那些大夫全是这样说的,说我家夫人元气大伤,得日日进补汤药慢慢调养,可这都喝了好几年了,还是一年有大半年的躺在床上。”
“其实说的倒也没错,只是那血气衰败是表,内里脾胃虚尽是里,只瞧见外头拿滋补的药填补却不治根本,便好似往裂桶倒水,终究还是漏了。”
老大夫捋着胡须耐心讲解,这病宫里偶见,外头反而难找,毕竟大部分人家在产后出血就丧了命,哪里能这样及时请医用药,七八年的滋补身子,硬生生把人保了下来,光那药钱就够把一家子都拖死了。
真可谓是机缘凑巧,若是换做民间医生,只怕请了十个也不中用,人家就没见过这样的病,如何诊治呢。
只是……
老大夫看着屋子摆设又有些犹豫,他在宫里确实治过几回,但那是仗着南药房里多少珍惜药材都能取用,这位夫人家里能有这样的钱银吗。
见他迟疑,卫妈妈笑道:“您老先写了药方再说,我们夫人舍不得,家里却有些挣钱的手段。”
终究能花多少呢,卫妈妈想着,大不了也就几百两,她们小姐能挣的很!
————————
且不论底下的牛头不对马嘴,绣楼上,宋沂正与慧表姐一起收拾屋子。
原本她住的绣楼二层是三间屋子,只是靠楼梯中间那里被宋沂设置成了堂屋,拆了门扇显得亮堂,东边那间是书屋,现如今改成了许先生的住所。
宋沂思来想去,不能叫表姐和弟妹们住去,慧表姐这样好性,万一被两个混世魔王欺负了可怎么好,还是和她住吧,她夜里睡觉老实。
慧娘自然是千好万好的答应下来,宋沂的木床是早年冉霁特意买的江南拔步床,三五个人都能塞得下,宽敞的很。
到了晚间入睡时分,小姐妹两个宽了衣裳,将那床帘放下,两人窝在这个小空间里,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亲亲热热的一被子盖着说起私房话来。
“表姐,先前都是姨母在那里招呼打听,你将来自己想嫁给什么人物哇。”宋沂右手撑着枕头,望着慧表姐好奇。
许是夜深人静四下无旁人,亦或许是见了宋家和和气气的氛围,慧娘此时真个鼓起勇气,与小表妹说起心底话来,轻声道:“我……我其实不想嫁那些大官家里,那些夫人都和娘似的……我害怕。”
慧娘见宋沂没对自己说的话侧目,又添了三分底气,“我也知道娘是为我好,嫁人是女子第二回投胎,选错了便要过一辈子的苦日子去,可……可……可我就是害怕,做了媳妇就得日日伺候翁姑,说不准她们就不许我闲念书写诗了,我不想这样过活。”
她嗫喏着,趁着夜色悄红起一张脸来,“我想嫁个肯和我一起和诗的人来,白日里我照管家事,他出门或念书或做活,到了晚间,我们两就挨在一块看书去,我给他磨墨一夜也快活。春秋时节我们就去城外踏青,夏日里赏荷,冬季里观雪,给星月作诗,替花草写赋,多好啊。”
哇(*@ο@*) ,是很好诶。
宋沂也跟着沉浸在这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只是没多久就清醒过来,冷酷无情的戳穿这个梦想泡泡道:“可这样的日子得有不愁吃喝的金银,得没有公婆长辈的管教,还得找着一个有良心有情趣的人来,这也就罢了,最关键的还得和你年岁差不多又没成亲,难度堪比大海捞针哩。”
“是啊,”慧表姐被说的丧了气,“哪有这样巧的人呢,就是有,他又怎么会瞧上我去,我家世又不高,才貌又不出众,只是在做白日梦罢了。”
“瞎说,”宋沂赶紧呸呸呸了几口,说慧表姐才先的话是在放屁,她曲起手指来算表姐的好处,“表姐你长得哪里差了,只是不往外头走,所以旁人瞧不见你的美貌而已。
你的性子也好,温厚敦良的,从没见过你和别人红过脸,这难道不也是好处。况且表姐你才情也未必不如人,这年头能识字的男人都未必有多少,你还会作诗,赢了多少人去,就这还谦虚什么。”
要是换成宋沂,早八百年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别说她,她爹娘都能把宋沂吹得延清县,不,是鄣州府第一才女去,怕人自傲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像慧表姐这样自卑。
慧表姐赶紧捂住宋沂的嘴,表妹夸得她耳朵都红了,热着一张脸嗔怪道:“瞧你夸的,我哪有这样好。”
“本来就是嘛,表姐放心,我一定替你寻着个好的。”宋沂摆着脑袋,准备回金陵就去找自己的便宜徒弟,问问他身边有没有这样的朋友。
“哎呀,你还说,别老说我了,你快说你呢。”慧表姐被表妹这样大包大揽的臊得脸通红,见捂嘴不管用,索性反问起她来。
宋沂哪里想过这个,顺嘴就道:“找个和我爹差不齐的吧,要是比我爹差,恐怕进不来宋家家门。”
“小姨父这样的?”慧表姐不满道:“你这也太耍赖了,这样笼统根本瞧不出什么,我都和你说的那样仔细了。”
宋沂苦皱起一张脸来,她哪有什么详细标准哟,“首先人长得得好看,岁数也不能太大,家里边有钱没钱的都行,我自有办法,可他不能贪钱,不能嗜钱如命,不能贪财好色,不能傲慢无礼,不能寡情少义,不能——”
“停停停,”慧表姐听了一脑袋的不能都头疼,“我是问你选夫婿,不是叫你选圣人,你这样的挑法,哪里能找着一个。”
“谁说没有的,”宋沂下意识冒出一个傻乎乎老是做好事的人来,在舌尖反复几回,又吞了回去,哼道:“反正我还小呢,慢慢找去,没有更好,我乐得待在家里不出门。”
“真是孩子话,”慧表姐刮着宋沂的鼻子笑道:“可见咱们的沂娘还小呢,舍不得爹娘。”
“嘻嘻,我就是还小。”宋沂毫不客气的收下这句话来,她爹她娘这样好,就是年纪再大也不肯分别。
嘟嘟囔囔快到夜深了两人才觉困乏,宋沂眼皮沉重的快要合上时,才觉着自己像是遗忘了件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呢?
第57章 药引
等到次日下午,大姨母杀气腾腾地出现在宋家门口时,宋沂才发现自己忘了什么。
该死!她忘了和她娘对口供了,看这路程,大姨母是看到了信就立马坐船过来了呀。
宋沂干咳着往后退去,脸上挂着笑朝里急忙呼喊道:“大姨母来了,大姨母来了,娘,快出来呀,姨母来家来了。”
说着话就猛哧溜的像鱼一样滑入后院,死道友不死贫道,我的亲娘诶,闺女需要您救场的戏份来了。
“诶呦,大姐您怎么突然就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收拾屋舍不是。”冉霁在旁陪着笑,殷勤的请她大姐坐下。
“哼。”冉霖直到这一会也没开口说话,只鼻子里冷哼一声,面无表情的脸看着比庙里塑像的夜叉罗刹都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