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放在县城里头,只怕吹锣打鼓一顶喜轿子就完了,哪有什么多余的规矩去,便是冉霁想教都没现成的实物,更别说她嫁人那会儿距今已有十来年,连她自己都有些记不清,要不怎么会寄信给冉霖低了头呢。
三辆马车从角门进一直到仪门才停下,大姨母比县城里其他家娘子更讲规矩,打从这里起就不许外男进来了,几人下了马车只叫仆妇丫头们搬行李去,那车夫自去前头院子找账房要钱,她与车夫并不接触。
宋沂打眼一瞧,这别院规模不算小,可内里摆设却显得有些陈旧,远不如她在曾家看到的那些,后院里头下人也不算多,只两个仆妇和一个年纪约莫二十的丫头,外头进来时也只看见两个男仆来。
只是虽是这样,那丫头仆妇身上穿的却也很体面,都是绸缎衣裳青缎背心,头上手上也有首饰,真论起来,宋沂没挣钱之前的冉霁,兴许还有些比不上她们的穿着。
进了院子,大姨母看着宋沂一行人犹豫了片刻,冉霁便笑道:“大姐别安排了,我们来这一回倒别折腾起你们家来,不知花园里那个二层小楼还在不在,我离家这些年,如今倒想住那儿去。”
“在,怎么不在,我记得你在老宅那会就爱踩楼梯板子上二楼的,爹就是为了你,才在别院里也修了二层绣楼,比着老宅的锦楼修的,一模一样呢,他也是够疼你的了。只是花园里没了花匠,种的那些花也没人收拾,乱糟糟的。你要是想就住那里,也好,一行人够住了,花园后头有道门直通外巷,就是出去也方便。”
大姨母像是欲盖弥彰,又描补道:“原先家里头倒是也有十几二十来个仆人,只是你姐夫官场上的名声讲究简朴,为了他的前程,家里那些闲杂人等才都一概不要了,外甥女才来,若是住不习惯就和我说,我再另外挑好的去买。”
“不用不用,她一个小人要多少人伺候,只怕折了福气,如今这样就很好,万一买着淘气的闹腾起来,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岂不成了我的过错。”冉霁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提醒着宋沂,宋沂也忙点头,示意她好静。
“那就好。”大姨母像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就提起老宅那后花园子,“你别看他们抢了咱们的院子,可他们哪里会收拾,听老陶说那花园又移山石又栽竹子的,简直就是杂草地,把祖父当年的精心设计都给改了。”
冉霁叹气道:“随他们去吧,如今已是别人家的屋子了。别说栽树,就是把咱们那锦楼拆了也是她们乐意,我还记得锦楼后头有个小隔间茶房,只要藏在那,大姐你们谁也找不着我。”
又说了几句旧事记忆,大姨母才致歉往前头去了,留下冉霁等人在正房稍坐。
看她走了,冉霁才与宋沂嘱咐道:“你大姨母这个人最重体面,她比我年纪大,早年也是十来个丫头伺候着的,只是自从爹走了之后,家里就渐渐入不敷出起来,加上你大姨父这个人只会守本,家中生计一日不如一日,所以她才不得已省俭起来,她和你娘过惯了苦日子不同,明白了吗。
我知道你性子活泛有手段,可不许你笑话人,你瞧,你大姨母再省俭,可为了你大姨父,前头还特意养着个车夫和门房呢,她也不容易。”
外头男人们要外面,不能丢脸,内里大姨母出门交际,丫头的身上也不能省俭,可不就得在没见着人的地方扣省了嘛。
冉霁把一把钥匙交到了宋沂手里,指着那一个樟木箱子道:“这里是那些商人给咱们家送的一百两银子,还有五两碎银五串钱,娘都放在那里了,你只管用,别省坏了自己。
家里头如今不缺钱,若是用完了就只管寄信给我,我再托人给你带来,千万别委屈自己。你大姨母若是哪里挑拣了,你也别顶嘴,背着她悄悄的做去,真被发现了,”说到这里,冉霁朝闺女眨眨眼,“你就只管推到我的身上,横竖我在她心里就是个胡闹惯了的。”
