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燕行一贯自诩勤勉,闻得此话,不禁若有所思地自省:“你言之有理,是我傲慢了,受教。”
他微微朝下一颔首,正欲举步离开,脚转了快一半,却没忍住,又回头问,“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姑娘。”
瑶持心轻颦着秀眉,略带不解地浅浅歪头。
“你出身很好,即便不用这般废寝忘食,也可以有不错的前程。姑娘何以会如此奋不顾身地拼命呢?”
他所指的想必是那次大比场上的表现和平日的修炼。
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从他口中问出来,瑶持心莫名感到一丝微妙的时移事迁。
应该从哪里讲起呢?
起初是一场包藏祸心的婚礼,而后是亲人离世,同伴背叛,最后是刺向她心口的那一剑,以及对方冷漠的嘲讽。
——你资质不行,修炼又太差,若生在凡尘根本无缘仙门。
不得不承认,一开始她的确带有要为自己出一口气的念头。
如果是在很久之前,瑶持心想她心里的答案大概会是努力学成,然后找他和剑宗宗主报仇雪恨,可自打在三千年前的村寨中看见大长老为自己的执迷义无反顾,倾尽所有。
她突然就不这么想了。
自己为什么要为讨厌的人奋斗终生呢?这般目的,即便奋斗着偶尔想想也怪恶心的。
大师姐牵起一个好整以暇的笑,不答反问:“不是好根骨就不能拼命修炼了吗?”
“天下资质一般的修士千千万,大家皆在三千大道上挣扎,他们既然挣得,我如何挣不得?难道我就一定得指望着那个‘不错的前程’而活吗?”
知道这所谓的“前程”多半是仰赖婚嫁,抑或仰赖她的老父亲。
当下,白燕行眼前极快速地闪过一张面容模糊的脸。
心头隐有所感。
他和剑宗那位常年衣衫不整的宗主不同,向来非常惜才,从拿剑那一天起就没松懈过在修为上的磨砺,对于肯努力的人,他总多几分动容之心,便正经地转过身来。
“有没有考虑过换一种不那么伤神识的修炼方式?”
他针对她的手法提议,“其实你精神力偏弱,体质反而很强健,锻体或许比锤炼神识更适合。”
“像是灵台练剑,雪山熔岩地淬炼,都能起到凝练精神的作用……”
白燕行话还未说完,忽听得有人开口,声音冷淡而严肃:“师姐。”
小院尽头出现的青年悄无声息似的,步子不紧不慢,“大长老有事与你商量,很急。”
“喔。”
瑶持心刚刚答应,一旁的白燕行许是也自觉多言,倒识时务地垂目告辞:“一家之言,见解浅薄,打扰了。”
他离开时与正往此处而来的奚临擦肩而过。
青年和他一般高,一身黑衣穿得一丝不苟,表情淡漠得缺乏温度,从始至终未曾侧目。
而大师姐此刻的目光依然停在白燕行的背影上,神色里满是纳闷,看得专注又持久。
她总感觉,前夫在心中的形象,似乎每次都不太一样,她越发摸不准这人究竟是什么脾性了。
最初瑶持心以为他的温文尔雅都是装出的假象,冷漠弑杀才是本来面目。
玄门大比期间,他每次出现,言行举止照旧是君子做派,所以她老是以为他还在装,每跟她说一句话都好像是在勾引自己!
但两家仙门如今搞得剑拔弩张,剑宗估计也没指望让白燕行来诱惑她,那他再装还有必要吗?
可设若这正是他原本模样,当年的大劫夜又怎么说呢?
大师姐犹自费解地抱起手臂,直至前夫玉树临风的身形消失在视线之外,她还没回神过来。
就是这时,一双星眸倏忽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
那眉峰有浅皱的痕迹,连带眸子也跟着沉闷不少,映出容色俏丽的自己。
心思归位了的瑶持心眨巴眨巴眼,显得分外无辜:
“奚临。”
他长睫敛下,语气慢吞吞的:“师姐,好看吗?”
