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六界谱的灵力太强,
 冲碎她心脏的同时,或许她的神魂也同时会被六界谱的灵力反噬,
 她的神魂本就孱弱,若被反噬,恐怕捱不过。到时候别说当天道了,不魂飞魄散都不错了。
 裴朝朝想了想,突然抬头,问琼光君:“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这问题问得突然。
 琼光君刚才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看她,
 乍然听见她出声,顿了顿,随后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为什么这么问?”
 裴朝朝道:“因为——”
 她想了想,然后指了下天道缺口,如实道:“你也看见了吧?天道有缺,我想当天道。但若要成天道,需要我舍弃肉/身,将神魂抽出来。之前在重明境中的时候,我就已经将身躯舍去了,但现在我还要舍一颗心,”
 如果换做以前,裴朝朝大约不会这样诚实地同他把话说了。
 她喜爱玩弄人心,喜欢操控人的情绪,若要旁人帮她做什么,她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就是能煽动得旁人愿意为她舍出命去。换做是以往,她兴许会承诺琼光君,说他若愿意为她死,她会永远记住他,
 但这时候,
 她却没有再说这样的话。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继续道:“我这颗心就是由重明石做的,你应当也知道。如今它成了我的心脏,封印了我的神魂,让我的神魂和它永远捆绑在一起。”
 她说:“所以我要用六界谱的力量,捏碎这颗心。”
 琼光君安静点头:“然后呢?”
 裴朝朝说:“捏碎心脏的同时,我的神魂可能也会碎裂。如若你愿意为我去死……”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就将你的修为引入我体内,护一护我的神魂。”
 这倒也是一种方法。
 若琼光君是寻常神仙,给她渡修为反倒没用,因为神仙仍在六道轮回之中,给她渡修为,万一出什么意外,两个人的神魂就一起受损了。恰恰是因为他已经在轮回之外,没有神魂、没有身体,就连现在在她面前的这道虚影都是由执念组成的,
 将修为渡给她,则能完美地覆盖住她神魂的气息,
 就算六界谱的灵力反噬,也伤不到她的神魂。
 然而执念鬼原就是一种特殊的鬼物,
 他的修为由执念而生,执念越强,修为越高,
 对于执念鬼来说,舍弃修为也等同于舍弃执念,没了执念,执念鬼也会消失——
 执念鬼的生命,就是于执念之上生长出来的、扭曲的果实。
 琼光君没答应,也没不答应,
 听完她的话,他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问了句不相干的:“你爱我吗?”
 裴朝朝仍旧没像平时那样用漂亮话诱导他。
 她摇头:“不爱。我没感情。”
 她不再操控爱,
 褪去了那一层甜蜜狡黠的外衣,骨血里的冷就透出来,像冰,凿也凿不开,砸也砸不动,
 石子投入水里还能有些涟漪,但旁人的情爱与喜怒落在她身上,掀不起一星半点涟漪,只能成为她的养料。
 她这时候语气空前平淡,
 回答他的问题,像在陈述一件不相干的事。
 琼光君听见这答案,嘴唇动了动,然后又说:“可是在重明境里,你杀掉我的时候分明哭了。”
 那时候他已经看不见,却摸到她面颊湿润,
 他说不出什么话,只能叫她别哭,他其实很后悔,为什么疯魔至此,甚至想要杀死她,杀死她她就不会再招蜂引蝶。想了一千一万遍要她死,可是到最后,她亲手把刀剑捅进他身体,她要杀他,他感觉到生命流逝,神魂抽离,分明应该是很痛苦的感受,可是最终,他临死前,只能记住指尖上她眼泪的温度。
 她兴许是有感情的,
 否则为什么会委屈,杀了他又为什么会哭?
 他的执念因为这猜测疯涨,哪怕她的感情未必是对着他的,但她若有感情,就代表她也有可能会爱他。
 于是这些执念,
 再一次构成了他。
 他太渴望她的爱。
 他看着她,发觉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于是又往前走了一点,俯下身去,指尖落在她眼下,迫切地期盼她给出回答:“当时我手指就放在这,摸到你的眼泪。你有感情,朝朝。”
 裴朝朝没有避开他的触碰。
 她回想起那时候——
 她把刀剑捅进他身体,他问她为什么,她就由此想到她那本命簿。
 她当时也很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神仙们厌恨她,难道就因为裴明晔为她而死?
