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常来送糕点的女修忙进忙出,一路目不斜视。
奚临站着望了一会儿,侧身让开一位借过的女弟子。
不得不承认,围在师姐身边的人是真的多,多到几乎无处下脚,他四下看了看,寻了个僻静地方倚树而坐。
之前关着门修炼时还不觉得,现在才隐约明白大师姐三个字的分量。
她永远不会没人照顾,再怎么也不缺自己一个。
奚临坐在角落发呆的时候,廊上忽然传来什么动静。
他回过头,看见瑶持心一瘸一拐地扶着栏杆往外走,目光不住地左右顾盼,像是在找寻何物。
说不出为何,他没来由地生出一个念头,不自觉缓缓起身。
瑶持心半是询问半是狐疑:“人呢?师弟——”
奚临蓦地一顿,忙从树后绕了出来:“我在。”
她甫一见到他就先眉眼飞扬地招了两下手,不等人反应,自己已经蹦了过去,足下晃悠得岌岌可危,奚临立刻上前几步伸手给她借力。
大师姐握着他的小臂扬起脸,那眼里晶亮莹莹,满是鲜灵的生机,仿佛活过来一样。
瑶持心还是觉得当下只有瞧着师弟,心中才能踏实许多。
“找了你好久,怎么没进来看我。”
她隐约带着抱怨,反而让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瑶持心话窜得快,接着就问到了下一句:“怎么样,我虽然在场上满地滚,可是术法进步了很多吧?”
奚临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无措还是别的什么。
“你还是……”
他最终道,“还是先养好伤。”
提起养伤,大师姐明知故问,“我都这么惨了,日常背书的事儿,是不是能推迟一段时间啊?我现在头好晕,可能会影响记忆力……”
他难得纵容:“你说了算吧……”
修士的伤只要不致命,大部分能靠自身慢慢恢复,瑶持心丹药、灵石都管够,往那帝女桑木榻一躺,睡上半日就能正常下地走动。
她挥走了揽月,没让她留下照顾自己。
要是放在以往,难得生一场病,大师姐肯定会好好的矫情一回,尽情享受亲朋好友的关怀,如今忽然发现许多关怀带了有毒的别有用心,也就矫情不起来了。
入夜后,她翻上屋顶,借着月光入定调息,一个大周天正结束,感觉到旁边有人靠近。
瑶持心睁眼醒来,奚临将一只小瓷瓶递到她面前。
“师姐,叶长老送来的药。”
小院由大师姐口谕批准,唯师弟能够自由出入。
她吞下丹药,见他挨在一侧落座,便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起白日挨揍的心得。
瑶持心解决了鹫曲这个大麻烦,又顺带加进了剑宗瑶光的仇恨,任务超额完成,此时还因为养伤可以名正言顺地不修炼,心情简直愉悦。
就没见过挨打还能夸耀自己本事的,连指间的元老逐渐忍不下去,发着光唾弃她。
而奚临支着脸若有所思地听着。
他看着她的表情,那五官眉眼里瞧不出掩饰的痕迹,没有输了比试的沮丧,也没有她上场时那样失控的哀伤。
好像他所见到悲恨郁愤和那一时一瞬的清泪只是个错觉。
瑶持心:“……就是可惜了我的琼枝,不知道能不能修好。我还挺喜欢它。”
奚临蓦地开口:“师姐。”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好啊。”她不以为意地侧头,“问什么?”
他放下手臂,神情无端正色:“你和北冥剑宗的那位白燕行到底有什么纠葛,为什么对他有那么大的执念。以及……”
奚临顿了顿,“师姐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自己会抽到谁。”
瑶持心身形一僵。
他果然还是怀疑了。
不如说以师弟的敏锐,憋到这个时候才问,已经超出了她的最晚预计。试想一下,莫名其妙地被自己拉着修炼,扬言必须拿下第一场大比,不仅有指定对象,而且连着两次都是这段时间她提到过的人——尽管白燕行确实是个意外——这换作谁都会认为过于巧合。
奚临会疑惑一点不奇怪。
他迟早得开这个口的。
瑶持心本就不是一个能成为主心骨的人物,她其实很迫切地想和什么人倾诉自己的经历与困境,想得到那些比她更“靠谱”的人的建议,但这样的事旁人未必当真。
因此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试探性地问道:
“我要是告诉你,你会信我说的吗?”