“……”
瑶持心又是好笑又是百口莫辩:“唉呀,我不是在看他的脸。”
她戳着下巴,“就觉得他怪怪的……瞧着如今明明还没那几个剑宗弟子对我的敌意大,怎么从前那么讨厌我?”
该不会是自己又做了什么事无意识地惹恼人了吧。
大师姐开始心有余悸地回忆。
奚临却没工夫陪她分析,心里还想着方才白燕行对他给师姐安排的修炼方向的那番异议,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师姐……”
他目光微微别开,“刚刚他说的话,你怎么想?”
瑶持心不明所以:“啊,什么话?”
“……你也会认为,我让你补灵脉是舍近求远吗?”
她不假思索,“这还用问。”
“我当然是听你的啊,他一个外人,我干嘛信他的!”
大师姐压根没放在心上,伸手拉住他袖子晃了两晃,“唉,不要提他了,我不想提他。你白天去哪儿了,都不见你人——过来,看看这个。”
她大手一挥示意这满地新鲜的枝条,仿佛是让他瞧自己打下来的江山:“半日的成果,现在是不是特别熟练了,我勤奋吧,厉害吧?”
奚临望了她一眼,想起那会儿昆仑弟子曾说过,人都爱听鼓励之言,于是夸得毫无保留:“嗯,勤奋,厉害。”
瑶持心:“……你好敷衍。”
奚临:“……”
他难得认真一次。
青年叹了一口气,讲到正题,“看你睡得熟,我出去找了些东西……没见你在灵台上唤我,是有什么事吗?”
“那倒也没事……”
知道他先前那句话是个打发白燕行的说辞,殷长老成天连话都懒得说,哪会有要事和她相商,便只问:“你找什么去了?”
奚临却并未急着回复,左右略一张望,旋即拉着她行至背后角落的水井边。
瑶持心满目疑惑地任凭他摆弄。
就见师弟脸色十分严肃地面向她,“师姐,让我看看你上次的咬伤。”
他乍然提起这个,瑶持心第一时间竟没想起来是什么,毕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伤,她手背的血窟窿都已愈合,此事早忘在了脑后。
“哦,你说它啊。”
她依言掀开左侧衣襟,将领子拉到肩头往下一点的位置。
溶溶月光照在白瓷般的肌肤上,靠近锁骨处的肩果真有清晰的一串红色齿印,奚临眼睛先是被灼了似的一刺,紧接着又凝重地调转视线。
还是留下了。
他本期待着,会不会离开上古,古时的灵气也将消散,现在看来未能如愿。
瑶持心只瞧他眉峰不展地沉着脸,摸出一堆不知名的丹药瓶,打了一桶凉水,忙忙碌碌地往桶里加料,宛如在做一碗神奇的羹汤,认真得专心致志。
随后奚临翻开一张干净的巾帕,摁着她坐下,沾了药给她擦拭。
青年手劲不轻,擦了一遍又一遍,那块皮肤几乎通红,擦到最后,瑶持心感觉他好像都生气了,近在咫尺的眉眼越来越冷,唇角绷成了一线。
她不在意地出言宽慰:“你别管了,皮肉伤而已,过几天就会好。”
奚临终于挫败地深深吸气,收起巾帕摇头:“不是皮肉伤那么简单,不会好的。”
瑶持心:“啊?”
她听得不甚明白,“为什么?”
仅是让狗咬了一口而已,怎么还好不了了。
奚临替她重新拉上衣衫,“这并非平常的咬痕,在上古时候算是一种秘术。”
他半蹲在她跟前,“修士两情相悦结为道侣,互相以灵力在对方左肩上留下一个咬痕,意味着一生一世,白首不离。也意味着身心……只属于对方一人,磐石无转移。”
“这个印记等闲不可除去,即便死了,也会留在上面。”
大师姐得知来龙去脉之后,当先的反应却是震惊:“那小流氓还想跟我一生一世?”
