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奚临问这句话有好几层意思,她现在的状态很难说得上是全盛,毕竟累了太多天,多少有那么一点疲惫。
而另一层,这满场不知是为看新鲜还是为看笑话聚在一起的人皆是因她而来,她是丢人现眼抑或扬眉吐气,全凭今日的成绩了。
师弟是在担心她会紧张。
瑶持心远远地侧目与他对视。
很奇怪,这一幕说不出为何,无端让她想起了当初的玄门大比。
那个时候她干什么都怕失败,做什么之前都认为自己绝对不行,肯定办不到,本能地遇事就放弃。
若不是人选已定,她巴不得换个人上场替她打架。
八个月前忐忑准备比试的大师姐可能做梦也想不到,八个月后自己竟会答应和人家单打独斗切磋。
当回顾走过的路,她忽然惊觉原来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看着台下那双安静的星眸,那种,什么也不必说,光是将它望进眼底,就能有无穷力量的眼神。
现在往回想,应该是那一句——
“筑基塑骨,朝元立心。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不用怕,旁人能做到的,你未必不行。”
瑶持心拘谨的双目忽起波澜,眼尾的弧线渐次勾成了一弯灵俏的新月,她在灵台上回应:
“嗯,很好。”
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的气息明亮活泛起来,似乎沉积的疲乏也一扫而空。
直至此刻,大师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路上自己之所以敢放开了胆子去涉险,恐怕正是因为知道奚临永远在身后。
他给的安全感太足了,无形中会让人觉得,山海九霄,八荒万古,可以无所不往,无所不去。
瑶持心正要把视线收回来,突然间不经意地在围观的路人之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小少年在最外一圈的人墙里,领着他那帮粗布麻衣的伙伴们,满目憧憬地高高朝她挥手。
他兴奋得面红耳赤,在一水冷眼旁观的表情中显得扎眼极了,或许是过于激动,惹得周遭的修士们频频皱眉回顾。
居然是阿蝉。
这小子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他怎么过的看门筑基那一关?
瑶持心来不及疑惑,很快发现近处的白晚亭挤在水泄不通的修士当中,拢着嘴不知在对她说什么,口型夸张又用力,当瞧见她注意到自己之后,便兴高采烈地握起拳头晃了晃,手里隐约攥着个绿油油的穗子。
白家的审美是一脉相承吗,还有没有得救了?
她怔忡地微微启唇,近乎在匪夷所思。
而再远一点的地方,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焱朝风亲自登场了,带着张只露出双眼的面具,高深莫测地冲她比了个鼓励的手势。
大师姐尚未接收到,瑶光席位上的殷大长老先隔空打了个冷战,心有余悸地抚平手臂的鸡皮疙瘩。
仙市的大老板轻易不以真身示人,连自家的拍卖也不露面,今天会亲临现场,可见是给足了瑶光山脸面。
瑶持心看得不自觉牵起了嘴角。
在这当下,这一时一瞬,她忽然觉得热泪盈眶。
原来这茫茫世上还有一些人在期待她的表现。
并不因为她是瑶光山的大师姐。
尽管只寥寥几个,一个手掌能数过来的数量,然而大师姐仍然十分感激。
好像在荒芜又空寂的长路踽踽独行时,一回头,发现一直以来荒凉萧瑟的身后居然不再是空无一人。
是星光灯火,明月遍地成霜。
铜钟敲响第一声时,朱璎说道:“既是切磋,自然各凭本事,大家都是器修,想用什么法器随便你,当然,你要是术法剑道精通,喜欢用别的手段也行。”
铜钟敲响第二声。
“输赢以这个擂台为限,谁先认输,或者谁先头一个失去意识,就算分出胜负。”
待铜钟敲响第三声,瑶持心凌厉地一抬眼。
两个人同时动了。
器修的优势在于法器而不在各自的硬实力上,因此比之别的流派,打起来的阵势不那么天崩地裂。
瑶持心起手就用琼枝,长刀自上而下掀开一道风。
大片的冰山随之拔地而起,削尖的冰刺一路声势浩大地袭向对面的朱璎。
少女眉梢轻扬,大约对这柄兵刃早有耳闻,脚下踩着一片竹叶似的仙器轻灵地避开每一根行将刺穿她的玄冰,羽毛一样沿场地刮了一圈。
琼枝和瑶持心磨合得最久,今时的威力俨然是鹫曲那一场所不能比的,不过片瞬,整座地台的形貌已经全变了。
冰雪凝塑的高山嶙峋盘虬,地面倒刺横生,根本无法落脚。
而尖锐的冰峰犹在继续,追着朱璎不死不休,暴起的冰雪宛如一只大掌,一层接着一层冲她扑去,试图将她溺毙于风雪之下。
林朔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观望,不难感觉出瑶持心这一局和对鹫曲时的方式截然不同。
她打得非常冒进,可以说是开场便选择先发制人,貌似又回到了从前一上来就露底牌的打法。
根本没有要先试探对手深浅的意思。
林大公子不禁纳闷地沉吟,她在干什么?
