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体温高,哪怕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手也是热的。
裴朝朝感觉像有一团不太烫的手包裹住自己的手,
她弯了弯唇,却没有跟着他起来,而是一用力,把手给抽了出来。
她道:“不用了,你自己先走吧,我和白长老还有事。”
她一边说,一边又把刚从江独那抽出来的手再一次递到白辞面前。
江独脑袋都快炸了:“你到底为什么要管这个瘫子!你看他搭不搭你,要不你陪他蹲在雪地里冷死算了!”
他用凶戾的目光盯住白辞。
而此时,
白辞也又扫了江独一眼。
他目光很快挪开,在裴朝朝的手上停了停,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终于动了下。
他虚弱地咳了声,掀起眼皮看江独,眼尾微微泛红,有点高高在上挑衅的味道,语带讥讽地替裴朝朝回答:“因为我对她还有用。”
如果仔细听,甚至能从这讥诮的语气里,听出那么一点点自嘲的意味。
说完这话,
他抬起手,就这样回牵住了裴朝朝的手。
两只有点儿冰冷的手就这样触碰在一起,
掌心里竟也因此捂出了星点温度来。
这点微弱的温度隔着空气,烧成了一股燎原烈火,直接把江独的脾气点起来了。
他气得要死,抬手就去拽裴朝朝,手上一个用力,就把她给拽了起来。
裴朝朝踉跄了下。
她故意冷下声调:“江独?”
江独这时候又被她突然冷下来的态度冻清醒了点。
他没来由地有点慌:“你什么语气?为了他连装都不装了是吧?”
裴朝朝装无辜装温和的时候,他觉得不爽,看不透她面具之下的那面,
裴朝朝不装了,露出了一点割裂般的冰冷情绪,他也不爽,怕她真为了白辞和他生气。
明明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候怎么对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窝囊起来了?
江独唾弃自己,拼命把那点慌张情绪按下去,抬起眼看裴朝朝,语气很不爽:“我都没说完话,你生什么气?你眼睛又看不见,他一个瘫子也走不动路,你们两个去办什么事,去找死是吧?”
他甩掉裴朝朝的手,在白辞身前腾的一下蹲下:“上来!”
他语气很凶,又抬起头对裴朝朝说:“我倒要看看你们去办什么事!”
少年眼睛很亮,眼底里闪着明亮的光,带点儿凶狠,看起来像一头驯服不了的狼。
裴朝朝静默一会儿,忍不住笑出声。
可实际上,他哪里是什么凶狠的狼呢?
她想起刚才和他的对话,心想——
可这世界上就是有些狗,不需要给甜头也能听话。
那一边,
江独半强制地把白辞按在背上背起来,问裴朝朝:“你笑什么?”
他被她笑得心砰砰跳,后知后觉感觉自己又被操控一遭,然而已经把人背起来了,他又不好再扔下去。
他磨了磨牙,偷偷把手背到后面,狠狠掐白辞没有知觉的腿:“赶紧说要去哪,我去看看你们俩怎么死!”
