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忖着, 按在白辞脖颈的手不自觉用力了点。
这时候,
似乎因为喘不过气, 白辞呼吸急了些,眼睫也跟着抖了抖,随即睁开了眼。
他眼睛有些红,眼底还有点刚清醒的茫然,直到看见裴朝朝,随后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你……”
他顿了下, 把她落在他脖颈处的手指推开,咳嗽不止:“想掐死我吗?”
声音虚弱,但语气依旧是平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味道,有点轻微的不耐烦。
裴朝朝闻言,顺着他的力道把手收回来。
她听见他这话,却沉默着没有搭话,似乎在思考。
白辞刚才只顺嘴说了那一句,他向来习惯这样高高在上地反问、讥讽,然而她不回答,一直沉默,白辞原本还算轻松的心态一点点沉了下去,他盯住她,突然想要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尽管他也不知道究竟想要看出些什么来,但她面无表情,
这让他感到莫名烦躁。
总不能真的想掐死他吧?太荒谬了。
她自己才刚刚差点被季慎之掐断脖子,现在都还能看见脖子上青青紫紫的一大片,要疼死了吧。那时候不知道反抗季慎之,现在在他面前倒是又敢不搭话了,硬气什么?
白辞又咳了声,咽下口中血腥味,不悦道:“……别人问你话,不知道要回答吗?”
他救了她的命,
就算不道谢,也至少说点什么!
白辞阴着脸想。
这时候。
裴朝朝终于开口了:“是。”
没头没尾的一个字。
白辞皱起眉头:“是什么?”
裴朝朝轻描淡写说:“刚是在想要不要掐死你。”
她很难得地没有用那种温和柔软的声音回话,也没摆出那副无辜纯粹的样子,更没有留白,把话说得很坦诚。
因为实在是太坦诚了,和她平时口蜜腹剑留白三分的样子反差强烈,白辞闻言竟愣了下:“什么?”
裴朝朝凑近道:“你没发现吗?你已经没有灵力了,修为散尽,成了废人。”
她用手按住他双腿,那双腿瘫痪太久,已经没有知觉,即使她这样用力也毫无感觉:“我真的很难想,像你这样高傲的人发现自己成了废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你看,你现在倒在雪地里,没有轮椅,连起身都做不到。”
白辞身体不好,腿也有疾,身体一直以来病痛不断,
他自诩能忍痛,就连现在修为散尽都没觉得太疼,可是她这话如同利刀一样落下,怎么就能扎得人这样痛呢?!
他突然又剧烈咳嗽起来,这疼痛来得剧烈,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甚至于他抖着手捂住心口,在雪地里无助蜷缩起来,他想要将自己藏起来,但唇间溢出血来,洒落在雪地,很醒目,连眼睛都发热变得通红。
他说不出话来。
裴朝朝抬手,抚了抚他背部,是帮他顺气的姿势:“会生不如死吗?我就想不如掐死你好了。”
她神态清淡,好像只是陈述事实。
即使她知道,他刚才为了救她散尽修为,她不仅不该说这样的话,还应该救他,回报他,总之不是想着见死不救。就算真的见死不救,把他留在雪地里自生自灭,也不该想直接掐死他——
但她并不需要他来救,她差一点就能直接打碎这剑境了。
她不会因为他帮倒忙感到生气,因为她想做的事情永远能做到,无所谓中间出了多少岔子,
但同样的,也不会因为他好心救她而动容,她只是感到新奇,
这时候,隐在骨血里的恶劣终于又透露出来一点,
她弯弯唇笑着问:“所以当时为什么要救我?我真的很想知道。”
按说他对她的那点心动很难支撑他修为散尽。
毕竟他骨子里本就因为腿疾自卑,扭曲到痛恨所有不健全的人。
白辞的确宁死也不愿当个废人,
但有时候就是这样,会莫名生出一些冲动来,那一瞬的冲动哪里会过脑呢,那一刻只是在想她被掐成那样疼不疼啊?
但凡思考了一息半刻,谁会愿意散尽修为去换她的命?
她死了就死了,还以为自己是他什么人吗?
白辞被她问住,手陡然收紧,他近乎是恼羞成怒了:“谁说是救你?”
裴朝朝从他反应里嗅出一点破防的味道,
她反倒是确认了,他那一刻就是想要救她,即使仍旧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也决定不去继续探究。
她只是平静道:“好吧。”
她顿了顿,又站起身来:“我后来没有掐死你,是因为我觉得,你的生死还是要你自己来决定比较好。”
她难得地说了句心里话:“毕竟以己度人,我自己很讨厌被人掌控。不过既然你现在醒来了,那我就先走了。”
她原本打算去找从善。
但这剑境里的空间被打碎又重组,要再找到从善并不容易,事情已经这样了,她决定先去剑境的正中心。
剑境中心是整个神域的最核心,也是剑境主人神魂力量最强大的地方,这股力量会结成一根细细的神魂线。找出这条线,切断,能断掉她和琼光君之间的同生共死咒术。
从善还是要找的,
但原本她只是想得到这把剑,之后再探究重明石的事情;
现在她则生出了更多更深的猜测,她准备直接玩一点更大的。
她冲着白辞点了点头,莞尔道:“我还有事。”
白辞看着她这样,
突然觉得自己现在滑稽又狼狈,脑中那根弦轰然就断裂了,他抓住一捧雪,有那么一瞬想要狠狠砸到她身上,
但又顿住手,近乎是发疯了一样将雪球砸到自己腿上,他感觉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也感觉不到身体里的灵力!
