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朝朝看不见他, 但仍旧在心里评估着他现在的状态。因为眼下,她脑中没来由地蹦出了几个破坏性极强的念头,这念头翻腾着, 驱使她想要动手出招,出杀招, 杀了窗外那三个男人。
这不是她的念头, 她分得清。
这是赵息烛的意志, 他这时候还用着阵法,正操控着她一点意识, 所以他的念头就这样传递到她脑中。
赵息烛这人心狠手辣,也不择手段。
但大部分时候,他的狠并不表现在明面上, 是满腹算计、蓄谋已久的阴狠——
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 在这种情境下这么突然地要对前面几人下杀手,这行为根本不带任何算计,好像就是太生气了, 脑子都气懵了, 直接开始纯发疯了。
偏偏裴朝朝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她刚才就想着把赵息烛逼疯取乐,这时候得偿所愿, 她愉悦地看向桌上的玉符。
她放下梳子, 再一次把手指按上去, 就感觉到玉中灵力翻腾,能感觉到赵息烛这时候情绪有多激/烈。
甚至此时,
她掌心中也涌动起一阵灵力来,这灵力蓄成了一道攻击性很强的招式。
这也不是她自己的神力,而是赵息烛的,应当是他通过那操控她行为的阵法传过来的。
他想要操控她, 对面前那几人出招下手。
裴朝朝想着,倒是没有立刻顺着他的意志出手。
她看了眼窗外几人。
这时候,
外面几个人也正看着她。
她刚才就进屋子里去了,所以几人打得愈发凶狠,毫无顾忌。
现在怎么突然又推开窗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白辞。
白辞推着轮椅,凑近了一点问:“……吵到你了?”
薄夜则注视着裴朝朝。
他看她脸上带着点笑意,觉得她现在的情绪应当是愉悦的,他的孩子有些顽劣,喜欢挑起争端,看他和白辞白策打起来,应当是满足的。他的目光很温和,那些疯魔被掩在了这份温柔之下,只有他一直一直注视她的行为透露出些许阴暗偏执。
他和以前一样,有点无奈地笑了下,包容问她:“朝朝现在高兴了吗?”
白策也靠过来,他还记着刚才污蔑薄夜是坏鬼的事,这时候禁术笼罩着整个回廊,让裴朝朝也能看见肉眼不可见之物,于是他就侧了侧身,挡在薄夜前面,不让裴朝朝看薄夜:“阿姐。”
他隔着窗框,看她梳了一半的头发,卖乖:“是不是要我帮你梳头发?”
这话落下。
另一边,
赵息烛听见这话,睁开眼,“腾”地一下站起来,一抬手就把桌上的东西全给掀了。
他还捏着半张符在赵家书房,只有闭上眼才能看见裴朝朝那边的状况,这时候气得睁眼掀桌子,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落下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胸腔剧烈起伏着,又抓起旁边的花瓶“咣”一声砸了。
梳头发,梳头发,这个贱狐狸精除了卖乖还会什么,还给她梳头?
有我梳得好吗?
我从前可是给她梳了几百年的头发!
赵息烛气急败坏地想着,他捏着符的手都用力得发抖了,面前能砸的都被他砸得稀碎,他看着狼藉的地面,惊觉自己现在睁着眼就没法监视她了,于是又气急败坏地闭上眼——
以她的性格,还真会坐在那里,答应白策给她梳头。
她头发梳了一半,他给她梳的,白策那个贱人也配碰吗?
他闭上眼,又看见她那边的画面,几乎是下意识要操控她的意志拒绝白策,然后再操控她意识帮她梳完整个发髻。
然而刚动念,
他蓦地又停下来了,想起自己刚才是要操控着她,直接出招弄死前面这几个贱人的。
但她怎么没出手?