有江独在这里,他们很快就到了剑境正中心,
这里是琼光君神魂力量最强的地方,这力量具像化成一片浓郁化不开的黑雾,支撑着整个剑境,威压极其强劲,按修为不如琼光君的无法强行进入,但裴朝朝有琼光君的半颗心,倒是能够毫发无损地进到这里来。
江独和白辞则无法进来,
好在来的路上已经找白辞要到了识别神魂线的方法——
白辞这人通身傲骨,脾气又臭又硬,永远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天骄姿态,
可当他为她落入尘泥的那一刻,
不管他后不后悔,都注定他会为他再一次退让,即使内心挣扎,可行为上仍然会将她要的一切双手奉上。
裴朝朝进入那片雾气,看见一根一根的丝线如同蛛网般盘仄,
这些蛛丝般的线里有一根是琼光君的神魂线,
她按照白辞给的方法找到那一根线,顿了顿,随后将手指轻轻搭了上去。
与此同时,
剑境另一端。
随着刚才神域的重组,琼光君的思绪陡然混乱起来,神魂都是被撕裂的痛,到了身体已经难以承受的地步。
他几乎是跪在雪地里,一只手抓住从善,将它竖起来插在雪中以支撑自己不要倒下,另一只手伸出来,手指已经发僵,却仍努力做着抓握的动作,像是想从前面空空如也的空气抓住什么。
上一刻还清清楚楚的想法像被蒙上了一层雾,回忆里关于他和裴朝朝的画面像再一次被打散,
他有些分不清时间顺序了,好像看见自己掐住她的脖子,几近疯魔地要杀了她,把她的魂魄抽出来融进剑里;可下一秒又看见自己在荒村中满是血腥气的柴房里里弯下身,克制住莫名其妙的伤害欲,帮她包扎伤口。
哪一幕是初遇?哪一幕是现在?
他分不清楚,试图去仔细辨认,却又想起更多更多。
仙界,凡间,嫁衣,天铁……
不对,不对!
琼光君骤然感觉到一阵头痛欲裂,他丢下剑,粗喘着捂住额头,眼睛一片通红——
他是谁,他是琼光君?
不,不,他是季慎之,是归元宗太清道君的弟子——
他分不清楚!
他头脑轰鸣,感觉自己好像彻底分裂成了两个人,他不停喘息着,又突然想起来,他掐她脖子的那一幕是现在!
怎么会是现在呢?
有个声音在脑海里说这不可能,他虽然很想要得到她,但他不想用这样极端的方式伤害她,他怕出了岔子,她会彻底恨上他。
可同时,
又有另一个声音说,可是不这样就永远不会得到她,她是个没有心的,无论如何讨好也没有用!
琼光君眼睛发涨,这一刻甚至连眼睛里都流出一点血泪来,
他闭上眼睛,
然而慢慢的,却似乎感觉到神魂中有一根根杂乱的线,被一只手轻柔地顺。
思维似乎也同时被顺了一些。
他模模糊糊中,好像看见她。
脑海中想着的是她在仙界时的模样,然而闭上眼时,看见的却是她作为凡人时,眼盲的样子。
神女无心无情,
盲女却拥有他的半颗心。
他分明清醒了,这时候却好像又有点分不清了,生出一点要碰一碰她眼睛的念头。
恍惚间想,是不是可以将她当作两个人看待,有心和无心怎么能一样呢。
但他很快又将这念头按下,自嘲地想——
失忆化作凡人的这段时日,对她无底线心软,到恢复记忆了,心软却好像成了本能,刻入了血肉之中。失忆的自己像心魔一样寄生进来,时不时冒出来,让自己不要对她下太狠的手,到这时候还要让他控制不住地心软。
他这边正思忖着,
就又感觉到神魂不稳。
这一次,
被操控的感觉陡然变得清晰起来,他察觉到是裴朝朝在动他的神魂线。
她动他神魂线又是想干什么?!
琼光君刚才生出来的那点心软,又直接熄灭了下来。
他把那些想法归结到神魂线的波动上,逼迫自己清醒起来。
神魂线能用来做的事情太多了,
她要报复他吗?
刚才他掐着她的脖子要把她做成剑灵,却被她找到机会再一次逃离,
她会恨死他的。
不对,她根本不会恨他,
她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爱恨都懒得施舍,她怎么会恨他!
但她讨厌被掌控,他再也得不到她了,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他呼吸都开始有些发颤了,血泪似乎又要从眼睛里滴出来,他思绪好像又乱了,
这一刻,那个心魔似的失忆的自己好像终于被抹杀,再也不跳出来要他心软——
他要去抓住她。
这次再被她逃走的话,他就会永远失去她。
琼光君这边正想着,
一个念头还没结束,甚至都没等到挪步,
紧接着,就感觉到神魂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动荡!
