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神朝天作法,降下好大一束光辉,一时间天地变色,风起云涌,万物不敢直视其威。”
“自那日起,平地里便有灵气缓缓从远方向此地流入,仅一年光景,天坑附近就长出了浅草,两年不到满地繁花,这是老天的恩赐,是眷顾啊——”
大师姐心中正装着数千年古老沧桑的幽邃冲寂,听他说着说着无端神神道道起来,刚萌生敬畏顿时变得将信将疑。
神明显灵,是真的吗?毕竟她长那么大还没见过真神呢。
修士皆从肉体凡胎开始修炼,一旦灵基筑成,就脱胎换骨至此寿数无尽,上可登碧霄,下可临深海,法力无边,翻云覆雨,这自然已超脱于凡夫俗子,是以称之为仙。
但神的概念又远在“仙”之上。
自从当初“绝地天通”后,诸神就再也没于凡尘露过面,修仙之人无论如何绝顶飞升,也未有一人撼动过九霄天。
别说是她了,连老爹也没见过。
凡人向来迷信神佛,这指不定有夸大其词之嫌。大师姐不敢苟同,在灵台上对着奚临悄悄议论,总感觉是他们臆想出来的人物,以求心有所托。
青年耳边听着她的叽叽喳喳,只见老族长在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木前驻足,春风吹又生的野草间矗立着一座石砌的神龛。
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似的思索了一阵:“我们管神迹出现之时叫作‘神降之日’,在你们那儿的说法好像是……‘灵气复苏’。”
奚临注视着他的举动,眉心轻轻一动:“师姐,他的话不算空穴来风。”
“我……”
他顿了一下又改口,“按照古书上的记载,数千年前确有一道强光横扫大地,强光过去是以灵气复苏,万物重生。至于天神之说……倒是不可考。”
毕竟久远的史料传到最后总是众说纷纭,谁都喜欢来横插一句,以至于面目全非。
族长并不在意他们相信与否,只躬身下去拔除几株碍事的杂草,露出神龛的真容,虔诚地扫去尘泥,“天神的尊容我无缘看清,但当年他离开之前曾亲手题字,留了这块石碑落入人间。”
“神明救我族于水火,这碑将是我族一世的荣耀。”
他拂开细碎的草,瑶持心和奚临看见碑上真真切切地刻着三行字,字迹算不上多磅礴大气,反而十分娟秀。
“愿这片土地永远充满生机。”
“愿诸君前方都有灿烂的风景。”
然而第三句已残破不全,唯句末二字隐约有迹可循。
写的是“光明”。
第64章 桃花源(十九)好奇怪,我总感觉像来……
而正当这时,云团里冲破层层阻碍的一缕阳光刚好打在“光明”二字上,斑驳泛绿的石碑顷刻变得蓬勃盎然起来。
仿佛隔着这几行字都能感受到下笔之人仿如春日般纯粹明媚又坚定无转移的心。
和煦的春风拂过两人面颊,这一时一瞬,无论是瑶持心或是奚临,似乎都有所触动。
不管世上有没有真神,至少在碑上题字的这位一定有着能兼爱众生的胸怀,那笔触像繁开不败的花,却虽千万人吾往矣,而百死不悔。
瑶持心在风里闭眼静静体会了一阵。
老族长挨着神龛缓慢坐下了,他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算是高龄,再往下还不知能有几日可活。
瑶持心听见他呓语似的,喃喃欣慰:“唉,真好啊。”
族长眼睛漫无目的地盯着山坡下颇具规模的村寨,“听你们说起三千年后,就知道今后的日子是有盼头的,九州大地会越来越好吧。只可惜,我不能亲眼一见那个太平人间了……”
瑶持心刚知晓自己身处上古时仅仅是觉得新鲜,虽然用不了术法,但寨子里的人很亲和,大家安居乐业,一场酒肉吃得她都快忘了旷野里的妖兽。
而如今得知这么一段往事,才意识到原来久远以前的世界如此残酷,好像光活下去就足够艰难了,凡人与仙人都在与天争命。
她站在石碑旁打量这片生机绚烂的山坡,说不出为何,许是见识过现世的繁华,知道这片大地的前路会一片光明,莫名也跟着感到些许充满期盼的安慰。
何须在意是不是神明降临呢。
至少九州八荒的灵气恢复了不是吗?