他只能操控她一点点意志,让这些念头出现在她脑海里,她只要足够抵触,就仍是能抵抗他的。
但之前让她拉好衣领、披外套、梳头发,都是毫无阻碍地,他一动念,她就跟着做了,说明她对于这些事情没什么抵抗,怎么到了要对这几人出手的时候她就抵触起来了?
赵息烛这回是真怒极反笑了。
他直接把书桌踢翻了,力气很大,脚隔着靴子都被撞出血来了,桌子砸到地面也碎了,他仍旧闭着眼,继续疯狂动念,要操控裴朝朝对前面那几人出手。
于是那充满破坏力,要动手的念头就更强烈了。
裴朝朝感知着脑中升起的念头,几乎在里面感觉到了一点迫切。
她一想就知道赵息烛这会儿比刚才还要生气,还要发疯了。
可惜。
没有人能真正操控她,她只有想被操控的时候,才会顺着他的意。
不过——
她并不抵触要对前面几人出手这件事,甚至还感觉有点亢奋,准备顺着他的意思出招,只不过是想要再等一等而已。
这时候,她感受到掌心的灵力比刚才还要强,正暴烈地涌动着,要她对那几人出招。
这些都是赵息烛传过来的灵力,不是她自己的神力,意味着——
就算真的顺着他的意思出招,天道也感应不出什么,天谴砸不到她身上。
裴朝朝估计着掌中灵力的强度,觉得差不多了,于是轻轻笑了下。
她对上前面三人的视线,没有回答他们任何问题,而是反问:“怎么不打了?不是要帮我把我师尊赶走吗?”
这话一落。
三人就有点摸不准她的意思。
她倒是又叫薄夜师尊了。
薄夜眼神变暗了一点儿,注视着她,视线如同无处不在的柔软的藤蔓,几乎要将她缠绕。
她都又认下他了,怎么会是想将他赶走呢?
她只是顽劣,而这白辞白策这两个贱人恰好借题发挥,想让他离开,好勾引她,骗她成亲。
他会在这里一直看着她,一直一直看着她,不让这两个不知羞耻的贱人带坏她。
薄夜呼吸急促了一点。
白辞白策也在猜她的心思。
要说打,是能继续打,但她这话到底是想他们继续打,还是不想他们继续打?
几人揣测着。
一时间,空气里安静了一瞬间。
然而也就是安静的这一刹,裴朝朝终于顺了赵息烛的意思:“继续打,我帮帮你们。”
她说完话,也不等众人反应,就突然抬起手,直接出招,将蓄好力的招数一击打出——
“轰!”
一道攻击性极强的杀招就袭过去!
下一秒,
那招数卷过,甚至带起一阵刺眼的灵光,声音巨响,颇有种要直接把这整个院子一并轰成碎片的气势!
于是四周就连风声,树叶摇动声,鸟鸣声都没了。
只剩下振聋发聩巨响的余音,给人一种又吵闹,又寂静的感觉。
那一边。
赵息烛传给她的灵力突然就用出去了,于是那杀招带起的风好像也一同刮进他脑海里,把他吹起来,甚至有了点错乱的失重感。
这太意外了。
所以他短暂地惊愕了一瞬,心想——
她就被他操控着出招了?
不抵触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那几个贱人对她殷勤得要死,愿意和狗一样围着她给她利用,像狗一样伏低脊梁讨好她,换取她的垂怜,可即使是这样,他们的死活对她来说也根本无关紧要,无关紧要到什么程度呢?
她升起要攻击他们的念头时,甚至也没抵触多久。
赵息烛不屑地嗤了声,然而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不少。
他脚步有点飘,大约是刚才踹桌子踹的,走出房门,吩咐外面的侍从们:“去白家。”
侍从们见状,先应了声:“属下们派人备车。”
应完声。
有侍从大着胆子抬眼,就看见赵息烛脸上表情还不错,他长相本就极为俊逸,眉眼深刻,只要一笑,就是风流含情的样子,只是身上喜怒不定的威压感太重,平时就算生气了也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心思令人猜不透,越猜越惶恐。
然而眼下,
他面上挂着点很淡的笑意,却不像是皮笑肉不笑,而像是真的愉悦,竟冲淡了那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
但他刚才还在房间里叮铃桄榔地掀桌子、砸花瓶……
侍从们有点瘆得慌。
但还是有人大着胆子问:“公子,您何故这样高兴?”