“看样子他是真的很喜欢这张脸啊……”
“师姐。”
奚临忍不住皱眉,“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好啦,认真认真。”
瑶持心正襟危坐地清清嗓子,手摸到肩颈的伤处,沉吟着嘟哝,“倘若一辈子留疤,的确很恼人,至于其他么……”
她道:“大不了届时再让道侣咬一口更大的盖住,一口不明显就多来几口。”
他仍是轻叹:“不行,这是秘术,一旦齿印种下,便容不得第二个,下一个咬痕会被前一个吸收,直至完全消失不见,你咬多少也没用。”
听奚临如此说,瑶持心逐渐感觉到了麻烦。
落着印记之处隐隐发烫,一想到那人还残存有灵气在自己身体里,委实有些膈应。
这又不是普通的痕迹,齿痕终归是很暧昧的东西,如果可以,她当然也不愿留下这么个不相干的人的咬痕,更不提那还是个人中败类。
“那怎么办啊……”
发现她蹙起了眉,眸间分明漫上轻愁,奚临顿时自责不已:“是我不好,我该再警惕一点的。”
早知如此,倒不如真的扮女装代她去。
瑶持心啼笑皆非:“也不能怪你啊,那种情况下发生的意外,谁会知道。”
她说完捧起脸沉思,“嗯……大不了以后我用脂粉盖一盖吧,也没什么。”
奚临静默片刻,语气却很笃定,“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她诧异地转眸:“你有办法?”
“不好向你保证……总之我会想办法。”
第72章 仙市(一)[设定略修改]奚临头一次……
在瑶持心心里,师弟一直是个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存在,好像仙门正统的他知道,旁门左道的也精通,同辈中阅历多过林朔,靠谱得堪比长老,就没有难不倒他的事。
所以他说他能办到,她就觉得他一定可以。
一点不怀疑。
回到住处,瑶持心将那身换下的村寨服饰仔细叠好,和部族族人送的辟邪项链一并收进大衣柜中,找了个单独的小匣子安放。
她内息真元已恢复得差不多,是时候上路了。
北冥剑宗的人倒是精神,夤夜御剑出发,料想不欲和他们呼吸同一片天的空气很久了,待白燕行稍作休整便迅速收拾东西走人。
走了也好,走了清净——林朔不在,她可不一定能拉得住小师弟们,万一真打起来绝对没辙。
由于玄武长老不堪大用,大师姐现在俨然成了这个队伍的主心骨。临行之前,她还没忘记当初答应过阿蝉的事,绕路先去了一趟关山村,带着秋叶梨去给她母亲治伤腿。
丹修医治凡人的病症手到擒来,眨眼功夫那妇人就能下地行走自如。
小少年对他们一行千恩万谢,正要跪下磕头,半途让瑶持心给拦住了,她在兜里搜寻半日,又摸出一小袋灵石,好叫这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别那么辛苦。
拿给全村分分也行,看上去这地方的人待他们母子不错,料想左邻右舍都是自家亲族。
做完这一切,她上上下下一番盘算,确认再无遗漏之事,这才领着长老和一帮小辈们坐上铁车,朝姑妄洲仙市的方向飞驰而去。
大铁车内部瞧着宽敞,人在外看着不过巴掌大小。
原地里的山民们纷纷感念仙人们的恩德,唯有小少年抱着一捧价值连城的石头,眼中满是澎湃的光。
这仙器无疑是殷长老最伟大的作品。
以往四个人坐在其中还无所觉,如今多出三位小弟子,车内一瞬间热闹非凡——成日克己守礼的林师兄不在,殷岸又是个形如背景花瓶似的人物,小师弟们别提有多疯。
趁林大公子不在场,瑶持心添油加醋地将上古发生的事,绘声绘色地说与众人,如愿以偿地收获得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叹,竟连一向兜帽罩头,看不出是在打瞌睡或是在发呆的大长老都转过视线,黑洞洞的脸面朝着这处,貌似听得十分认真。
奚临总算明白她为什么爱听故事了,因为她自己就很能编故事。
“师姐,是真的吗?”
“简直不敢相信……”
秋叶梨跟着磕磕巴巴:“师姐,好……好厉害!”
瑶持心在一声声厉害中迷失了自我,没有林大公子泼冷水,她的尾巴险些能翘上天。
尽管部分内容略有夸张之嫌,但有什么关系,反正知情者们这会儿也不会跳出来反驳。
“不信你们可以问奚临啊!是吧,师弟?”
