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不需要他,凡妖魔一剑横扫,邪修不成气候,斩妖除魔之事座下弟子皆可办到,犯不着他亲自动手,小辈们也需要历练成长。
如今的九州大地太过和平,轻易出不了能踏破苍穹,登凌绝顶的剑修。
这是他的局限。
“那日我跟你说要下山看看。”
他朝林朔笑道,“其实到了荆楚郊外,道心差不多快全碎了。若不是误入此地,人早就身死道消。”
“这也没什么,古今千年,过往的前辈们都是这样陨落的,我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和他们相比,算是挺走运了,毕竟如掌门那般,是万里也挑不出一个……”
不知为何,听了他这番话,瑶持心竟无端像被触动到了什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提起修炼的意义。
她想起最初重生归来,找师弟指点修行,当时想的只是打败鹫曲就好。
后来这个打败的目标从鹫曲变作了白燕行,但终究因不现实而搁置。
她想过要变得如师弟一样靠谱,想过要改变大比格局,要找内鬼,要助瑶光山渡过劫难。
想了很多,却貌似都很短浅。
如果有一日,剑宗事败,白燕行身亡,瑶光山平安一如往昔。
她会不会也变得像大长老这样呢?
霁晴云道:“你们还年轻,趁时间足够,慢慢去找自己修炼的意义吧,别学我。”
林朔:“既然道心有损,你就更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回山好歹能让掌门想想办法!”
霁晴云不紧不慢地语调简直和他截然相反,“我现在尚且苟活着,盖因此处灵气微末,一旦重入现世,灵风会在眨眼间冲破我岌岌可危的道心。”
他说完,堪称平和地安慰道:“小朔,世事难两全……”
话音没落,对方已直接摔门而出。
大长老倒是见怪不怪地朝余下的后辈笑笑:“唉,这么些年过去,他还是个急性子啊。”
林大公子这少爷脾气一上来,人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瑶持心牵着奚临走出霁晴云的住处时,天色堪堪擦黑,湛蓝的夜幕挂在天坑之上,晴空纯粹得万里无云。
好在整个寨子对大长老颇为尊敬,想来不会出什么事。
让他静一静也好。
瑶持心回头正见小楼前几个年轻人围在晴云身边与之有说有笑,心中仍旧觉得遗憾,“师弟,道心破碎当真没法补救了吗?”
青年垂目沉默良久,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
“道心简单来讲,就是‘自身认为对的,并为之倾尽所有’的东西。”
“修为浅,心境不稳的修士信念动摇反而不那么严重。但走到霁晴云这个境界的大能,数百年专注于此道,道心动摇是对自己的怀疑,也是对修行之路的质疑,推翻一切便等同否定过往。”
奚临道:“不过我听他所言,更倾向于,是他自己失了修炼的方向所致。毕竟如他这样的人,长久地寻不到一个剑道对手,每日皆是煎熬吧。”
瑶持心回想晴云大长老的话,感觉他们这些厉害的人物都有很明确的修炼目标,为了家族也好,为了自己也罢,听上去,追逐的信念感越强烈修炼的动力才越大。
不知道老爹修炼的目的又是什么,能促使他成为当今飞升第一人,那一定是个极了不得的原因。
想到此处,大师姐晃了晃手腕,旁边的师弟很顺从地转过了头,眼里有不解之意。
“师弟你修为这么高,也有什么努力修炼的动力吗?”
奚临跟着她走在三千年前灯火阑珊的村寨间,声音应得很淡:“嗯,当然有。”
瑶持心自己修行得极为痛苦,忍不住便以己度人,“那你也会有瓶颈到练不下去,想放弃的时候?”