两人说着话,行礼已经被人搬了过去,冉霁便也不打算真等着人去干完活,自己领着卫妈妈和一个叫耿妈妈的仆妇收拾楼房去,也不知卫妈妈怎么做到的,才来就和人搭上了关系,干活时手不停嘴也不停的在那讲些新鲜八卦,“姨太太从外头来,就没见着新奇事儿吗”
“怎么没见,城门口那儿就闹起来了,听说是两个书生打架呢。”
“嗐,这算什么呀,您不知道,前几天在珍珠桥那儿还见血了呢。如今乱的很,非但是花娘,本地有些混子见着这些书生们一个个的不通俗物,身上又有银子,他们也眼红,姨太太出门可得小心些,千万带了人。”
好嘛,宋沂闻言就扭头去看她先生,怪不得人带武艺呢。
感情这大城市也不安全。
照这样看,她的枪法还是得多练,出门的倚仗不能丢。
这下宋沂发觉她娘要住在小花园的好处了,地方在后头不说,还有个角门外出自由,就是花园现如今变成了杂草丛生有些不雅,不过也没什么事,也算是绿色,宋沂对环境不挑。
一群人颠簸了一路,头一日便没有摆宴席,囫囵就睡下了,等到次日宋沂才和大姨父董自谨见上面。
大姨夫是一个身形宽厚的中年男人,留着一把短须,肤色偏白不苟言笑,见着了宋沂也只点下头,恩几声的。看样子似乎对大姨母带人来并没有什么意见,甚至于小姨子一家来住也没什么异议。这样看来,这个家大部分做主的倒像是大姨母了。
也对,这院子本就是大姨母的住所,她都安排了几十年了,天经地义的事。
大姨母也不理会,只兴致勃勃同冉霁道:“我已经叫人传信给了雩娘,她一会就过来,咱们中午姐妹聚上一聚。只是她那孩子还在学里,一时怕是见不着。”
“既然如此,不如姨母就先去那来宾楼上坐坐,我娘在家时常惦念他家的八宝汤呢。”宋沂出主意道。
“也好,”冉霖想了想,只是三姐妹聚会,宋沂看着就有些碍事了。
宋沂识趣的摆手:“大姨母,我坐船还是有些脚软,今儿就不出门了,您和娘去逛逛吧。”
等人都走了,才和她先生一使眼色,“先生要不要回一趟家?”
宋沂还记得她这先生是金陵人,这会儿正好来了金陵,先前在延清县时,还时常的给假叫五娘回家看望呢,这会儿自然也不会吝啬,放个回亲假不足为过。
只是宋沂才说出口,许先生就摇头道:“算了,究竟有什么好回去的,倒是才来,我给小姐介绍几个有趣的地方。”记挂着耿妈妈的话,两人换了男装出来。
沿着离家不远处,许凤仪这个本地人给宋沂介绍了好几家本地食铺,价格便宜不说,味道还好,叫宋沂离了延清县那是一点儿也不想念。
早该来了,宋沂感动落泪,就冲这口吃的,她一时半会儿也不想离了金陵。
酒足饭饱,又给人带了糕点,宋沂手松,噼里啪啦也不知买了多少,为着东西多,只得特意又买了根扁担抬着走。
两人才要回去,路过街巷时,宋沂耳朵微动,好像听见了带老家乡音的斥责声,“你们这还算是个人吗?”
一听就有故事,趁时机还早,正好她这会儿又穿着男装行走方便,便难耐好奇,师徒两个顺着声音往前走几步,在那巷子口拐了进去。
巷子是个单行的,各家门都闭紧了门户,也不知里边有没有人,宋沂眯着眼睛,瞧见有两个身形瘦弱的汉子背对着她,威胁那坐地上的书生给钱。
就这么直白的敲诈人,没点什么手段的吗?
宋沂对这种不带脑子的犯罪行为大为震撼,她与先生对视了一眼,许凤仪点了点头。
那书生自己落到这种境地面色不改,还有余力身后护着一个瘦弱的孩子。他的脸上似乎已经被打了几拳,不过胆气倒是状,被人堵进这个巷子非但不给银钱,还在那里皱眉斥责起人来:“这孩子不过多得了我几文钱,你们连他手里的也要抢,还算是个人么,若是你们现在离了这里,我只当没这一回事,可若是还敢如此放肆,休怪我去告官。”
“告官?”那大汉狞笑一声,“不用你告,爷爷我送你去见官老爷去!”