“奚临。”
她目光随着耳边的风流转于鬼斧神工的天坑之中,眼神倏忽有些柔软,若有所思地自语道,“好奇怪,我总感觉像来过这里一样……”
话音未落,旁边的青年眸色骤然一变,他转过脸,既惊诧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师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啊?”
瑶持心还没反应过来,绑着绳索的手腕竟蓦地被他反握住,“你刚刚说的话,你说你来过……”
奚临瞳孔中带着少见的失态,她一下子倒不知所措了,茫茫然地开口:“肯定不是真的来过啊——只是感觉……”
瑶持心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就是偶尔眼前一闪的既视感,毫无缘由的那种……很多人都会有的。”
他闻言渐次松开了力道,表情里的慌乱逐一平复,大概也发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怎么了啊?”
她信手撩起他脸颊边的碎发抚上去。
奚临视线落在她指尖,尚未回应,旁边有一个声音一步一步地由远及近:“怎么啦你们俩,吵架啦?”
霁晴云提着长衫的袍角,举止斯文地从坡下露出身形,当他说吵架二字时,简直高兴得像要过年。
瑶持心转眼望向他,大长老精神头不错,饶是昨夜第一个醉得乱七八糟,现在瞧着倒比她神采奕奕。
她唤了句长老,“您的宿醉这么快就好了?”
“嗐,那是自然。”他十分骄傲地挺起胸膛,“长老毕竟比你们多来好几年,凡人的醉酒我早便习以为常,这不算什么。”
奚临:“……”
有人能把酒量差说得这么自豪吗?
霁晴云的目光很快落在他身上,打了声招呼,笑容别有深意,“唉,小临喝酒就太厉害了,小持心可得当心不能在这里跟他比酒啊,会吃亏的。”
“……”
眼见奚临侧目别过脸,分明是不想搭理他,他笑得更欢,低声凑在瑶持心耳畔说悄悄话,“你看,我昨晚坏了他的好事,他不待见我呢。”
大师姐同样瞥到奚临的反应,不由自主地牵起一抹好奇的弧度,问道:“是什么好事?”
还没等出声,那头一粒小石子便破风而来,霁晴云掌心挡在面前一把抄住。
这力道若用在剑上只怕是一记排山倒海,天崩地裂的剑意。
“唉,脾气还挺凶。”
说完只好朝瑶持心努努嘴,“那不能告诉你了,一会儿他该更生气了。”
霁晴云直起身,“长老是来加固防护法阵的,你们送还回了芥子,正好省了我的麻烦。”
“小燕行睡着没醒,小朔又找不见人,只好劳烦小持心和小临给我搭把手了。”
他一开口,所有人在他嘴里都自降了一级身份。
霁晴云把头歪出来,看到靠在神龛旁打盹的老族长,先抱怨道:“族长,下次能不能别对我们家孩子讲你那些上古神论,到底是和此处的人不同,我可不愿你影响他们。”
瑶持心见那老头鼻子里喷了一声似鼾非鼾的气,不知是答应还是反驳。
五感失灵,瞧不到法阵外流的光,便只能通过先天八卦方位辨认。
“长老,我之前就想问了,不是没有灵气可用么?”她拖着奚临跟上去,“你的剑阵要如何起效呢?”
霁晴云在某一处站定,四下环顾一番之后,才冲她笑道,“是灵气稀薄,却并非灵气全无哦。”
他言罢,从怀里摸出一小颗瞧不出端倪的矿石。
“此灵石可以吸收天地灵气,放在太阳底下过个几日大概能攒出一小股,用以催动法阵刚刚合适。是这里的人们惯常用的手法。”
瑶持心早接受了此处使不出一点术法的现实,突然发现竟也有灵气可供驱使的,哪怕蚊子腿也是肉。
她当即想到什么,立刻举起奚临和自己绑在一起的手,劳烦大长老想想办法。
“哦……”
霁晴云蹲身摸着下巴端详,“原来是不小心被子母捆仙索黏上了啊,我还当是你们俩关系亲密,特地这样捆着的呢。”
瑶持心:“当然不是了……”
你的眼里心里是只装着你那好大徒弟是吗?