何故这样高兴?
赵息烛闻言,脚步顿了下。
他没有说话,笑意突然又敛了些,带给人些许凉意,那侍从突然后悔要问这问题了,他低下头,感觉冷汗都要流下来,就在终于受不了心压力要下跪自己掌嘴道歉的时候,却又听见赵息烛出声了。
赵息烛皮笑肉不笑道:“如果你的敌人亲手铲除了自己的助力,你高兴吗?”
那侍从哪敢说不:“高兴!”
赵息烛嗯了声,说:“所以我高兴,很正常。”
她丝毫不抵触地出了招,白家那两个贱人和薄夜不死也得躺几天,没人帮她,上赶着给她利用,他高兴很正常。
侍从赶紧点头,总感觉赵息烛这语气有点僵硬,好像硬生生编了个由在自我说服一样。
但这时候,侍从也不敢再和这位喜怒无常的公子接着这话题继续说了,他飞快地换了话题;“您说得是。那咱们去白家要准备什么……”
赵息烛:“找几个会哭丧的一起去。”
侍从:“啊?咱们是去……”
赵息烛慢条斯:“吊唁。”
侍从应声:“啊。”等等。吊唁?
杀招余威散去。
回廊里,柱子都断了几根,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更是一瞬间全被摧折了,一片狼藉。
然而白辞和白策还毫发无损。
只有薄夜的身体变得更透明,哪怕周围被白家禁术笼罩着,也依旧在变得透明——
这是他的分/身受到重创,正在消散。
裴朝朝刚才那一招根本没往白辞和白策身上打,
她说帮帮他们,是真的帮帮他们,嫌他们互殴了半天还没把薄夜弄走,于是估量着赵息烛给她传的灵力差不多了,就出手,直接把那招对着薄夜一个人使——
她本来挑起他们几人打斗,就是为了让白辞白策用白家禁术驱走薄夜的分/身,她有自己的猜想想要借此验证。
眼下禁术还在,她出招驱走薄夜是一样的效果。
她在一片寂静中走出房门,到薄夜面前,看见薄夜分/身正缓慢消失。
于是她抬手,轻轻碰了下他。
这一回,她再碰不着实体了,手穿透他缓慢变透明的身体,像是穿透空气。
薄夜的表情已经瞧不见了。
但裴朝朝对人情绪的预估很准确,即使看不见他表情,即使他的分/身都在变透明在渐渐消散,但她仍旧能感觉他的气息有点颤抖,裴朝朝能感觉到这个平时温和平静的师尊,这时候在震惊。
她伸手穿透他的身体,来来回回,觉得好玩似的:“师尊,我抓不住你,好可惜,只能看着你的分/身一点点消散。你本体应当也会因此受很重的伤吧?不过,你觉不觉得,这场景有点像你当时捅我那一剑时?”
那时候他一剑刺穿她,她的身体就和飞灰一样散开,消失,抓不住。
这时候,
她一招杀招轰向他的分/身,于是他也像冰块消融在水中一样,消失,抓不住。
多有意思。
裴朝朝觉得好玩。
然而他周围的气息却强烈地震颤起来,周围又起了点风。
裴朝朝感觉到他在颤抖,她看了一会,才又莞尔道:“师尊不用感到抱歉。我也不是在报复师尊,我只是在想,师尊回到本体里是不是就没办法出来了,被困在归元宗里?”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在他彻底消失之际,用了个咒诀。
下一秒,
她从空气里抓出一小截很细的红线。
这红线她很熟悉,是她用自己的血染的,用来囚禁幽山帝君的身体和灵魂——
神仙的一辈子很漫长,而她和幽山帝君神力共通,神脉相连,这辈子都要纠缠在一起,他的神力构成了她,对她来说比骨架,比灵魂还要重要,她换了身躯,人身、神躯,什么都没有用。他们注定永永远远都要缠在一起,共死生,不分离。他更强,有更多的神力,所以会永远凌驾她之上,而她永远也不会自由。
可是不能自由的人,为什么是她?