说着就攥起沙包大的拳头挥舞,好叫外来书生尝尝他春大爷的厉害,只是人才一抬手,便听见了呼啸声,紧接着后脑勺便传来一阵剧痛,没等反应就眼前一黑扑在了地上。
“卑……卑鄙……”
废话,宋沂攥紧了手中的扁担,划掉,手中的无头枪,作为一个人生路不熟的弱女子,背后打闷棍岂不是个基本操作。
见她先生也同样解决了一个,两个人堆在一起躺地上抽抽,宋沂才敢往巷子里走。
诶呦嘿,那个狼狈模样的书生好生眼熟。
宋沂撩起袍角蹲了下去,她实在好奇,“为什么每回见你,你都在做好事?”
是有个什么日行一善系统吗?
第50章 亲戚(已修改)
那书生挣扎着起身,下意识先看了看身后的孩子无恙,然后才整理衣冠,向宋沂和身后头的许凤仪郑重道谢:“李峤多谢两位英雄救命之恩,只是不知峤何时见过英雄,哪来的每回呢?”
宋沂哪里会回答他,而是反问道:“这你甭管,我既然认出来你这个李老三,那自然是见过的,今儿又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正道不走,怎么偏偏跑到这半尾巷子里头来了?若不是我们听见声音,只怕你今个就要挨顿皮肉之苦。”
李峤苦笑着指身后那个身形瘦弱穿短衣裤子的孩子道:“实不是我蠢钝,而是见着这孩童着实可怜,所以才买了些吃食想给他拿去,哪想着我一进这巷子,可巧那两人也走了过来,才把我们两个给拦在了其中。”
真有这么巧?
宋沂盯着那孩童,见他神色惶恐不安,不敢抬头正眼看自己就猜到了真相,哪里是意外,分明是早就盯上了书生,故意联合小孩设的一个局。
“你呀,长点心眼儿吧,大好人。”。宋沂没好气的摇头,转而去问那孩子:“这二人是谁?可有来历?你要老实回话,我可不像他那样好糊弄,若是撒谎,我连你一块打。”
她也是未成年呢,打小孩合理合法不犯罪。
那孩子见宋沂板起脸来厉声责问,他也不过才七八岁的,被唬的当即就下跪求饶:“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我不是有意的,是他们说这位老爷心眼好,叫我找他讨去,兴许能讨到我娘的药钱,所以我才上前的,实在没想到他们会叫我引了人去。”
说罢便磕头哭求道:“求老爷饶命,我家真有人要看病,我娘病得糊涂了,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你别和我说这个,我只问你他们两个是谁?背后有没有人的?”宋沂脸色依旧严肃,只是叫小孩起身回话。
那小孩乖巧,见宋沂不再追问他,就急着介绍道:“这两个是我们前头街上的无赖混混,一个叫赖三一个叫赖四,有个外号叫癞皮蛇,喜欢在街面上厮混,找人敲钱抢我们的零碎,至于背后有没有人,我也不知。”
呸!真无耻,还抢小孩钱。宋沂鄙夷道:“还敢取个癞皮蛇的花名,巧了,我的枪正克着蛇呢。”
男孩小心地看了宋沂一眼,实在无法违背自己的良心,小声质疑道:“那不是扁担吗?”