捆着这副模样流落荒野要怎么自由地施展拳脚……
他很快抬起头笑道,“行,我差不多有数了,手里还攒着一颗灵石,等攒好了先给你们用上。”
霁晴云说话间若有似无地冲奚临眨了两下眼,“趁现在有时间,能绑一会儿是一会儿,对吧?”
“……”
奚临终于认识到了此人和林朔同出一门的本质,两个人都不同程度地让他感觉很不适……
瑶持心帮着大长老打下手,她的法阵是师弟一手教出来的,虽然依旧稀松得很,但至少能看懂霁晴云什么时候需要什么,当好一个负责递东西的小丫头。
家里的长老们对她要求都很低,这样也能感慨地夸上一句:“多年不见,小持心长进了不少。”
待大阵重新归整完毕,日头已爬上了中天,三人并排着坐在坡地的最高处。
微风轻拂,摘浆果的姑娘们背着小竹筐手牵手,陆续沿着田埂往下走。
那衣衫打扮颇具浓浓的古意,透出蛮荒的野性,按照灵气日渐恢复的速度,再过几十年,这片天坑大概会引来更多的野物,他们应该可以蓄养家禽家畜。
等到外面的世界不再险恶,说不定会慢慢迁移出去吧。
百年千年,天坑或许会变成平原,或许所有的遗迹都消失不见。
她看进眼底,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没忍住旧事重提,“长老真的没有办法和我们一起回去了吗?”
瑶持心只觉在此处待得越久,越难以接受留下他一个人离开。
他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御剑辛苦一点还可以奔波着常来看看。
这是三千年前,也许一旦出去……不是也许,一旦出去,大概就只剩永诀了。
他会相隔千年的光阴,活在他们永远触及不到的过去。
三千年,以他现在的修为还能等到与他们在遥不可及的未来重逢吗?
霁晴云但笑不语,却没有正面回答,像是不欲让她失落似的,反而没头没尾地问:“小持心知不知道,其实在上古也有修士。”
瑶持心果然颇感意外地扬起脸。
奚临听出他是想岔开话题,灵台上便没有轻易打搅。
“不过在这里,不叫他们修士,只叫‘术士’,意思是会术法的人。”
他仿若一个极有耐心的长辈,拖长了腔调给她讲故事,“从前我翻阅古籍之时,一直有许多困惑与不解,为什么古时的修士好像比现世的修士修炼进度更快,修为也更强悍。他们筑基、朝元、化境是非常简单的事,甚至相传,凌绝顶往上还有更高更远的境界。”
“在掌门之前,书上记载的两位大能皆是数千年前,接近上古年月飞升的。灵气复苏后,玄门整体的修行似乎总不及古代。”
“来了之后我才明白,是居逆境以至砥节砺行。昔年上古并无正统和邪祟之分,大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修士每日要与同道斗,与天地妖邪斗,与自身心魔斗,是被环境和造化逼成的大能,他们无法停下脚步,停下就是死亡。”
“现世……不可能有这样严酷的生存条件。”
在此处,他赖以傍身的剑意没有了,更不能随心所欲飞天遁地,一切化整为零,妖兽们倒比现世中的更凶猛。
活了快八百年,许久不曾有这样时刻命悬一线的经历了。
旁人都在以求舒适自在,唯有碎空剑终生追逐着能让他畏惧的敌手。
“对于如今的我,留在上古或许也不是坏事,不仅仅为了活命。”霁晴云貌似是在对瑶持心解释,眼目却望到了不远处,矮树山石后的某个年轻人的背影。
他不自觉莞尔,温和地安慰道,“你们就当大长老找到了一个更适合自己的归处吧。”
瑶持心二人走开没多久,在他俩方才待过的地方,一个身影缓缓落了下去。
浅草窸窸窣窣地响。
霁晴云并未回头,唇边含着的笑意未减,仿佛不去看也知晓是谁。
林朔入道近两百年,是整个瑶光山后辈之中,除瑶持心外辈分最大的。
他不算小孩子了,可此刻坐在他身边,不知为何又像是刚刚入玄门被他领走时的那样。
他跟师父一起仰望天空,一如百年前尚不及他肩高的少年。
“血月天象遇上运气好,偶尔一年也有两次。”
林朔低低开口,“我出去以后,让人四处留意着,如果再找到通道……我还能来看你吗?”
