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是一家人呢,他就算不顾及同门之谊,也不顾及手足至亲么?”
秘境之中并无外人,瑶光灭摘下了罩头的袍子与面巾,以真面目示人,闻声意味不明地乜了他一眼:“你从哪儿听说的?”
观澜忙打了个哈哈,“这不是闲来无事嘛,反正开明的人还有一阵子才到,随便聊聊,随便聊聊。”
不过好在对方对此也不很在意,反倒望向窗外,冷笑道,“瑶光明本就虚伪,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对我手下留情?”
说起这个,他面色阴沉下来,“那个时候,他自知论修为略逊我一筹,便另辟蹊径,转而跑去讨好师尊,狗一样谄媚殷勤——不过说到底,瑶丹青自己也有失公允。”
瑶丹青是上一任瑶光掌门。
“掌门之位素来以境界高低,功绩成就作为首选的依据凭证,他瑶光明有什么?论实力不如我,论建树也平平。瑶丹青就因为我不走符法一道,与他青龙峰的传承相悖,所以对我诸多诟病,百般不满,言行举止里都向着他的亲传好徒弟,根本没有公正可言。”
观澜作为旁听者,此刻当然分外理解地替他将空杯满上,“自古亲兄弟之间哪怕父母也难以做到两全,总有亲疏之分,更遑论是师徒了。”
瑶光灭轻嘲:“只怪我修的不是术法,中途改投了丹器。”
瑶光山,霁晴云的书房内。
瑶光明深感叹惋地抚弄着杯沿:“师尊一直认为他心术不正,虽天赋过人,勤勉刻苦,然而功利心太重,耽于追名逐利,并非掌门的最佳人选,因此在仙逝前,打算把掌门的位子传给我。”
“光灭自诩比我卓越,这个结果他当然不能接受。”
“于是继任大典开始之前,便擅闯浮屠天宫,试图从中夺权。”
北冥剑宗的秘境里。
瑶光灭目光并未与观澜交汇,反而若有似无地落在某处虚空,像是回忆起了往日之景。
记得那天,他原想去找瑶丹青要个说法,凭借长老的身份穿过结界,刚走到天宫大殿的立柱后,就听见师尊的声音。
——“阿明,虽然就修为而言,光灭比你更适合瑶光掌门的身份。”
——“但师父还是想把瑶光山的这个秘密,交给你。”
“我还能不知道瑶丹青是怎么想的吗?”
瑶光灭唇角眉梢尽是讥讽。
“他自己大限将至,依旧突破不了境界,离登临绝顶只一步之遥,哪里肯咽下这口气?索性就把期许寄托在同修符法的瑶光明身上,将代代相传的至宝交到他手中,好让他接着自己的路修炼下去。
“如此一来,只要徒弟达成了师父的心愿,他也没算白活一场不是?”
而事实上,瑶光明也确实让师尊得偿所愿了。
当世凌绝顶的第一人,继承了瑶丹青衣钵的法修,填补了两千年无人飞升的空白,这是何等的荣耀。
“若非我在大典当天多了个心眼,偷听到他二人的谈话,窥见了一星半点的天机,只怕终生都要被蒙在鼓里,几百年憋屈地叫他一句掌门!”
在那之后,他正好一眼不落地瞧见这两人打开了祖师像白玉底座下的禁制。
浑厚古老的灵气四溢开来,上面写的似乎是瑶光山初建时的历史。
瑶光灭尚未来得及细看,师尊却迅速捕捉到了他的所在。
“老爷子分明已露出五衰之相,灵感竟还那么敏锐。他和瑶光明一同联手重伤了我,不由分说地将我压在不见天日的禁地之下。”
为此他耗费了足足两百年养伤,得亏是丹修出身,底子强健,然而修炼进度无可避免地落后了瑶光明一大截。
说到这里,他那张与之九分相似的面容牵起一抹阴鸷的笑:“他们恐怕对外还会声称,是我意欲图谋不轨,自食恶果吧。”
观澜半是附和半是感叹:“快上千年的事了,瑶光山讳莫如深,老一辈人死绝以后,年轻人们更是一无所知。我也不过是年幼时偶然听长辈说起一二,才了解有前辈您的存在。”
瑶光灭至今还能回想起师尊昔日的决绝。
那是压根没打算给他活路。
——“阿明,光灭不能留!”