琼枝的冰霜窜起数丈来高,隐隐有龙形之态,咆哮着朝近在咫尺的器修张口咬去。
踩着竹叶只顾躲避的朱璎在这时停下了,她身姿从容地笔直而立,只翻起袖袍,单手一伸,对准了即将把自己咬得粉身碎骨的血盆巨口。
掌心里恍惚有什么东西忽明忽暗。
“想引我用火?”
她望向自己面前的冰雪,气定神闲地一笑。
那条雪塑的巨龙居然定在了她掌前没能寸进半步,瑶持心不由皱起眉头,而琼枝似乎也在跟着她挣扎用劲。
霜雪肉眼可见地浑身打颤,却还是难以为继。
下一刻整条雪龙从龙首开始崩塌,像被什么锋锐之物砸碎,顷刻崩溃了大半。
朱璎慢条斯理地撤回手里的法器,“可不是只有火才对付得了冰山的。”
知道瑶持心打的什么算盘,这满场密不透风的冰霜,她若一把火下去,保管烟雾弥漫得分不清东西,正好能给她偷袭的机会。
算计她?门儿都没有。
也就是在这时,场外有眼尖的修士已然留意到原地里的瑶持心倏忽不见了踪影。
朱璎刚回神,身后的一块碎冰光华暗闪,她微一侧目,一柄剑宗特质的长剑轻描淡写地迎上了削来的霜刀。
两刃相交之处几乎蹦出了火星子。
“哦。”她手上力道不减,一双桃花眼却笑得轻蔑,“阴阳缠丝护手啊,真是好东西。”
“我记得炼制此物的其中一味材料是孟极虎牙,而今孟极兽在整个九州已灭绝多年,这恐怕是最后一副了。放拍卖场怕是能拍出天价吧。”
瑶持心无暇听她废话,细碎的寒冰透过琼枝的刀锋缓缓向对方蔓延过去。
透亮的刀身映出了朱璎似笑非笑的眉宇。
忽然间,她冷不防感觉到脚踝被何物扣住,低头一看,精怪般的藤蔓正一圈一圈顺着小腿缠上来,绑得人无法动弹。
少女一把挥开她的霜刃,拉出一段距离,一个杀术转瞬掐在指间。
瑶持心尝试了一番,挣脱不开。
不行,距离太近了,硬抗怕是会受伤,她当机立断朝旁扔出一块碎冰。
林朔此刻才看明白她为什么要先用琼枝大面积地扫荡。
这场地过于干净,对瑶持心而言,需要地形来制造优势,乱七八糟的杂物越多,她越容易借此脱身。
大师姐的缠丝护手陪她戏弄过不少人,到如今已使得炉火纯青,早不是被奚临溜得团团转的时候了。
而几乎是在同时,她耳边听见朱璎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知道么?缠丝手好用是好用,却有一个很致命的缺点。”
瑶持心转手便拍在自己肩头,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的身体并不似想象中那般顺利地与冰块调换位置。
怎么回事?
瑶持心眸子尚在怔愣,朱璎却不给她反应的余地,一记符咒兜头便打了过来。
强悍的灵风横扫过冰雪的残垣断壁,以摧枯拉朽之势顷刻将她吞没,仓促之间甚至来不及掐手诀。
场下的几道视线皆不同程度地一惊。
奚临眉心微微一蹙,眼底的神色顿时沉了下去。
“大师姐!”