霁晴云不置可否,他把手臂轻轻搭在两腿上,依旧是注视着蓝天白云的姿势。
“这片空间是因灵气复苏才脱离了原本的时空,但进来这几年,我发现它有在慢慢回归正轨的迹象。”
“失控的乱象恐怕不会持续太久,你要做好失望的准备。”
林朔闻言神情有一瞬难以言喻的恓惶。
霁晴云挂着一张清秀温润的脸,转向他平和道:“小朔,你得学会自己往下走了。”
林朔固执地垂头辩驳:“可是没有你,我根本就不会想要学剑。”
“师父只是引你入剑道。”
他平心静气地开导着,“你的剑是自己练成的,小朔,你把师父看得太重了,总以为是我让你喜欢上练剑,其实这条路你走得并不排斥,不是吗?”
看得出来他早已能够独当一面,不过因为知道头顶还有一位长辈,就觉得前路犹且漫长。
但仙途茫茫,走到最后,身边的人总会离开,纵然是高山也会倾塌。
他终会站到他从前站过的那个四面绝壁的险峰之上。
林朔不知该说什么。
他六岁上瑶光山,和霁晴云度过的时光比家中的父亲还要长,百年前他送走了双亲,原以为修成仙道,寿数无尽就不会再经历凡人的生老病死。
原来也不尽然。
“倘若没有这场意外,我在那边于你们而言,已经算是陨落了吧。”
他由衷感念地含笑,“老天待我终究不薄,至少让我再见你最后一面,道一句别。看到你如今的模样,为师很安心。”
知道就算自己不在了,他也可以坚不可摧,无可动摇地走下去。
“小朔,师父是个自私的人,你与我不同,会走得比我远的。”
他不是没有剑就活不下去的人,这孩子重情重义还弹得一手好琴,未来想必比他过得精彩。
但他一个人走那么远有什么用呢。
林朔长久地不曾言语,过了一阵,才像是接受了什么,只平静地问:“你还能活多久?”
霁晴云沉吟着琢磨:“……说不好,灵力一年一年流失,大概会像凡人般寿终正寝吧。”
也就意味着,他在三千年后多半是寻不到他了。
“不过。”
霁晴云忽然冲他笑了一下,“总有一些东西能比师父活得更长。”
林朔见他朝身侧示意。
手边是一株刚长成的幼苗,枝条纤细脆弱,看不出是什么草木,正随风轻轻摇曳。
心知这师徒俩肯定有话要说,瑶持心是特地拉着奚临避开的。
她走在溪水边,把脚下的小石子踢进水中,揣测道:“林朔这会儿在哭吧,反正周围也没人。”
“你别看他现在一本正经,小时候其实还挺爱哭的,哭的阵势不大,就悄无声息地掉眼泪,像个大姑娘。”
奚临因她牵扯着,不得不跟上她的步调,语气稍显冷淡:“生死无常,他拥有得够多了,不可能什么都如愿。”
“还有时间和亲人慢慢道别,已经比大部分人幸运了。”
瑶持心居然从这番话里听出了一丝羡慕,她在溪畔蹲下,仰起头看他:“师弟,你有心事啊?”
青年却并未回答。
和他相处久了,可以很轻易地从某些细微的神态动作猜出他所思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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