宋沂脸色当即一黑,才要翻脸,就见那书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捂住了小孩的嘴道:“你懂什么,这是枪法高明的境界,所以拿着了什么都能当枪使,就连扁担都能使出章法来,可见确实武艺高超。”
这就对了。
宋沂满意地朝李峤点点头,很懂事嘛。见他这个苦主都不追究,宋沂也懒得多管闲事,便转身去了那两个混混那里准备翻包拾取战利品。
“这怎么能行,还是叫我来吧。”李峤又跑了过来撸起袖子自我举荐。
“也好。”宋沂拾起扁担威胁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人,叫李峤去他们的怀里、腰带甚至于把靴子解下,从袜子里翻翻,果然搜罗出来好几粒不规则的黑色碎银和几十枚大钱,还有不知从哪儿得来的一个鹊衔梅花的精绣荷包。
价值不算高,况且是从这两人袜子里翻着的,宋沂嫌弃的看了几眼就叫那书生自己处置。
李峤又鞠一躬,才将那些银钱全部都给了小孩,摸着他的头道:“快拿这些去救你娘吧,下回千万别再出来这样,旁人看来只觉着你与他们是一伙的,早晚害了自己。”
“你就不信他也是个骗人的。”见小孩拿了银钱跑走,宋沂才好奇道,这个书生到底是个真善人还是个蠢货。
李峤笑道:“我虽然好心,可也确实有些眼力,小……小老爷请看,那孩子虽然贫窘,可衣衫上的补丁补的针脚却好,袖口和衣角也确实有草药残留,可见家里真有病人。更何况在我进入巷中之时,也见着他确实慌张,不像是与人合伙。要不然躲在我背后时就该发力了,哪里还能撑到英雄来呢。”
“你这书生,既然这么聪明,怎么回回还被人骗?又怎么来了金陵?”宋沂纳罕,她还以为自己在金陵遇不见旧人呢。
李峤实在好奇,面前这位到底是什么时候遇见的他,他怎么毫无印象,而且,他真的没有每天都做好事啊!
心里惦记,不由得老老实实回答道:“在下经越先生举荐,目前入了国子监正义堂精研四书,还未敢问阁下——”
“瞧,你又问了。”宋沂依旧不答,只问他:“既然你在国子监里读书,那你可知国子监傅博士为人如何?”
“怎么不知,傅大人诗词做得极好。”
很好,确实是在本地读书的老实人,那就告辞。宋沂随意的摆手,与先生提了东西走人。
许凤仪冷眼瞧着宋沂的举动,直到半路上才忍不住开口问她:“我看那李书生心眼倒好,又是旧识,他三番两次问你名姓,怎么不给他留个名的?”
宋沂随意的摆手,“先生,咱做好事不留名。”万一被他漏给了人怎么办,万一混混追查怎么办?宋沂可不会因为人好就放下警惕心。
两人从后花园那紧闭的小门开了锁进到其中,冉霁一行人果然还未回来,宋沂便叫五娘歇一会儿,吃些她带回来的点心,自己则走了大半程有些疲累,洗手换完衣裳便先在那床铺上歇息了一会儿。
兴许是真的累了,这一睡便睡到了快天黑的时候。
家里亲戚们都已过来,冉霁头先一直没叫醒宋沂,只等人脸蛋红彤彤的醒了,才笑着给她介绍人。
虽然大姨母讲究男女有别,可如今冉霁也在,又是亲戚,所以大姨母家的二表哥和二姨母家的小表弟也都在这花厅之中坐着。
至于大表哥嘛,他人还在外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大姨母也并不想叫他回来耽搁了学习,所以染剂这一回是见不着了。
前头宋沂已经见过大姨父的长相,小姨父傅祉倒与大姨父董自谨完全不同,长相清俊文质彬彬,看着便很像是个读书人的模样,与二姨母冉雩站在一起十分登对。
凭良心上说,只比宋沂她爹差那么一点而已。
宋沂偷笑,想来这句夸赞,她爹听了应该不会再在屋里长吁短叹。
二表哥董应棋长得有些不大像大姨父,而是像他娘亲,继承了冉家的相貌加成,看着与小姨父一般文气,说不得是念多了书的缘故,为人有些不大像这个岁数的小学究气质。
宋沂见着他,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那狼狈模样的李书生来,还真是两人两样,和二表哥一比,那李书生倒有些接地气了。
宋沂见娘亲几人坐前头商议,自己朝董应棋勾勾手指头,将人引路到边上才问话道:“二表哥,你在国子监知道个叫李老三的书生吗,除了他,还有个姓景的老大和姓王的老大,那都是我们府学里出来的士子呢,我听说他们也来了金陵,可有进监堂吗,在堂里学的如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