青年目光注视着前方,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大师姐以为他会给出否定回答之际,奚临轻轻说:“也有。”
如今回想起来,他觉得如果不是那一天,在一片尸山血海里偶然仰头,见她与几位瑶光女弟子御剑而过。
他根本就没打算再活下去。
第60章 桃花源(十五)你喜欢的人你又看中她……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清越的,敲梆子似的脆响,仿佛预示着夜幕降临,明月高升。
眼前的村寨陆续亮起火把与火盆的光,在此地灯烛大概还是奢侈之物,用得不多,然而火光远比烛光来得热烈明亮,照得整片天坑人声沸腾。
这夜里的寨子竟较之白日更为热闹,甚至有支起来的小摊,摆着琳琅满目却看不出样式的货物。
大师姐的眼睛一下子随着铺开的火焰们绽放出熠熠闪耀的星芒。
什么妖兽什么空间扭曲,什么修炼道心此刻都顾不上了。
这可是三千年前,走在路上的都是古代人,林立的房舍全是古屋,连脚边的破瓦罐都能称为古董,千载难逢的奇遇啊,错过了今天可再没有机会体验。
奚临的思绪犹且停在四年之前,冷不防手腕随着瑶持心的动作被捆仙绳狠狠拉离原地,当场打了个踉跄。
跑在前面的师姐像牵着他的手闯进温暖的人间烟火,回过头来神采奕奕道:“师弟,快走啊,我们去看活的古人!”
他跟着她小跑了两步,心绪重新回到躯壳里,敛眉无奈地莞尔。
如果师姐知道自己早就见过了活生生的古人,也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吊脚小楼外的火把点燃时,空地上的两道人影斜斜地歪在树底。
霁晴云和白燕行先后收了自己的本命剑,在这用不了灵气之地,切磋不过是简单的比划剑招而已,饶是如此,青年依旧能感觉到前辈大能剑锋里无双的意念……他好似即便沦落此境,每日仍然没有停止过练剑。
单从剑道而言,或许比在现世时更精进了也说不定。
“剑上失了灵力,我能指点你的有限。”霁晴云在住处前的木阶上十分不在意姿态地撩袍坐下,看着走过来的白燕行,“你根骨其实很好,我看了一圈,三个人当中,属你天赋最佳,别说小朔,我也赶不上你。”
而且还很好学,那俩一个生闷气去了,一个追着姑娘跑了,就他见缝插针地向自己请教。
“前辈过奖了。”
“你应该岁数不大吧?年纪轻轻就练到这个境界。”他掏出自己的水囊,老年人般饮了一口,“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超过他们。”
白燕行正要开口,就听霁晴云道:“但你的剑桎梏太重,不知你自身是否有所察觉。”
他愣了一下。
霁晴云望着寨中熙熙攘攘的人影,“小朔的剑轻松写意,因为他剑法双修,剑意里有琴音的诗意;小持心的相好又与你们不同,他的剑很虚无,大约是见惯了生死,经历太多,根骨或许比不上旁人卓绝,可实战经验丰富得可怕。”
“唯有你,你的剑上布满束缚,这条路走得极不自由。”
虽然看似境界提升得很快,实则皆是束缚在推着人前进,所以一刻也松懈不下来。
好比当他阐述时空扭曲的缘由,那三个全在惊讶,只有他一心想着快点出去。
一年两年对修士而言根本是弹指一挥间。
他却在着急,急着修行练剑,一日都等不了。
霁晴云纳闷地感叹:“小小年纪,怎么会这样呢?”
说不出为什么,这句话一出口,明明是疑惑,听着倒像惋惜。
白燕行心里忽然一凛,似乎从出生至今,从未有人用这种语气问过他。
“前辈,我……”
霁晴云蓦地打断:“你身上打了什么东西吧?”
他不由一怔:“您是怎么看出来的?这里没有灵气……”
“你以为我当了多少年的剑修?没有灵气看你走剑的动作猜也能猜到。”他笑了笑,询问道,“是什么秘术吗?”
“嗯……”白燕行垂眼如实回答,“连心血契。”
“唉。”霁晴云又叹了一声,“好好的一个剑修,怎么打这种东西。”
他言罢隐约想起什么来,“你说你姓‘白’?白石秋可认得,他是你什么人?”