他口不择言,语气几乎尖锐了:“那你就快点滚,在这里和我解释什么?难道以为我想听吗?”
她到底以为自己算什么人?他才不会关心她到底为什么要走!
他手指扣进雪地里,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她,
就看见她果然转身走了。
不过积雪很深,周围还有冰层,她走得很缓慢,小心翼翼。
怎么能说滚就滚呢?
这个时候又听话了?
白辞胸口起伏着,不甘示弱挤出句话,仿佛不这样说就输得一败涂地:“你就回去给季慎之送死,反正不是同生共死吗?合该一起死,正好归元宗少了一对碍眼的东西!”
这话一落。
裴朝朝脚步顿了下。
她刚才蹲在白辞身边,见死不救、掐死、救,这三个选择,她其实也拉锯了很久。
或许是从前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毕竟很少有人会莽到不管实力悬殊,飞蛾扑火似的拿修为换她的命,除了惊讶不解之外,她还感到有些震撼和好笑。
她知道于情于她该救他,但她实在不是那样的人,或许换做别人会选择救,但她不会。
她是她自己,不是别人,于是她选择见死不救。
然而拉锯了这么久,
他这样一句话,她却又生出了点救下他的心思——
他怎么能看出来她和季慎之有同生共死咒的?
那一边,
白辞骂完,一遍一遍告诫自己她是个低贱的废人,换做平时他根本连多看她这样的人一眼都不屑,
可是为什么眼睛一直一直盯着她的背影挪不开?不要再看了!不要再看了!
白辞狠狠用手捂住了脸,掌心遮住了眼睛。
他就该让她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杀了她。
他就不该用禁术,让她死在季慎之手里,让他们一起去死!
他胸腔剧烈起伏着,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然而下一秒,
又听见一阵脚步声。
是她吗?
回来干什么?
他这样想着,却还是忍不住抬起眼:“干什么?”
裴朝朝蹲在他面前,肯定道:“你知道怎么解开同生共死的羁绊。”
白辞尖锐道:“你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是不是如果我不会,你就又要走,把我放在这自生自灭?”
裴朝朝觉得有趣,微笑着反问:“那你觉得我回来还能是为了什么?”
这话一落,
换成白辞沉默了,他那些疯癫情绪好像一下都被堵了回去。
裴朝朝这时候也大约猜出来了,
他和白策亲兄弟之间有共感,曾也命线相连,能看出她和季慎之有同生共死的羁绊并不难。
他甚至曾经无数次尝试切断共感,切断命线,切断和白策的一切联系,
他熟悉这些,深有研究,可以帮她找到那神魂线。
这时候,
白辞似乎又平静下来。
除了眼睛红了一些,坐在雪地里的姿态显得狼狈了点,他好像又变回那个高高在上的矜贵世家天骄,安静审视她,变回到了以前不好说话的样子。仿佛裴朝朝只要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带着讥讽的意味拒绝。
裴朝朝却不慌了。
在他散尽满身修为,被丢在雪地里后,还能问她回来是不是只为了说这些时,他就已经退让了,底线彻底被击溃。
他还能再为她退让无数次。
“其实没必要在意我是出于什么由回头找你,”
她弯了弯唇,朝着他伸出手,似乎要拉他起来,蛊惑道:“反正你好像也不太想死,不是吗?”
然而白辞干脆闭上眼去不看她,不回应。
裴朝朝见他不动,慢条斯道:“我感觉到周围有人在靠近,”
白辞还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实际上已经跌入尘泥里,他不愿意承认,可这幅模样却让人忍不住想要摧折,把他高傲的骨头踩进尘泥里,让他睁大眼睛看清楚自己跌下神坛,满身污泥的模样。
于是她骨子里的恶劣翻涌起来,一边刺/激他,一边诱哄他:“你修为废了,应该感应不到。我这些日子跟着薄夜修练,还有一点点灵力,能感觉到。来的那个人修为挺高的。”
她往他心上插刀:“如果你修为还在,应该和他差不多,也能打得过。但现在这情况,他万一心怀不轨,会很危险的。”
白辞听见这话,讥讽道:“你不是本来就不准备救我吗?”
他深吸一口气,冷笑:“我死在这,和死在他手里有什么区别?”
裴朝朝笑出声来。
她也不像是怕死的样子,依然维持伸手的姿势,陪他在这里耗着。
白辞没有再说话,世家子的骨头很硬,和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两人之间像是陷入了无声僵持,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进这雪夜。
不知道究竟安静了多久,
“唰……唰……”
雪地里突然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光线昏暗,只能看清有个人影朝着这边过来。
然而那一边,
人影不等裴朝朝出声,就先踏雪过来:“你怎么在这?”