 她想起这些事情,是真实地困惑,哪怕后来想明白了,是天帝一脉的人引导着神仙们恨她,她仍旧疑惑,为什么大部分神仙与她无冤无仇却能因为一点点引导就恨上她?难道神仙们不知道要如何思考吗?
 但也只是疑惑而已。
 她并没有产生什么别的情绪,至于琼光君当时摸到的她眼下的水渍,
 她眨了眨眼,笑了下,和他实话实说:“那是血。”
 琼光君一顿。
 裴朝朝说:“我捅你的时候,你血溅到我眼睛下面了。”
 她平和地说:“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会有感情?我并无感情,所以不会爱你。以前没爱过,现在不爱,以后更不会。”
 这话就像利刃了。
 琼光君顿时讲不出话来了。
 裴朝朝往远处看了眼,然后再次把话题转回去:“你愿意把修为渡给我吗?”
 琼光君:“把修为渡给你,你会记得我吗?”
 裴朝朝眨了眨眼。
 琼光君又补充道:“哪怕施舍一点爱给我。”
 裴朝朝:“不会。”
 琼光君顿了顿,笑了:“倘若不渡给你,你会如何呢?”
 他笑得并不开怀,反倒有点无奈,说到这又叹了口气:“若我不主动渡给你,你应该也会用些手段,无论如何都要让我渡给你。朝露,我还算了解你。只是不知道,若我不答应,这次你又打算怎么让我渡修为给你。”
 裴朝朝闻言,也笑了下:“六界谱还在我手上,我要强行吸取你的修为,其实是很简单的事。”
 她一边说,掌心一边蓄力,
 不过片刻,掌中灵光大盛,一幅要攻击的姿态。
 然而还不等她动手,
 下一秒,
 琼光君就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将手放在了她掌心。
 两人一虚一实,
 掌心相贴的那一刻,她掌心的灵光跃动一下,
 紧接着,属于执念鬼的修为就通过手掌,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身体,宛如藤蔓一样,攀附上她的神魂,保护住她的神魂。
 琼光君原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苍白,半透明的身影变得更透明。
 他看着她道:“我会渡给你。”
 修为在流逝,
 他能感觉到生命也在一同流逝。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他却死死盯着她,而后又不死心地问:“我可能要消失了。朝露,如此这般,你可会多爱我一些?”
 裴朝朝安静了一会。
 等到他把最后一点修为渡给她,她收回手,又说:“不会。”
 琼光君半透明的身形突然闪动两下,是要消失的前兆。
 他听见这话却突然又笑了,猛地抱住她,将她箍得死紧,低声说:“你可知晓我的执念是什么?”
 裴朝朝被他抱得呼吸不畅,
 因为他是鬼,身上很冷很冷,仅仅是这样被抱着,她就有一种又冷又窒息的感觉,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嗯?”
 琼光君说:“是要你爱我。”
 他快要消失了。
 在消失前,他弯下身,贴在她耳边说:“你不爱我,我的执念就不会消失。执念不散,我就会永远存在,即便现在我消失了,但或许未来某一天,我又会出现在你身边。”
 倘若她现在说一句爱他,
 他的执念就会在今日消散,就此赴死,也好。
 可他问了一遍又一遍,她再也没有说出他想要的答案,往日里擅用言语惑人,欺骗蛊惑,爱对她来说是最廉价的字眼,可以随意说出来当诱饵,可是今日,她连一句谎话也没说。
 他的执念不会散去,永远不会,
 那就永生永世纠缠下去。
 他一字一句,在她耳边仿佛赌咒:
 “我不愿意为你死,至少——
 “在你爱上我之前。”
 另一边。
 天帝想着要杀裴朝朝,
 于是留了一部分神将和魔族们缠斗,又迅速带着另一部分往天道缺口处去。
 然而从昼一直在观察战况,发觉不对后,也迅速带魔族追过去。
 只不过天帝动作快,他虽带手下追去,仍旧有点晚了,好在就在天帝快要抵达天道缺口的时候,被赵息烛拦了下来。所以从昼带着魔族将士们追过去的时候,就看见天帝和赵息烛正在对峙。
 说是对峙也不贴切,
 这对父子已然反目,凶狠地撕扯起来,
 天帝带着将士要往前冲,赵息烛却拦在这里,大有一种谁要过去就从他尸身上踩过去的架势,
 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仍旧出招挡着神将们。
 从昼和他不对盘,
 但这时候倒是难得的默契,直接带着魔将们从后包抄,
 天帝的优势一下就减弱下去,两方再一次陷入厮杀与僵持,交战之间用出的灵力几乎把周围的一切都撕碎。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胶着的战势终于分出胜负,从昼和赵息烛把天帝带来的人打退。
 紧接着,
 从昼撇开手下们,又急匆匆往天道缺口那边过去。
 然而刚走了两步,就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去,就看见——
 赵息烛还站在原地没动。
 他没有一点要去找裴朝朝的意思。
 从昼看乐了:“真稀奇,你不去找她?”