——“事已至此,只能永绝后患,他若不死,必会酿成大祸的!”
彼时瑶丹青已油尽灯枯,用以镇压他的真元几乎是最后一口气了。
可是年轻的法修下不了手,看着他泪流满面。
——“师父,那毕竟……”
——“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啊。”
桌上灵石照明的灯烛光芒幽微地闪了闪。
瑶光明坐在一旁,不知是后悔还是遗憾,“按理出了这样的事,哪怕是长老亦不可姑息,我既接任了掌门,理应清理门户。”
“唉。”他盯着地面欲言又止,“可念在他与我千年的师兄弟,又是骨肉至亲,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最后便只将他锁在冰封谷的最底层。”
“瑶光灭硬生生挨了师尊几掌,伤势极重,恐怕没几日可活,原想着放他自生自灭。谁能料到,他竟从谷底逃了出去。”
“那会儿我忙着料理师尊的后事,还得想法子给玄武峰众弟子一个说辞,焦头烂额,无暇他顾。等腾出手来寻光灭,早没了他的线索。”
瑶持心听得认真。
边上的奚临却紧紧地盯着这位凌绝顶的大能。
“由于是门派丑闻,不宜张扬,之后的这些年我独自下山调查他的行踪,但无一例外皆无收获。当年他伤得不轻,又过去这么久了,我以为早不在人世。”
瑶光明重新给自己倒满茶水,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天夜里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这千年以来第一次见到他。”
在场几人的表情均从怔愣中不同程度地松出一口气。
掌门的师兄,从前的玄武峰长老,昔年不满仙尊抉择大打出手争夺瑶光山主事权,落败后叛逃在外的弃徒。
结合前后他们所知的信息,一切略感惊讶,可也在意料之中,解释得通。
谁都没感到不妥,只有奚临的神情不着痕迹地一凝。
瑶光明并没说实话。
至少他有所保留,或者有所隐瞒。
这些内容还不是全部。
而瑶持心听完了老父亲交代的前因后果,情绪跌宕起伏,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蓦地出声:“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奚临微微侧目,似乎猜到她的打算。
瑶持心觉得是时候了,这次再无任何保留,只将上一个六年发生的事,将大劫夜的种种,北冥剑宗的种种,自己的猜测,睁开眼重回到六年前……所有的所有和盘托出。
如今她已不是那个行将面对玄门大比,张皇无措的大师姐了。
她有自己的逻辑,找到了能佐证的证据。
反正几千年前的上古都去过一趟,相较之下,重新活一次好像也没有那么不能让人接受了。
雪薇和林朔刚听罢瑶光明与他亲兄弟的恩恩怨怨,紧接着又被瑶持心的经历灌了一耳朵,父女俩轮番上阵,炸得人脑仁嗡嗡直响,实属没打算让他二人好过。
好长一段时间,双双处在游离的状态回不了魂。
“我们以前跟剑宗结盟……不止结盟,还结亲了?!对象还、还是白燕行!?”
林大公子一时陷入了某种怀疑人生的恍惚。
此事之离谱,等于是听说自己娶了朱璎。
两家现在闹得鸡飞狗跳,要让他相信双方从前还相亲相爱过,这比登天都难,他甚至宁可去登天。
林朔仍在不可置信当中,喃喃自语,“雪薇居然输给了用妖法的小鬼,我们大比排第五,嘶,难怪你当时跟白燕行那一场像疯狗上身似的……”
怀雪薇的反应没他那么大,不过听到自己在最后与鹫曲的斗法中败北,倒是小小地愣了一下。
她沉思着低垂眼睑,大概能猜出“那个她”为什么会输。
除去对方使用了不正当的手段,自己想必也不够冷静吧。
她会被故人往事左右,以至于心神不稳,连这种异样也没能及时地发现。
倘若持心没有替她揪出鹫曲,她未必能走到第二名。
“啊,所以迷惘鸟那次,你才硬要跟着我们下山,是怀疑我师父?”