下一秒,
他感觉到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消失,灵魂里骤然空了一块——
她切断了一点神魂线,解开了同生共死的咒术。
然后就没有别的动静了。
琼光君怔了下,随后捏紧了指尖,面色阴晴不定地等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她肯定要报复他,他忍不住想,她要怎么报复他?
琼光君以最恶劣的想法揣度她,忍不住又感觉到眼热,她或许想着切断神魂线能杀了他,或者想着用神魂线操控他,或者想借此逃离他,曾经在天界,她遍体鳞伤跳下轮回道也不愿意和他回去,总归她就是不会对他心软!
另一边。
裴朝朝切断神魂线,解开同生共死的咒术。
紧接着,
她抬了抬头,往天界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凝聚起十二分注意力来,起心动念,链接上自己留在天界的那一缕灵息。
与此同时,天界的转生阵里,
裴朝朝的封印开始不停颤动,
紧接着,强烈的灵力像罡风一样席卷而过,竟然直接将封印给直接冲破,狂风怒吼之中,整个转生阵之中竟燃起熊熊烈火,火舌剧烈跳动,竟直接冲碎了裴朝朝的封印,下一秒,一道强光冲破转生阵,竟如雷电一般朝着下界落下!
天界神仙们被这场景震住,
一瞬之间,惊愕地盯着水幕,
如今剑境覆盖了重明境,是神域,神仙们可以直接用水幕监视整个神域之中的画面和声音,就听见——
“轰——!”
剑境的正中央,竟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那声响似从天际落下,又似乎从雾气中爆发出来,竟是惊动了整个剑境。
而雾气之中,
裴朝朝的身体里骤然涌入一股灵息。
须臾,她的肉身竟然渐渐化作灰烬,而那灵息和魂魄融为一体,渐渐变得透明。
她依然安静站在雾气里,直到肉眼看不见。
有神仙道:“她直接把封印冲破了……?”
这话一落,紧接着死寂了一瞬,神仙们又爆发出更多议论声——
“她怎么敢的啊?现在她历劫不算成功也不算失败,无法回天,也没法魂飞魄散,只能滞留人间,但她冲破封印会脱离凡身,就只剩神魂在外面了啊!”
先前司命神君虽解开了琼光君转生阵中的封印,但并未将它整个摧毁,所以琼光君的凡身依旧还在。
裴朝朝是直接将转生阵中关于她的东西全数摧毁,凡身就直接一同被摧毁了。
而只剩神魂游荡于人世是很危险的事。
这时候,神仙们终于从震撼中回过一点神来,有些后知后觉道:
“不过只有我觉得好厉害吗?感觉彻底对朝露改观了,为什么她在凡人的躯壳里,都能冲破转生阵的封印啊?!”
“她在天界的时候很多上神都打不过她,不会历个劫你们就都忘了吧?”
“但她现在到底要干嘛啊?!我怎么看不懂!”
另一边,
琼光君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什么动静。
随然听见声响,他立刻焦躁起来,感觉不到她的神魂,他觉得她离他更远了。
他几乎是疯魔了,又去感应自己的另外半颗心,然而紧接着,就感应到——
他那半颗心,恢复了玻璃珠的样子,孤零零地躺在剑境正中央的雾气里。
她的身体化作一缕烟,魂魄也找不见了。
消失了。
这样的情况,
只让人想到四个字,身陨道消。
身体化作烟尘,魂飞魄散,从此世间再无此人。
这念头一出,就像一记重锤一样,猛然砸在了琼光君脑海里——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第42章 你到底和多少人 有更亲密的关系
自从裴朝朝进重明境, 神仙们就察觉出她要拿从善。
然而到现在,没看见她再去找从善,却亲眼看见她冲破封印, 召回灵息,甚至直接舍弃肉身。
这些事单拎出一件就已经足够意想不到,
她却将三件全都叠在一起做了, 像当头一棒, 神仙们始料未及不说,甚至能从这行为中隐约感觉出一点儿疯狂来——
这股疯劲起初是压着的, 随着她每一个并不引人注目的小动作,被埋在剑境的漫天风雪里,直到现在才突然冒出头来, 像迷雾一样笼罩住他们, 令人感到惊骇,全然陷入被动的境地,既看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又不知道她接下来还要干什么。
这感觉像头顶悬了刀, 已经摇摇欲坠,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
神仙们猜不到她的意图, 但都隐隐约约感到不安:
“或许是针对琼光君的?”