奚临颔首:“如果师姐所言是实情的话,会。”
她松开咬住的唇,斟酌语句之后,使了个折中的法子,“你相信,这世上有预见未来的梦吗?”
“未来?”
他眼里左右思忖,随即望向她,“师姐是想说,你有那样的举动,都是源自你做的梦?”
瑶持心看着他皱起的眉头登时声讨:“你看你看,你才说会信的!”
奚临:“……”
他只好闭上眼,重新调整了表情,带着某种被逼无奈地不适,“我不皱眉了,你接着讲吧。”
大师姐抿抿嘴,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的态度,清了清嗓子,“这要从某一日的入定说起……”
她望着云影婆娑的半弦月,耍了个小花招,将那早已遥远的过去归于一场长梦里,当年大比的结果,瑶光山和北冥剑宗如何结为同盟,又如何结为秦晋之好,大劫夜白燕行如何灭了满门。
六年岁月,寥寥片语,除了残留在她脑海里的记忆,几乎没有存在过的痕迹,怎么不算一场大梦呢。
也许再久一些,恐怕连她都会渐渐淡忘。
以为那真是漫长仙途中做的一段惊心动魄的梦。
她既庆幸,又遗憾,既欣喜,又孤独。
偌大的世间,大约只有星星还记得了。
听到末尾,奚临的眉梢不知为何有细微地轻蹙,他垂眸不知在想什么,而后转头:“你和他在梦里成了亲?”
“嗯……”
大师姐依言承认,“敬过祖师了。”
他神色一瞬间有些难辨,隔了好一阵才沉静下来,悠悠地想:
难怪你会那么恨他。
奚临忽然就明白了瑶持心在断峰台上的情绪因何而起,也明白了她全力以赴的动因。尽管他对这个解释仍旧存疑,然而又确乎有迹可循。
“很不可思议吧?”
瑶持心吐完了心事,郁结之气减轻许多,此刻也不在乎他要不要相信了,捧着脸懒洋洋地自嘲,“就知道你不信,当听个故事好了。荒谬归荒谬,可我总得以防万一。”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而毫无征兆地问:“那我呢?”
奚临:“你会去山门选中我,和你的梦有关么?”
“当……”
她“当”了一半,脑子里乍然浮现师弟昔年临死之际挡在她身前说的那一番话,到底是没办法道出口,便拖长了尾音模棱两可,“当……然有啊。”
“正因为师弟你在我瑶光水深火热之时站出来大显神威,救我于危难,师姐才看清原来你是个值得信赖的瑶光好弟子。”
他闻言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了一声,只追问:“除了救你们呢?”
奚临突然道,“我还有说过,或者做过别的什么吗?”
大师姐脑中好似有根弦清脆地波动了一下,不自觉地别开视线:“……没,有吧。”
“你应该做点什么吗?”
对面的奚临似乎是松口气,又似乎隐隐带着点遗憾,“没事,没什么。”
他再抬眸时,神情已恢复如旧,“所以师姐当初想着来找我,是因为见过我出手?”
瑶持心:“是啊。”
“一直以来怎么不见你问我的修为与来历?”
“大家都有秘密。”她没所谓地伸了个懒腰,理所当然,“你又没有要告诉我,我干什么要问呢。”
可我问你了。
奚临沉着眼色,略一阖目,低低道:“我不该问你的。”
瑶持心:“啊?”