大师姐十分不好意思。
没敢说他们两个自己一开始也都多多少少警惕过。
林朔先是扶额继而又挠头,从匪夷所思逐渐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在仙市上非要那破玩意不可,怪不得我大比挨揍了,你能第一时间在去丹房的路上守着观赏,怪不得……”
就着她所言往回推演,简直统统有迹可循。
“你、你是真的死过一回又复活了?”林大公子忍不住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点说!”
瑶持心凉凉地瞥他:“我说了你能信吗?”
林朔:“……”
那倒是。
奚临不露声色地留意着众人的反应,师姐在这个时候告知一切显然恰到好处,大家尽管吃惊,不过看得出对她所说之事信了有七八分。
只是这到底太过离奇古怪,三个人脸上难免有些超出认知的震撼,不仅雪薇和林朔觉得骇人听闻,连掌门也是一脸怔忡。
连掌门……
就在这时,青年的星眸倏忽一顿,将对方的表情望进眼底,清清楚楚地映在瞳孔之上。
他心头蓦地一紧,没来由的生出不详。
瑶,光明……
第131章 瑶光(七)当然比不过你,成天师姐长……
瑶持心从前一直担心那个与剑宗勾结的内鬼还藏在仙山上,甚至会是自己身边亲近的人,以至于长久以来她都不敢贸然和老爹提这件事。
既怕打草惊蛇,也怕被人笑话是在异想天开。
如今知道对方是门派的弃徒,心头骤然一块巨石落地。
当初把事情告诉奚临时,她有一种自己的困苦被人分担了一半的轻松感。
而将来龙去脉开诚布公后,瑶持心整个人堪称如释重负。
有老父亲把控全局,加上林朔、雪薇辅助,她似乎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成天不是修炼,就是四处走走看看,瞧瞧各峰有无需要帮忙之处。
小叔叔是被瑶光驱逐出山的,必然对门派恨之入骨。
不知道他现在躲在何处,也不知下一步会作何打算,局面于他们而言还是稍显被动。
此事不能对门徒们广而告知,因而瑶光山明面上依旧一切如常,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之后不久,各峰的修炼日课翻了一倍,修行强度陡然上涨。
试炼峰光滑平整的断台上,大师姐正惊险地躲过丹修的一记毒鞭。
这地方恰好又是当年玄门论道的场子,简直让她梦回和鹫曲那次比试,连满场乱跑的架势都一模一样。
怀雪薇收回鞭风时提醒她:“持心,你还可以再快一点,对我不用那么留情。”
她长年炼丹制药,伤口的自愈力非寻常可比。
此刻的断峰台除了她们,其余结界中皆有同门切磋。
虽暂不清楚瑶光灭将采取何种手段,但提升弟子的实力,也算是加强防备了。
尤其是瑶持心这种上次就惨死于敌人之手的,简直被那三位耳提面命,闲着没事便要拎出来轮番指点。
林朔同奚临刚刚各自活动完筋骨,坐在底下看她俩斗法。
林大公子甚为悠闲地开口:“雪薇是出了名的抗揍,你哪怕站那儿抽她一天也未必伤得了她,怕什么,放开了打。”
话虽如此,可要真刀真枪地砍自己人,她终归有点犹豫。
只这么一分神的迟疑,瑶持心袖口已被长鞭撩到,毒瘴顺着衣料顷刻蔓延上来。
“喂。”
眼见她要没辙,林朔提前乜睨着旁边的青年,“你可别偷偷给她提示。”
奚临面不改色地望着战局:“不会的。”
“师姐自己知道。”
高处的瑶持心短暂凝滞后果然快刀斩乱麻,迅速撕下袖摆,无极弓长弦拉满,直直射了三箭出去。
箭矢轻而易举地被雪薇躲过,谁承想其中一把居然是琼枝!