她自己吹完嘘还不够,要拉他来帮忙做见证。
奚临:“……”
眼看踢到脚下的皮球,头都大了。
几位师兄立刻坐了过来,左右包围得他动弹不得。
“唉,你真有福,能遇上这样千载难逢的奇遇!”
“我若是也有你一半的警惕跟出门,也能一起去了。”
“奚师弟,你再说说,上古的术士,会的神通是什么样儿的啊?”
瑶持心听到他在灵台中叹气:“师姐,你自己的谎自己圆。”
“我那是让你圆谎吗?明明是帮你融入同门好不好,你还不谢谢我。”
他居然还得谢谢她。
大师姐眼看这帮青年闹得叽叽喳喳,眉飞色舞,不由想起那场因她而起的无妄之灾,也不知彼时有没有让他们三人今后午夜梦回辗转难眠。
不过至少现在一切安好了。
吵闹就吵闹吧,师弟说得对,不曾经历困苦的人才会没心没肺。
瑶持心瞧见奚临被他们哥俩好的勾肩搭背,弄得十分左支右绌,她却仅是笑,笑得眼角眉梢飞扬得不行。
于是也转过身去,一把搂住秋叶梨亲亲热热地调戏她,挨蹭得小师妹满脸通红。
为了赶路,夜里就没有再找地方投宿,星夜兼程一整日,终于到了姑妄洲。
这是今年仙市的入口和落脚之处。
几条散碎的支流分开一片陆地,最后汇入北冥之海。
仙市虽说面向的是修士,然则是由凡人商行的几位老板与一位玄门大能牵头开办的,它本身并不占用某一城或一镇的场地,整个集子皆为这名精通空间术法的高手撑起来的庞大秘境,高兴了往哪儿搬都行,所以每年的选地都不固定。
只不过今次所选的北晋姑妄洲正好是个繁华之地,在仙市秘境前有个颇具规模的小城,城中大部分是散修以及修士的亲眷,凡人零星不多。
这对于普通散修而言倒颇为便利,毕竟仙市内的花销可不便宜,修为不高的还没法辟谷,总是要以食为天,外面的街巷正适合两袖清风之人解决衣食住行。
瑶持心几人进城时已算来得迟的,再有几日拍卖场就该开了。
周遭几乎全是衣袍飘渺的修士,天上飞的地下走的,人山人海,看不出师承门派。
那些嘈杂的小店也兼做仙器灵草的买卖,沾了仙市的光,生意兴隆,叫嚷得堪比凡间市集。
她御剑从高空飞过,自上而下俯瞰,远远见到湖心一处建筑林立的花坞,忽然想起来——
对了,姑妄洲是白家的势力范围。
她差点给忘了。
此乃白氏老宅所在,白燕行以前带她来过。
怪不得今年是他领着人赶赴仙市,原来也顺道回一趟家。
瑶持心偷偷朝奚临道:“听闻是这里的地头蛇,特别不缺钱,从前下的聘礼有大半是他们家所出,不比咱那位‘林公子’逊色。”
青年目光往那山庄别苑一样的宅府看去。
据说白家巅峰之期,北冥剑宗的宗主位连着七八任都出自白氏,称之为地头蛇还太浅薄,剑宗曾一度成为北晋的国教,其盛况不言而喻。
如今虽每况愈下,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家底瞧着仍旧丰厚。
师弟师妹们个个在后面交头接耳地议论,要么头一遭来,觉得新鲜,要么看热闹兴奋。
瑶持心是仙市的常客了,于小辈面前端着稳重的姿态,熟门熟路地摸到秘境入口。
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让进的,门口有位和气的老筑基负责迎来送往,凡人、妖魔一概不放,就仅欢迎正道修士。
仙市做的是法宝灵石、仙草材料一类的买卖,还很讲究,只卖稀缺货,随处可见的量再大也不接,图个物以稀为贵。
再者,稍具规模的仙门有自己的资源地,普通材料自家已能产出,来此处多半是采购不易弄到手的珍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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