他却没有打算重复一遍,自顾自撑着膝头站起来,“我回去了,师姐。”
等奚临跃下屋檐,行至院门边才又侧身向着苍茫弦月下的瑶持心遥遥看了一眼,她已经再度入定,整个人像镀了层朦胧的光晕,皎洁而干净。
第20章 论道(十九)昨晚上北冥剑宗给人偷袭……
瑶持心养伤的这段日子,玄门大比依旧进行着。
她对于瑶光而言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物,折了也不会撼动整个战力,关键的还在后面。
越往后的几场越是重头戏。
雪薇的状态很不错,如常杀进了前六,而林朔也依旧抽到了昆仑的那位后起之秀,依旧被揍得爬不起来。
大师姐当天特地焚香沐浴,绾发更衣,找了个绝佳位置,一眼不落地欣赏了林大不爽挨打的身姿,心满意足地尽兴而归。
很快,林公子便加入了伤兵的队伍,躺在床上反复哼唧。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鹫曲的影响,雪薇的发挥比瑶持心预想中的还要争气,居然一路杀到了第二,简直高歌猛进。
她担心了一宿,就怕北冥剑宗追上去,好在白燕行稳稳压在末尾,可见他虽然天资卓绝,此时毕竟还是年轻。
说来,剑宗的人这两日也频频登门送些疗伤丹药和灵石,多有赔礼之意,她只收了点面子上过得去的,余下便尽数退还。
他家的东西她哪儿敢用,又怕里头被人动什么手脚,索性全拿去喂仙鹤了,吃得祥瑞们满面红光。
大比排名出来的这日,剑宗长老在台下火急火燎地打转。
“这个怀雪薇怎么那么能打?她不是个丹修吗!”
同为丹修,他忽然觉得很胃疼。
现在若要与瑶光山分到同一等级的资源,就只能把居于首位的昆仑剑修打下来了。
可昆仑墟和北冥一样,向来以剑道闻名,此人等于是一帮剑修里的翘楚。
他自己在原地拉了半天磨,扭身去问白燕行,“昆仑这个姓周的怎么样,你能不能打过他?”
正在榻上调息的青年缓缓睁眼,话说得很笃定:“周泉剑符双修,是朝元之中颇有资历的前辈,凭我现在的实力,还不能。”
“诶!”
剑宗长老焦得直甩袖子,“原以为借杨文雅的手把林朔除掉,光凭一个怀雪薇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谁知道……”
他说着又恨铁不成钢,“那鹫曲也是个不中用的,亏我们还把‘眼睛’给他,才上场就被个毛丫头识破。这东西在黑市上要价有多高,你都不敢想,逐他出师门算什么?卖了他全身的灵骨也抵不了一根睫毛!”
白燕行对此反应并不大,估摸着他说够了,才淡淡道:“等回去了,再想别的法子吧。”
长老皮笑肉不笑地冷哼,“是,是要回去,此次大比,你还有得跟宗主交代。”
在谷雨来临之前,今年的玄门论道便尘埃落定了,新的仙门格局就此落成。
瑶持心本就对从前的排名记忆模糊,瞧着可能和上次的结果差不太多,昆仑稳坐榜首,瑶光位居其下,北冥剑宗异军突起,踹掉了小瀛洲悬而又悬地挂在第六。
至于其他则都是眼熟的门派,驭兽宗雷泽、百草丹房、开明仙宫这三位常年轮着坐名次,无甚稀奇。
第二不第二的,大师姐不在乎,最重要的是隔开了北冥与瑶光。
放榜之日她比翘首以待的科举士子还紧张,捏得一手心全是冷汗。
直到看见结果的那一刻,瑶持心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实感。
她竟然真的做到了。
在自身修为如此薄弱的前提之下,成功改变了这场大比最后的排名。
这是瑶持心有生以来,第一次仅凭自己做成的大事。
她想起刚睁眼重回人间时的惶惶无助,想起面对即将到来的比试,危机步步逼近却又无能为力的不安。
瑶持心打心底里认为自己是办不到的,她怎么可能办到呢?
