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姐念头如是一起,当即把笔杆一搁,上床寻周公去也。
无极烛台觉察到她安寝的动静,悠悠熄了光。
仙门的夜总是清幽祥和的,动物也不忍打搅。
过路的鸟雀在窗沿边略略一停,便展翅飞进了林子里。
万籁俱寂之际,那沉寂的烛台忽然无端亮起一簇微弱的星火,带着某种警觉与探查的意味。
床榻上的瑶持心盖着薄被背对门窗,身形有节奏地上下起伏。
而就在这时,诡异的安静中听到一声细细的“叽叽”。
一只眼目在大师姐的颈项上赫然睁开,清明纯澈,泛着璀璨的蓝,在浓密的青丝间转动着打量周围。
和瑶持心预想的略有出入,叶琼芳并非在讲经结束后就立刻回了自己的院落,今日出现一点波折,她中途与怀雪薇促膝长谈耽搁了不少时辰,待归家已是深夜。
朱雀长老不是浸淫赏风弄月的大师姐,对于住处从来都是干净整洁便可,不讲究奢靡放纵。
她不必徒弟伺候,连桌上放着的粗茶也是冰凉的。
叶琼芳执杯饮了一口。
子时的夜,在丹修器修眼中,大好时光才刚开始。
她将茶杯照旧搁至原处,细致到连杯底在桌面常年留下的水痕也原封不动地一一吻合。
休整完毕,朱雀长老起身进了丹房,四下里一番环顾,确认一切如常后,抬手解开了秘境的法阵。
耀眼的白光几近吞噬万物,她却面色不改,眼皮也未曾眨一下。
华光退却,露出密室原本的尊容。
那架格上装有“涕邪眼”的盒子内早已空无一物。
叶琼芳的视线正要往里望去,近乎已经触及到了柜架的边缘,白天有人闯入的痕迹行将暴露无遗。
突然,院外响起叩门之声。
“长老,叶长老。”
“掌门急事召请。”
她微微侧脸,听出是瑶光明身边的随行弟子。
朱雀长老立刻长袍拂袖收起秘境,重新整理好衣襟,出门相迎。
瑶持心一觉睡到天亮,很悲哀地发现这一晚睡得可香,并没有前夫在梦里对她喊打喊杀,她什么也没梦见。
大师姐只好拢着长发伸着懒腰走下床,阳光正好,照在她昨天一心二用也没画完的法阵上。
“……”
她同纸上的鬼画符面面相觑,符和人都感到一丝尴尬,而睡得凌乱微敞的肩胛边,“眼睛”也跟着探了出来。
瑶持心最后认命地拉开灯挂椅,伏案补起昨日的功课。
她心道,背吧,背吧,要不师弟又该叹气了。
大师姐甫一坐下,衣襟便往上松松地一拢,正好挡住了半截脖颈。
那眼睛吃力地爬了许久,才将自己从领口蹭出头,甚为好学地借瑶持心的碎发遮挡,看起了法阵。
日常的修炼进度是她与奚临约定好的,虽然偶有犯懒,但多数时候,瑶持心还是很认真地在按部就班地完成。
由于要抽空盯着叶琼芳的动向,她不得不加快啃典籍的速度,这倒让她赶起功课来很是得心应手。
辰时之前,大师姐便迅速糊完了法阵,把书一推,准备接着去盯梢。
昨日她同师弟不仅潜进了长老的房中,还破了她的秘境,不知叶琼芳会不会有所觉察,又会有什么反应。
她会因为失了方寸而露出马脚吗?
瑶持心甚为好奇。
毕竟,有时候打草惊一下蛇,也不失为一种突破困境的办法。
然而她刚到朱雀峰,没找着长老,却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
“什么,叶长老要下山?”
“是啊。”丹房的女弟子道,“昨夜刚接的掌门令,随行的还有林朔大师兄和雪薇师姐。”
瑶持心不解:“降妖还是除魔?怎么这么多人?”