是江独的声音。
江独昏迷这些天没见到她,
可是当在看见她的一瞬间,他心脏又狂跳起来,
想要用顺从和臣服换来她一点目光的想法好像成了本能,没有被昏迷的这些时间冲淡,他觉得不对劲,自己似乎生出一点奴性,心里唾弃着,但还是快速到她面前:“这地方这么危险,你来干什么,就你一个——”
话说到这,
他突然看见她身边还有个人,是白辞,
他这才看清她的姿势,她弯下身,伸手给白辞,似乎要拉他起来。
他话音陡然顿住,
一种不爽的感觉生出来——
这很像自己的宝物被觊觎了,他生出危机感来。
他想对着白辞发作,但又不想在裴朝朝面前做得太过分,于是伸出手来,将裴朝朝对白辞伸出的手握在手里:“你不嫌冷?”
他偷偷踹了白辞一脚,又和她说:“这瘫子出来不坐轮椅,你难不成还要管他?丢在这算了。”
恍然间,
他想到曾在魔族众城看见野狗抢食时,一条野狗呲着牙想冲上去咬死另一条野狗的画面。
他莫名觉得自己有点解那野狗了,
然而音刚落,
裴朝朝就把手抽了出来:“嗯。要管。”
江独顿了下,感到有些茫然,还没来得及发火。
下一秒,
就听见裴朝朝温声说——
“你把他背起来。”
第41章 有些狗 不给甜头也是会听话的……
从刚才到现在, 这是她开口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居然使唤他去背白辞?!
江独骄纵惯了,
不管是在魔族时还是来了归元宗后,他身份实力都在上乘, 身边永远有人捧着,这时候听见有人使唤他, 第一反应是诧异, 紧接着又冲上来一种不平衡感, 他指着白辞,难以置信地问裴朝朝:“你刚才是说要我背他?”
他看向白辞,
此时白辞坐在雪地上,看起来很虚弱,腿是动不了的, 灵力也是没有的,
但即使这样,他神情依旧倨傲,漂亮薄情的眉眼间带了几分压不住的怒气, 任由裴朝朝带着耐心和诱哄的姿态伸手拉他, 他也不搭。
裴朝朝都没用这种姿态对待过我呢,
江独忍不住暗暗想道,
但她现在这样对一个瘫子, 这瘫子还不领情, 真不知道有什么不满足的。
那一边,
白辞察觉到江独的视线,他面无表情地往那侧了侧头,
修为散尽后五感就没那么敏锐了,周围太黑,看不见江独的表情, 但能察觉到他不高兴。
他不高兴,白辞心里反而莫名其妙舒服了点,语气带点讥讽的味道:“已经说过的话都听不清,是有耳疾?”
这话一落,
江独的火气直接压不住了:“谁问你话了?”
他脾气很差,性格唯我独尊,别说白辞是归元宗客卿了,就算是掌门,他也照样顶撞,不耐烦道:“我耳朵好得很,倒是你,一个瘫子罢了!”
白辞神色一瞬间阴沉下来。
江独最讨厌别人用这种目光看他:“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他不喜欢的东西向来没有存在的道,往日在魔族谁招他不喜欢,他就直接杀了,
这时候他掌心微微收拢,似乎想要对白辞出招。
那一边,
裴朝朝见状,轻轻抓住他手腕,制止他的动作:“我刚才是说要你背他。”
她语气柔软,但声调平静,莫名给人种掌控感:“你不愿意?”
江独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裴朝朝还在这。
他不是什么好人,这点她早就知道了,毕竟他和她第一次见面就很不美妙,他那时候要取她血剜她肉,把她当药人用。
但即便如此,
他还是下意识地不想再在她面前展现出初识时那面,于是松了松手,假装自然地停止了蓄灵力的动作。
不过他语气仍旧很乖戾:“听听你这话说的——”
“我为什么要愿意?他算什么东西,一个瘫子而已,也配让我来背吗?”他顿了顿,陡然俯下身欺近,少年身躯比她高大很多,这样的姿态有点压迫感:“裴朝朝,上来就使唤我背他,是不是我之前让你夸了句乖,你就真把我当成狗啦?”
裴朝朝闻言没出声,似笑非笑的。
江独不满于她这反应,他觉得焦躁,即使知道她戴着面具,伪装得无害温柔,但他还是看不透她的真实想法。
现在她不说话是几个意思?
他磨了磨牙,强行找补:“先不提我是不是狗,就算真是一条狗,你也得给点甜头它才听话吧?”
裴朝朝莞尔道:“哪听来的?”
江独一愣:“啊?”
裴朝朝说:“谁告诉你,狗要给了甜头才听话的?”
“没谁告诉我,你能不能别问了,”江独开始不耐烦,他瞥了眼白辞,又弯下身拉住她的手,把她从白辞前面拽起来:“别啰嗦了,这危险,你和一个瘫子在这不安全,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