现在往回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一路似乎很艰难,又似乎没有那么艰难。
原来她是可以成功的。
瑶持心眼里浮着星光璀璨,周遭有按捺不住的年轻弟子已经在小声欢庆了,她很想跟着一蹦三尺高再原地转几圈,但碍于大师姐的矜持,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于是只好奋力地忍一忍,借师妹们的气氛,转身狠狠地揉了一把师弟的脸。
奚临:“……”
各派道友陆续启程离山之际,瑶光明也终于拜别一众掌门宗主,挥着眼泪直奔闺女的小院,当着奚临的面上演了一场父慈女孝。
“呜呜呜。”他摸着瑶持心的脑袋泣不成声,“我丫头受苦了,怎么人都瘦了一大圈呢。”
他“呜呜呜”,大师姐也跟着“呜呜呜”,“爹,我好想你……”
“哦……不哭不哭。”瑶光明心疼坏了,拿袖子替她擦擦脸,“还疼不疼啦?给爹瞧瞧。”
而后他对着瑶持心小臂上仅剩的一道浅痕哭成了个泪人。
“啊哟,好大的伤口啊!”
奚临:“……”
父女俩抱头痛哭,瑶持心哭的是被抽成了人干的老父亲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却不知瑶光明哭的是什么,二人各哭各的,场面倒也十分感人。
大师姐没忘记自己的使命,偎在老父亲小山般的身躯上,趁热打铁地“嘤嘤嘤”道:“爹,你看那个白燕行多讨厌啊,他打我打那么重!”
瑶光明应声附和,“讨厌,该讨厌,爹也讨厌。”
“咱们以后就别跟他们来往了,好不好?”
他想都没想:“好,那就不往来,不往来。”
“……”
奚临不得不感慨,这爹当得真好糊弄。
他是外门弟子,从前顶多只远远地见过掌门几眼,实属没想到冠绝天下的瑶光山之主居然是个女儿奴,且脾性出人意表。
似乎和寻常印象中的“大能”“前辈”相去甚远。
也无怪会纵出师姐那样的性子。
奚临看着瑶持心正黏着瑶光明尽情撒娇,奇怪离谱的要求逐个往外蹦,一个敢说一个敢答应,瞧得久了居然会有点羡慕。
他不由得静静会心一笑,侧身走了出去,给这父女两人腾出位置。
入夜,暮春的虫鸣声响彻林间。
大比结束后的瑶光山似乎格外清净,外门弟子所居的小院里,几个年轻人活动着酸涩的筋骨呵欠连天。
“唉,你别说,这些天还挺累人。”
“可不是么。”一旁的同门洗了把脸,“得盯着各处的防务,又得抽空看咱们师兄师姐的对局,一心好几用。再者,门派里住了一帮外人,终归不自在。”
“正是。”边上的人赞同道,“尤其那北冥,自打进了前六,一个个的尾巴都快翘天上去了,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他们一派总是自诩家学深厚,老把从前的盛况挂在嘴上,也不瞧瞧如今都中落成什么模样了。”同门冷嘲,“人家好不容易在榜单上露露脸,你就让让他们吧。”
“哈,说得也是。”
“就是可惜咱们大师姐,平白给人当了垫脚石。怎么就那么倒霉,几百年都遇不到的事儿……”
他正滔滔不绝,对面的人忙朝他使眼色,他知道是为什么,不在意地冲奚临的住所努努嘴,“没见关着灯吗?睡着呢。”
同门扭头一看,房中漆黑一片,果真是睡下了。
“天才刚擦黑,他倒歇得早。”
北冥位于千里之外的正北方向,最远且最荒凉,途中很快就没了同路的门派。
剑宗一行在一座荒山底下落了脚,张开自己带的秘境,暂作休息。
丹修长老是个半刻也停不了口的嘴碎子,手舞足蹈地从上到下挨个挑刺,喷完了徒弟喷小辈,精力旺盛得好似无处发泄。
周遭的弟子们个个给他念叨得面有菜色,唯白燕行照常心无旁骛地入定。
却是在这时,他双目猛地一掀,毫无征兆地抬袖,将喋喋不休的大长老一掌挥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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