“师姐!”
瑶光弟子们纷纷站起身。
秋叶梨胆子小,直接捂住了眼睛。
剑宗席位的一干人等都在欢呼叫好,唯有白燕行凝眸望向高处。
他心知那一道符咒是朱璎最拿手且熟练的一招,正面全无抵抗地招架,多半不会太好。
那杀术在结界之中一触即发,卷起的滚滚黑雾让人看不清原地的情况。
朱璎好整以暇地晃了晃拇指上的一枚扳指,对着陷在风暴中的瑶持心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
“它靠的是灵气印记,灵气一旦消散,转换就会失效。”
“不好意思,你的印记,我抹掉了。”
法器的神通会被同道破解并非什么稀奇事。
作为阴阳缠丝护手的炼制人,端坐于椅子上的殷岸兜帽稍有迟滞,似乎已经在考虑要怎么改进了。
奚临仰着头,视线一直落在那团飓风卷荡的黑烟里,一瞬不瞬,表情显得有几分凝重。
而后那对幽邃的星眸轻轻放松了紧绷的弦。
他看见黑烟之中猝然窜出一抹裹挟着雾气的身影,拖尾流星一般,迅速逃到老远之外。
大师姐简直化作了一道残影,从凌乱的灵力风暴里御剑而出,浑身上下的衣袂皆鼓荡着甩到了背后。
那千钧一发之际,她去拿什么护体法器都来不及,情急之下想起来还有“蛋壳”,纵然慢了半步,撑开得尚不完整,堪堪挡下一半攻击,可也总比闷头挨打要好。
瑶持心从没有哪一刻这么庆幸跟着师弟学了这招。
她在蛋壳内飞快用火烧掉了脚上的藤蔓,终于得以脱身。
虽说万幸没能开局就倒下,此刻的形容也堪称狼狈。
她裙摆烧了个参差不齐,像刚讨完饭的乞丐,大师姐半蹲在剑气上给自己擦了擦脸颊上的灰。
这时,灵台间的奚临才敢出声打扰她:“师姐,怎么样?受伤了吗?”
瑶持心正心有余悸,听到他的嗓音当场激奋道:“奚临,我爱死你了!!”
奚临:“??”
要不是他,今天她铁定会成为当今玄门切磋最快下台的一个!
尽管莫名其妙在此不合时宜之际收到了这通剖白,不过听出师姐中气十足,那一击对她问题应该不大。
奚临:“……我知道了……小心,正面过来了。”
朱璎受其舅舅影响不小,出手俨然是剑修的作派,不似鹫曲那轻易就能被溜着走的疯狗,她讲究精准重创要害,以及乘胜追击。
先前还一副仍由瑶持心主导战局的观望模样,杀招一经放出来,整个人瞬间进入了状态,有威慑力的法器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外扔。
看得场下的白晚亭直为她捏了一把汗。
器修,尤其是铸器师,平时太少与人动手了,能打的铸器道几乎不多见,眼下得见这么一场比试,对玄门人而言也委实稀罕得很。
恰好台上的两位都在剑术一道颇有涉猎,交手之中便充满了不输剑修的刀光剑影。
这个流派的看点全在各类稀奇古怪的法宝上,比起剑修、法修、符咒师们拳拳到肉,各种术法轰个天崩地裂,器修对决的精髓在于见招拆招,遇到会玩法器的,观赏性则非常强。
然而大师姐并不是个会玩法器的,她能把法器的特质弄明白就不错了,修炼了那么久,如今最常用的也还是当初带去大比挑选的那五件。
若说之前她还不太明白林朔曾提到过的,所谓铸器师对驭器道的压制,眼下可算身体力行地领会了一番。
无论她掏出什么,对方都有相应的对策,死死咬着她,简直让人无计可施。
瑶持心避开斜里一记暴虐的灵气,乍然发现朱璎捏起了自己的本命笔“荧惑”,作势就要正面短兵相接。
这些天她也曾努力回想从前和朱璎交好时的细节,试图找出她的弱点。
谁料这么一回忆,瑶持心才发现人家看似跟自己无话不谈,实则什么重要的信息也没透露过,只要涉及到不利的情报通通搪塞遮盖——心机之深沉,何等不着痕迹!