而且都是顶尖高手,那得多厉害的妖魔,要出动一位长老并两名朝元修士。
“师姐你忘啦?”那师妹捧着医书转过来朝她一笑,“玄门大比结束,咱们今年是第二,可用资源的山川湖泽与从前不同,正式开采前得先和人家昆仑晤面结盟才是呀。”
她真给忘了。
换了新的地盘,要与同样共享资源的另一门派前去当地露个面,或为百姓降下福祉,或携手驱除妖魔,以示友好缔盟。
总的来说是走个过场。
但过场需要光鲜亮丽的人物撑脸面,所以得长老牵头,大弟子相随,这是仙门礼节。
丹修师妹继续道:“昆仑昨日传的信,他们急着要矿石,因此掌门连夜便召了咱们师父前去安排。”
可如此一来,叶琼芳岂不是就离开瑶光山的视线范围了?
还偏偏是这个时候?
门派之中好歹来来往往,尚且得顾及着人多眼杂,出了山便大不相同,有更多的机会避人耳目。
即便有弟子同行,恐怕鲜少会在意到她的异样。
何况雪薇又是“自己人”,压根就不去怀疑亲传师父的所作所为。
在这个节骨眼上,瑶持心左思右想不放心,当机立断:“可以再加一个……不,两个名额么?我也想去。”
大师姐的这个要求惊呆了一众熟人。
瑶持心以往倒也不是天天都赖在山上的,可她主动提出下山的情况,要么是呆腻了想出门散散心,要么是觉得一年到头手里没点战果实在不像样,多少得做点成绩。
可如今才刚入春,她竟就这么勤奋了,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稀罕。
作为此行的长老,叶琼芳自然没有无异议,本就是走个章程,多个人少个人不妨碍什么。反而是瑶光明踟蹰了好一阵,认为闺女大病初愈还需要静养,山外人心险恶,妖邪更险恶,这若磕到碰到可怎么是好。
但是女儿的安危归安危,女儿的撒娇他也顶不住。
瑶持心不知怎么着,玄门论道之后对历练修行忽然充满干劲,这些天不是追着叶长老询问医道,便是雄心勃勃地想下山闯荡。
她这般地满腔热忱,当爹的哪里舍得泼冷水。
瑶掌门一想就惶惶,一慌就可劲儿地给她塞丹药塞法宝,又把林朔叫到跟前一顿耳提面命。
大师姐还没动身,堆在院子里的鸡零狗碎已经积成了座小山。
奚临捏着她糊完的阵法,半蹙着眉心抬起眼,看她收拾行装。
“师姐,你真的要去吗?”
“去啊。”瑶持心把丹药瓶子放进须弥境里,“反正在山上也不会有线索,为什么不去。”
他问:“就为了监视叶长老?”
瑶持心重复:“就为了监视叶长老。”
奚临:“哪怕只是个假设?”
瑶持心:“哪怕只是个假设。”
他放下那张鬼画符,面露不解:“眼下瑶光并未与剑宗同盟,纵然有威胁,能撼动仙山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对于内鬼仅是你的一个猜想而已,师姐为什么这么拼命?”
……一点也不像从前的你。
后面的话,奚临仅在心头轻轻说道。
入门以来他所接触到的大师姐一向拈轻怕重,懒散又容易轻言放弃,便是偶有奋起,也三刻而止。
她仿佛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庸碌得理直气壮,天真得近乎残忍。
廊下拾掇法器的瑶持心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小臂搭在膝头,她目光朝着前方虚空浅望了片晌,而后向着他这处看了过来,那双眼里有光,笑容在阳春暖辉下熠熠发亮。
“当然是为了让大家都好好地活着。”
奚临看着那秀眉下如日月之明的星眸,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始料未及地愣住了。
大师姐自己却毫无所觉,仍旧整理她的须弥境,“所以这次你要随我同去,正好可以帮我留意叶长老的动向。”
“你的灵感比我强,有什么动静,应该比我先觉察到……师弟?”
回过神的奚临不着痕迹地用一眨眼掩饰住自己那半瞬的失态,调整片刻,低着嗓音道:“帮你留意可以,那么相应的。”
他抖了抖大师姐的鬼画符,“每日一张符阵。”
瑶持心生生地哽住,但拿人家的手短:“……哦,知、知道了。”
他补充:“不能出错。”
她面露痛苦:“知道了!”