所以她做了一个阵法,用她的血染就红线缠在他身上,缠住他的神魂,然后布下和这红线互相作用的阵法,能囚禁住他,让他永远被困在阵法所在的范围内。
没关系。永生永世不分离也没关系。
因为她会永生永世困住他,囚禁他,让他再也见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看见她,只能像个血包一样,将神力源源不断地供给给她。
然而还不等她找合适的时候让这阵法生效,就传来他陨落的消息。
这阵法的阵眼是一块灵石,她和人打斗时也不慎落入人间,在人间成了阵。
原来阵法落在了归元宗。
帝君并不是历劫来凡间,也不是转世、魂魄,他就是本体来到了凡间。而归元宗果然是她那阵法所在地,困住他的,果然是她的阵法。裴朝朝捏着红线,想道。
她的猜测被验证,于是对他说:“我这样只是想找一找困住你的东西,现在找到了。师尊放心,你不会被困在归元宗太久了。”
她要吸收他的神力,当然要把他的本体困在自己身边。
她和他,就该像这样,难道不也算永生永世不分离吗?
她眉眼间有愉悦笑意,和他保证,却说的是扎心窝子的话:“我会让你来参加我的婚礼的。”
这话一落。
薄夜的分/身彻底消散。
与此同时,
太清山山顶,薄夜的本体睁开眼,四周瞬时间狂风大作,连山巅的地面都开始隐隐震颤起来,四周大雪弥漫,都有了一种雪崩之势。
一直温和平静的白发男人,此时眼中竟爬满了血丝,温柔的面孔似乎正在碎裂,有种可怖的疯癫感。
薄夜身体这时候很虚弱了,却还是催动灵力,发癫了一样往归元宗外去,是往天极岸所在的方向去。
然而走不出去,他根本出不了归元宗,一到归元宗边缘,就好像被某种封印拦住,无形的结界将他弹回,他尝试了无数次,像发疯了一样,一次一次被无形的阵法弹回,最终摔在地上,那阵法拦截他,他越用灵力冲,越被反噬,这时候骨头似乎都被反噬的灵力碾碎了,连爬都无法爬起来。
他像一头困兽,只能死死盯着天极岸的方向。
参、加、她、的、婚、礼?
他声音沙哑地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话。
随后,他骤然呕出一口血来。
血淌落,染红了面前厚厚的白雪。
天极岸。
从赵家驶往白家的马车里。
赵息烛坐了一会,嫌弃路太远,又忍不住看了眼旁边的沙漏。
沙子落下去了不少,估摸着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这一刻钟,够那几个贱种躺下了吧?
他忍不住又开始想,裴朝朝现在会是什么表情?那几个贱种现在又是什么表情?
他想到这,弯了弯唇。
然后过了一会,又捏着符咒,往里滴了点血,松泛地靠在了靠垫上。
这是一种胜利者的悠闲姿态,他心说他们还能是什么表情呢?怕不是都要发疯了。
他志得意满地闭上眼。
下一秒,裴朝朝那边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脑中。
他看见——
本该非死即残的白辞和白策还好端端的。
他猛地睁开眼,脸色松泛的表情好像消失了一点。
他盯着沙漏,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半晌,又黑着脸闭上眼。
这一次。
他再一次看见裴朝朝那的情境。
不知道刚才他睁眼时,白辞和白策和裴朝朝说了什么话,这时候 ,裴朝朝正好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他听见她出声说话,语气甚至很柔软,像大发慈悲在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