大师姐压根对她的神通毫不了解。
哪怕是这支本命笔,也只知是用以炼制法宝时辅助的工具。
亏她还认为两人关系不错,这个前闺蜜真是结交了个寂寞。
铸器师皆为一帮手艺人,故而本命法器多数和铸造炼宝有关。
朱璎就算真的生在剑宗,说到底也还是个手艺人,本命笔的攻击力应该不至于强到哪儿去。
因而当她亮出法器时,瑶持心自然而然地举着琼枝迎了上去。
少女手里那支精美雅致的木雕毛笔轻巧地在虚空中挥毫成风,肆意的灵气汇成一股,泼墨般在笔尖惊鸿游龙``。
座上的殷岸不晓得看出了什么,奚临发觉他那只大兜帽隐有所感地抬高了半寸。
琼枝的刀锋正大开大合地横扫出一抹圆弧。
可就在下一刻,霜刀的势头竟中道崩殂,极为突兀地顿在了半空,无论她如何用力,居然不能再往前一步。
瑶持心两手还握着刀柄,却明显感受到法器在掌中不安地震颤,莫名有种挣扎的意味。
琼枝是她所有刀剑兵刃里最好用的一个,从来没有出过岔子。
不想却在这时,反复纠结的霜刀倏忽脱离了控制,然后一掉头……开始殴打她!
什么鬼!
瑶持心双目一怔,差点被刀柄敲到脑袋,得亏反应够快,才没叫它削去一节头发。
作为炼器专用的本命笔,“荧惑”的确如她所想,不是攻击类的兵器,可偏不巧,它是通过沟通器物本身来提升铸造效果的,故而某种程度上,能够混乱甚至策反别人的法宝。
当然,仅限于人工炼制之物。
也就是说,对本命法器没用。
这招对上除了驭器道之外的任何流派都毫无效果,唯独是她的死穴!
朱璎拈着细长的笔,悠然自若地欣赏着瑶持心被自家武器追得满场乱窜的身姿,眼见那头的驭器道空着手左支右绌,险些绊倒了脚,她不禁娇俏地捧腹笑出一长串铃音。
“看看你——我先前可是提醒过让你不要逞能,是你自己嘴硬,怪不了别人。”
她不顾对方瞪来的视线,慢条斯理道:
“奉劝你一句,早点认输吧,还能少吃些苦头,少丢点脸。我可不是白燕行,手下不会留情的。”
在场外站着的林朔清清楚楚看到结界中的进展,不自觉放下抱怀的手,表情分明透着焦躁。
平心而论,瑶持心刚才那一套动作走得可谓行云流水,临阵反应恰到好处,近乎寻不出纰漏,身法难得的漂亮。
没办法,对方的手段太克制她了。
他头疼地想。
这么打实在是吃亏。
完全讨不到一点好。
林大公子抚着额不爽道:“她当初答应这个干什么!”
琼枝到底性格温顺,即便被人蛊惑,下手也留着分寸,没敢真的伤她。
瑶持心找准时机将它收回须弥境内,半蹲在剑气上一边喘气休息一边戒备。
这就是驭器道打铸器师的下场吗?
她擦去下巴的汗珠,还有心思笑:跟儿子打老爹有什么区别。
她想过朱璎在能力上会比自己有优势,却没想过这么有优势。
那只笔如果真的可以惑乱她所持有的一切法器,岂不是拿出什么来都是白搭,哪还有还手的余地。
这要怎么玩。
这边堪堪喘口气的工夫,朱璎已再度飞身上前来,她不似大师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轻松得游刃有余,仿佛是才热了个身的程度。
就想把她逼到力竭为止。
瑶持心当下将指尖贴在心口处,又犹豫了一瞬。
仍觉现在的时机还不够。
她只好把手重新伸进须弥境里,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不死心地又扔出几件,想探探荧惑笔还有什么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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