“可是我想不明白她要对琼光君做什么, 就算要杀了琼光君, 也不至于搞这么大阵仗吧?”
“算了,先提醒下琼光君吧!还好司命大人足够了解她,算准了她进重明境后一定会找从善,所以叫我们在从善上用了空间法术。现在剑境成了神域,实在不行,我们还能分出灵息去剑境里帮琼光君, 不至于太被动。”
“要是司命晚一点被贬下凡就好了,他那么了解朝露,至少能猜到她要干什么。”
“行了都别说了,快给琼光君示警,她凡身消失,灵息也归位了,现在魂魄的气息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这阵仗看在别人眼里,就会觉得她身陨道消。琼光君要是觉得她死了,疏于防备,恐多生变故啊。”
神仙们这边说着,就把水幕的画面切回了琼光君那边。
然而画面一切回,就看见——
琼光君的一只眼睛又开始流血,原本深寒如潭黑白分明的眼睛,这时候像被蒙上一层薄薄的血色雾气,血泪落在雪地上,溅落起猩红的颜色,竟给他冷肃如冰的气质增添了几分疯癫感,就好像一直生长在骨血里的阴暗和疯魔终于生出枝叶,由内而外顶破他的血管和躯壳,骤然生长出来!
他的眼睛好像开始出问题了,周围是空茫雪夜,但他从这样寡淡的血色与夜色里看见抹不去的浓墨重彩!
他迟缓地抬起手,按在眼睛上,抹了满手血迹,他看着这些血迹,再一次感到头痛欲裂,和她之间经历过的画面再一次在脑海中不停闪过,他好像又要开始分不清了,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看着面前的雪地,他睁着眼睛,可是到最后眼前全是他掐住她脖子的画面!
耳朵好像也开始出问题了,他听见脖颈的断裂声,听见寄生在身体里的那个失忆的自己尖叫起来!
为什么要那样逼迫她?
她会恨你,她会厌烦你,她会消失,让你再也找不到!
为什么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把她留在身边?!
琼光君痛苦地捂住耳朵,可是屏蔽不了声音,他忍无可忍地吼道:“闭嘴!”
他声音一向清冷,如碎玉浮冰,但这时候却像掺了沙砾,有种癫狂感:“不用这样的方式难道能留住她吗?!”
他陷入某种疯狂的情绪之中,怒斥那个失忆的自己,感觉到那声音并非从耳边传来,而是从心底,他甚至拿起剑,开始戳刺自己的心口,一下,两下,鲜血喷溅,他妄图把那声音剔除,从心里剔除,把那些写进骨子里的对她的心软剜去,他要杀了那个失忆的季慎之!
难道你就不恨她吗?
她口蜜腹剑,从来不会为你停留,你一次一次心软,一次一次示弱,只能换来她变本加厉的背叛!
她扔了你亲手做的嫁衣,抢走天铁去救幽山帝君,甚至每一次你去找她,不是看见她和别人亲昵就是看见她对别人海誓山盟!
你恨她!你恨她!你恨她!
他这样质问起失忆的自己。
心口已经血肉模糊,他倒在地上,剧痛从身上传来,可是那声音没有减弱,而是变得更清晰!
那声音竟然悲怆地笑了起来,也有了几分癫狂的味道,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