 赵息烛一顿。
 他往天道缺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仍然是慢条斯的散漫语调:“我去找她做什么?”
 他身上血迹斑驳,于是用了个咒术,缓缓清干净身上的狼藉和伤口:“六界谱也给她了,她没有再需要我的地方了,我也没什么需要找她的地方。我去做什么?”
 他这话说得漫不经心。
 从昼都有点震惊了,擦了把脸上的鞋:“真不去?”
 赵息烛反问:“她都要成天道了,你去凑什么热闹?”
 从昼觉得莫名其妙:“我管她是天道还是天帝,还是人间的哪个小瞎子,不管她是谁我都会跟过去陪在她身边——”
 他说到这,哼笑了声:“你不去最好。正好少一个人和她献殷勤,白策那贱狐狸估计也在过来的路上了,我看着就烦。”
 又是一副要争宠的姿态。
 赵息烛是真的看不惯他这样子,
 换做以往,他兴许直接上去和从昼打起来了,然而眼下,他却没什么表情,漫声说:“我不去。你滚不滚?”
 从昼抬了抬眉,
 也不和他多说,直接走了。
 赵息烛站在原地,又往天道缺口那方向看。
 他觉得自己兴许是想去的,和从昼一样奔向她。
 但他的脚站在原地不动。
 这时他方知,
 到了最后一刻,他仍旧在抗拒,在挣扎。
 就像他无数次为她放低底线,可是到了琼光找他拿六界谱的那一刻,他仍然选择和琼光君言语争锋,耽误时间。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
 他当时在想——
 如若他就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不去找六界谱,又或是让琼光自己去找,是不是就不算背弃了自己的血脉,背叛自己的族类?
 但到了最后一刻,他还是耽误不下去,带着琼光去找六界谱了。
 他原来是这样犹豫不定的一个人,
 他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每一次,每一个选择,每一个步调都在拉扯,在抵抗,直到最后一刻才咬着牙臣服。
 这样一个人,
 爱不够纯粹,恨不够彻底,
 坚定不足,也不够优柔寡断,
 或许……
 他其实并不配站在她身边,
 反复拉扯,罪孽深重,爱与恨缠成一团乱麻,他看不清自己的心。
 所以这一次,
 他就不去找她了。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半晌,才回过头,一步一步缓慢地朝着反方向走,走到了轮回道前。
 人间十六年,
 他欠她的债,其实从未还清,
 剖腹取出孩子不够,神魂碎裂不够,至少他也要像她那样,遗忘一切,瞎着眼去人间走一遭,当尘泥,当牲畜,历众生苦,见众生相。罪孽偿清后,或许他才有资格再站在她身侧。
 他闭了闭眼,
 随后如同当年的她一样,纵身坠下轮回。
 衣袍翻飞,很快就在流云间消失无踪,轮回道前再次变得空荡。
 司命宫中似有风起,将桌上的命簿翻动一页,
 空白的纸页上缓缓显现几行字——
 「赵息烛,投生凡间,入人道。」
 「此一世命途多舛,家境贫寒,先天眼疾,受众生苦,嗔、痴、怨、惧……」
 「……」
 天道缺口处,
 原本伫立在这儿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只有地上,落下一地石头的碎屑。
 裴朝朝已经将心脉震断,那颗石头做的心也已经碎裂,她的身体也渐渐化作一缕一缕神力,回归天地。
 神魂抽出来以后,她走进天道缺口,
 像是开始与天道融合了,
 她感觉到一阵晕眩。
 再睁开眼时,
 天地广袤,视线开阔,
 她看见自己的身体变得透明,
 天道的缺口开始闭合,变成了一处世外之地,她可以自由出入,上到天界,下到人间,
 她也可以一直呆在这里,坐在这,足够俯瞰六界每一处。
 这是世上最高之处,
 而她成为这里唯一的主人,会永远,永远,留在这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