队伍里多了个瑶持心,行程无端就变得拖沓起来,瑶光明老早就在山门处翘首等候,父女二人一见面就抱头泪别,哭得难舍难分。
瑶掌门庞大的身躯搂她像搂小鸡仔,简直能将女儿抱得双脚离地,“呜呜呜,我闺女这一走,爹又有好些时日见不着了。”
瑶持心跟着扑在他胸前蹭眼泪:“爹,我会想你的。”
“爹也会想你的。在外头少什么了缺什么了,就纸鹤传音回山,爹用法阵给你寄来。”
“呜呜呜,爹……”
“闺女……”
“爹……”
奚临:“……”
这父女俩好烦。
送行的人之中,那兜帽罩头脸的殷岸长老远远地冲瑶持心招手,宽大的袖袍迎风起舞,似乎揣了何物。
等她走近了,一柄雪亮的细长唐刀倏忽就递到跟前。
瑶持心定睛一瞧,两眼顷刻神采大放。
是琼枝。
和白燕行比试时被他一刀两断的琼枝。
殷长老居然帮她修好了。
刀身不仅复原如初,还加固了一遍。他手指在刃上敲了敲,示意其韧度不同以往,大概再有正面遭遇剑修的情况也不会断裂了。
大师姐喜出望外,捧过霜刀,摇着尾巴嘴甜道:“谢谢殷长老,您好厉害啊,不愧是瑶光山最厉害的铸器大师!”
奚临总觉得这夸人的言词怎么听怎么耳熟。
不过奉承话谁都爱听,殷岸显然很吃这一套,他立刻手舞足蹈起来,给瑶持心展示灰烬里重生后的琼枝有什么新的功能。
臃肿的长袍内亮出两只瘦削苍白的手,一通比划,宛如凡间杂耍艺人似的,那单刀的霜雪枝蓦地在他手中变作了双刃。
“哇。”
瑶持心捧场十分在行,当即一脸新奇给他鼓鼓掌。
举着刀的长老姿态骄傲无比。
这画面,倒像极了长辈哄小女孩耍的把戏。
一时却也分不清是谁哄谁。
大师姐收下好处不忘还礼:“您的铸器炉还有缺什么材料吗?这回下山去,我想法子替您弄来。”
听她如是说,殷岸也格外高兴,巴巴儿地递来一张清单,指指其中的几样。
不过是些矿石海产,妖兽皮毛之类,不算难办,顺手的事儿。
瑶持心依言应下。
忽又想着,难得遇见玄武长老,正巧可以问问他无极戒指该如何操控。
她忙伸出五指,将青铜色的“元老”亮给殷岸瞧。
一见到无极的原本模样,不喜说话的玄武长老竟出了声,嗓音带着久不言语的低哑,听着却并不显老,颇有些清润。
“你已经会掌握此物了?自己学的?很好。”
他语速快且惜字如金。
瑶持心没机会自谦,只能把这个“很好”惭愧地认下。
“长老,无极戒的前两种形态我勉强算是掌握了,唯有这第三种……”
她心念一动,青铜戒幻化成了烛台,又冷又硬地落在掌中。
“我实在不知有何妙用,还请您帮忙参谋。”
殷长老拢着大袍袖托腮沉思,随后他走上了瑶持心此前的路子,试着往灯里注入灵气。
灯台立刻欢快地发起光,无烛自耀。
殷岸对此点评道:“它很亮。”
大师姐点头:“没错。”
他接着加大了灵力,无极灯台爆发出更强烈的光,照得每个人脸上一片白茫茫。
殷岸:“它更亮了。”
奚临:“……”
于是到头来见多识广如殷岸也不明白这烛台究竟有什么玄妙之处,只提点她或许在某些晦暗不明的诡谲之地可以照亮前路。
实在派不上用场,就权当多个不要钱的蜡烛,毕竟它还能亮光。
瑶持心把“元老”重新收回指间,带着奚临与叶琼芳的队伍会合时,林朔的表情显然很不耐了。
然而这一次,他的脾气并不如以往那么冲,瞥了一眼她又瞥了眼她身后的青年,爱答不理地嫌弃了一句:
“出门在外机灵着点儿,别给大家添乱。”
雪薇依旧是个见谁都给面子的和善人,掩着嘴轻笑:“真好,有持心在,路上就热闹了。”
奚临一声不吭,规规矩矩地给一众师兄师姐并长老见了礼。
御剑之前,一行人照例先朝立在主峰前的瑶光老祖鞠躬拜别。