白燕行:“是家父。”
“哦,你是白家人啊,难怪。”霁晴云摇摇头,应是对他家族的来历有所耳闻,“你们白家就是太看重天赋了。”
他神色一暗,“修仙之路,看重天赋,不应该吗?”
“当然是应该的,但一定不是全部。”
大能的嗓音透着心平气和的沉着:
“看重天赋代表着追求结果,就看你们是要结果还是要过程了。”
白燕行走出霁晴云的小楼很远以后,耳边仍回荡着他这句话。
在此之前他没有思考过结果与过程有什么不同。
白家世世代代出剑修,底蕴深厚,几百年前人才辈出,然而到了近代已日渐凋敝,他是族中盼了百年才盼来的一个顶级天才,注定不可能任情自由。
父亲曾抓着他的肩膀谆谆告诫。
——“燕行,仙门不拼天赋拼什么啊?你看看那些没天赋的人,即使练了几百年也敌不过你一个几十年就朝元的剑修!”
那些没天赋的人……
他脚步一顿,眼前蓦地闪过一双孤绝奋勇的星眸,星眸中的无畏跟着从背后席卷而来的风一并吹上了繁星满布的天。
瑶持心正拉着师弟在村寨之中窜来窜去。
部族里的人白天要打猎农忙,晚上才得空闲走出家门。摆摊所卖的,几乎都是自家做的小玩意和富余的吃食日用,因为远近皆是族人,便没有可供交易的钱币,大多靠以物易物。
古代人别看技艺落后,手工活儿竟颇有巧思,她抄起一个浓墨重彩的面具,怼上脸问奚临:“师弟,你瞧好看吗?想不到这里也有你的小狗面具。”
奚临:“……”
她终于肯承认上次那张面具是狗了。
不等他回应,瑶持心就又似寻见了什么稀奇物件,拉着人便走,俨然没顾及过那条捆仙绳的存在,奚临只好一路跟在她身边。
“师姐。”他不由叹道,“你慢点。”
她在一张摆满饰品的摊子前停下,此处毕竟远离尘世,首饰多以兽骨和玉石打磨,算不上精细,但透着原始的野性。
大师姐一眼就相中一条兽牙的链子,想问那老人家讨要:“这个能给我么?我用别的同你换。”
瑶持心琢磨着身上还有什么无关紧要的值钱之物,从头把自己端详到脚。
于是奚临眼睁睁见她拔下了发髻上那支枫叶红的钗。
他当即欲言又止地提起一口气,尽管东西送了合该凭她处置,可要在此处换作他物,心里终归有些在乎。
奚临几乎就要开口,还没待说什么,斜里一双狡黠的视线已好整以暇地扫了过来。
“哈,逗你的!”
她像是捉弄成功,钗身往他眉心上轻轻一点,他不由闭了闭眼,“看把你紧张的,这钗你就这么喜欢啊?”