老祖像巍峨挺拔,祖师披着玄甲披风,扬手剑指苍穹,日轮之下英姿飒爽。
瑶光山分到的新地盘……也就是所谓的“甲”等资源,在九州大陆的中原一带,涵盖了苍梧之野、赤水流域、流沙以东,荣山山脉以西,据说正是荆楚之国的疆域。
按照修士御剑的速度,五日便可抵达。
赤水多鸟兽花木,而荣山则多金石矿产。
昆仑门下剑修占大半,自己的本命剑也好,别的神兵利器也罢,修补铸炼都需矿石,就等着今年的比试结果出来,好进山采矿。
所以他们比瑶光山更着急。
第二日,两家在约定的地方汇合了。
和瑶光一样,昆仑派出的亦是长老与两名大弟子,亲传弟子之下还有几个稚嫩的小辈,皆是跟着来长见识的。
而除了林朔,雪薇手下也带了丹修的小师妹出门。
两边简单地寒暄之后,年轻一辈便互相引荐起来。
昆仑墟修士大多不拘小节,把自己家腼腆的小弟子肩膀一搭,推到人前介绍道:
“这是我徒弟,头一回下山,烦请大家多多担待。”
“这是阿昊,我们家最小的剑修。”
轮到瑶持心:“这位是……我师弟。”
她心想:咱们家祖宗。
第一次出远门的外门弟子瞧什么都新鲜,又因为心智相仿,很快便聚在一块儿兴奋地叽叽喳喳。
连御着剑也不妨碍他们七嘴八舌。
林朔不知是不是由于大比场上输给了昆仑的人,这段时日总透着几分怀疑人生的低落,情绪有些恹恹的。
而奚临因为那日夜袭白燕行之事让昆仑的好事之徒打断,连带对这帮人也无甚兴趣。
至于瑶持心,她得盯着叶琼芳。
于是这一路,前半截的人鸦雀无声,后半截的人兴致勃勃,俨然是泾渭分明的对比。
入夜后,众人在临溪的一处空地落脚。
修士不必投宿客栈,若有个阵法大能在场张开秘境,更不用在外风餐露宿了,精通空间术法的人可将其中拓宽到极致,容纳一座小村庄也不在话下。
叶琼芳铺开的秘境里有好几间院落,大家各住各的,互不打搅,十分省心。
瑶持心觉得对师弟而言这也很省心。
因为又可以无所顾忌地督促她修炼了。
无极烛灯挂在墙上,把目之所及之地照得亮亮堂堂,宛如白昼。
奚临率先示范了一遍,他手印结成,防护的结界就地扩展,直接围着一圈院墙笼罩住整个小院。
旁边有两位化境大能,结界不便探得太远,以免触及到高手的灵感。
“这么大的范围差不多够用了,结界并不是撑得越大越好,反而越小越凝练,效果也最明显。”
他侧身让开,“师姐试试看。”
“好!”
瑶持心依言行至他方才所站之处,深吸口气,目光严肃地聚起灵力,颇为郑重地掐诀。
很快,一个椭圆的结界渐次展开,随后……浓缩在以大师姐为中心的半步距离之内。
师弟看了一眼头顶的结界,又看回师姐这等身护体术,沉默片刻。
“……”
瑶持心振振有词道:“你不是说小而凝练吗,我这是凝练。”
青年闻言,便曲指在结界外一敲。
轻轻一声脆响。
凝练的外壳从他指下开裂,当场碎了。
他问道:“师姐,这是蛋壳吗?”
大师姐厚着脸皮:“这是防护结界……”
平心而论,他还真没见过这么脆弱的防护结界。
奚临颇有耐心:“能干什么用?”
瑶持心:“……”
她清清嗓,替自己狡辩了一句:“好歹还能遮雨是吧……”
话未落下,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声短促的笑,带着气音,淡得几乎抓不住。如果不是她抬眼时正好瞥到青年嘴角那若有似无的弧度,甚至会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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