说着大师姐另取出一对耳饰买下了那串兽牙项链。
“来,师姐送你的,瞧不上也可以拿去换别的哦,我不介意。”
奚临就见她踮脚上来,因牵引着自己的手,动作略有几分别扭地从后面给他戴上。
左看右看挺满意。
瑶持心视线很快一收,接着打量余下的小摆件。
他却低头抚上兽牙光滑的边缘,兀自摩挲了一阵,总觉得配这一身似乎不太合适……
但尚没等奚临思考出要怎么样才叫合适,师姐已经又把他拽离了原地。
前面围聚着不少人,投在地面的影子交叠窜动,声音纷繁听不出是在谈论何事。
瑶持心只当有什么热闹可看,兴冲冲拉他跑近前去。
等站在人群外一瞧,才发现灯火之下是被堵在路上的白燕行。
他到底是生了一张旷古绝伦的脸,放在现世已足够惹人注目,三千年前更是惊为天人,没走两步便叫寨子里的年轻姑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山中的女孩都大胆,倾慕之情全写在表面,什么兽牙链子狼狗面具,通通不要钱白送,看得她好生嫉妒。
可恶,怎么没人送她呢。
在比美上,大师姐居然输给了自己的前夫。
那边的白燕行大概也是无奈,侧目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余光许是留意到他们,抬眸便望了过来。
也就是在这时,瑶持心感到手腕一紧,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人往相反方向拉拽,她当即一个趔趄,连忙转头跟紧脚步,甚为诧异地看着前面的青年。
平常尽是她在带路,这还是师弟第一次掌控两人之间的主动权。
他走得头也不回,只丢给她半张让碎发遮住的侧脸,瞧着似乎有点不太高兴。
大师姐专注地观察了他片刻,悄悄地抿唇一挑眉,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然后又忍不住牵起嘴角。
还怪凶的。
她心想。
等奚临回过神,已拉着师姐行至村寨的尽处,再往前就是没有灯火的山林了,他不可能闷头往前闯,而她一路竟也没出声提醒自己。
瑶持心不仅不出声提醒,反而颇为从善如流,见他停了,便手搭凉棚地望望天。
“诶,这里视野很好啊,适合看星星。”
她席地而坐,奚临没办法,只好也跟着她坐下。
山谷里的风恍惚都带了火星子,拂过脸颊能嗅到火焰燃烧的气味,他抬眸凝视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夜空,脑海里仍浮现着方才灯火之下的所见,终究意难平。
过了半晌,还是转头道:“师姐。”
瑶持心:“嗯?”
他眉心微微蹙着:“你从前喜欢白燕行什么?”
瑶持心单手捧起脸,作思索状仰头对着繁星,拖长了沉吟的尾音,最后做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喜欢他长得好看。”
奚临:“……”
他眉眼间的鄙夷难以掩饰:“师姐……你好肤浅。”
瑶持心忿忿不服:“那你不肤浅。”
“你喜欢的人你又看中她什么了?”
第61章 桃花源(十六)[补]今天谁喝赢了我……
他眼里的神色一怔,没有当即回答,只沉默着转向夜空,三千年前的星辰和三千年后的一般无二。
奚临似乎自己也说不明白,但当师姐问起这个问题时,脑中想起的,却是开了一灵树的绯红小花,是在命悬一线间也固执地不肯松开的手,和那片森林中挡在眼前的身影。
青年目光一下子柔和起来,似是而非地说道:“我想,至少不会是因为容貌。”
瑶持心托着脸,专注地盯着他的表情,长睫一压,将信将疑道:
“就是说,即便对方其貌不扬,你也一样会喜欢?”
他瞳孔流过笃定的光:“会。”
这句话堪称不假思索,她听完,无端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像昨日吃剩的青梅,酸中带甜,仿佛因为他在乎的并不只是漂亮的脸蛋,竟然有点高兴。
瑶持心支着下巴将头转了回去,深深吸气,嗅到风里浅淡的烟熏火燎,凝望着苍穹兀自发了一会儿呆,再开口时,声音渺远了不少,如实承认道:
“……我也觉得自己喜欢得挺肤浅的。”
奚临颇感意外地侧目。
“以前有不少人向我爹提亲,全是青年才俊,有的是我没瞧上,还有的,我能感觉得到他们是奔着我爹和瑶光山而来,却不是冲我。”
她隐约不知如何说起,“大家心照不宣似的,默认了我的存在就是一个装宝物的精美匣子,有最好,没有也无妨。”
“虽然我知道这确实是事实……但总不太舒服。”
她其实也曾经想过要像林朔那般,为瑶光山做点什么,成为门派的骄傲,可仙门人才济济,并无一块朽木发挥的余地,除了这张脸,大师姐别无所长。
于是她索性就将貌美如花施展到极致。
“白燕行算是所有人当中,带给我不适感最淡的那个。”
奚临看她摊开手指,对着地上投下的光影比划,“加上他生得俊秀,对我又千依百顺……我也想要被人认真地喜欢一回啊,最后便选了他。”
如今想一想,这个理由的确算不上有多深切,在是非生死前就好比过家家,说是浅薄一点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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