霜刀和灵力塑成的箭不同,掠过她身侧的刹那,飞溅出的冰渣猝不及防,刚好划破丹修耳畔悬着的一团气泡。
雪薇略感惊讶地轻轻“咦”一声,没想到这也可以。
毕竟切磋之前大家讲好的,有办法扎破气泡就算赢。
雪薇站定脚,回头看了看时辰。
“三炷香,比昨天快半炷。”
尽管有些许投机取巧之嫌,不过今天的日课考验瑶持心到底是过关了。
这仨轮着考她,每个人还不重样,一天一次,简直生不如死。
快累死了的大师姐半靠在雪薇肩头,拖着步子走向他二人,庆幸又顺利应付了一日。
林大公子尤为不满地抱着手臂挑刺:“基本功老是差一点,你总靠耍小花招怎么行。”
“那又怎么样,反正能赢不就行了。”
这说辞,一听就知道是谁教的。
林朔龇着牙,眉毛都快挑上了天,显然对这种学习态度非常不认同。
“挺好的。”奚临则将茶水递过去,“大概因为对方是同门,你刚才要是不犹豫那一下,其实可以赢得更快。”
林大公子闻言,龇牙咧嘴的表情立刻变得难以言喻。
似乎瑶持心干什么他都觉得“挺好”,颗粒无收甚至还能夸一句“摔下去护头的动作很敏捷”,角度之刁钻,非常人可企及,委实令他叹服不已。
有这种心态,难怪能把大师姐教会。
自己要是能学得一星半点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技巧,或许做什么事都能成功。
不认同归不认同,眼看瑶持心仰头灌了一壶凉茶,林朔沉默半晌,还是对先前的那番话耿耿于怀。
“当时。”他微微一顿,“就瑶光山遇难的那个晚上,在你的记忆里,我是怎么死的?”
人会对另一个世界中自己的结局产生好奇,这无可厚非。
大师姐侧目望向他,咽下嘴里的茶水:“听叛徒说,是自爆灵台。”
言罢又补充,“至于雪薇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死得挺快的。”
倒的确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像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
四个人在断峰台下的空地上坐成一排。
就目前而言,他们算是除了瑶光明以外,门派之中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
此时天高云淡,旭风和畅。
固若金汤的瑶光山上,仙鹤、鸾鸟、火凤凰,祥瑞们自在轻快地从碧蓝的天幕下飞过。
这景象,再太平祥和也没有了。
谁能想象得出,立派几千年的古瑶光会经历那么一场生死大劫。
瑶持心口中沦陷于狼烟战火的门派,除了她无人见过。
要想相信当真需要一点超出理智的东西。
瑶光居然能被攻破。
正道仙门之间居然会闹出如此大的斗争……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瑶持心的顾虑也有她的道理。
如若不是掌门告知了前任玄武峰主的存在,他听到这种事绝对不会当真,只怕还会先让她去治治脑子。
林朔扬着头注视着苍穹中的浮云,自言自语地问:“我那会儿有跟剑宗的谁来往密切,关系很好吗?”
“嗯……”到底是时隔多年,瑶持心皱眉吃力地回忆了一阵,“应该是没有吧,你当时也不怎么亲近他们。”
他颔首说那就好。
不然得多膈应。
万一对方还从自己这里探到什么消息,不也是对灭门推波助澜了么?
雪薇一听便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往瑶持心的方向投去一眼。
瞬间想到了她跟白燕行。
提起多出来的这六年时间,有关结亲的事,她只言简意赅地几句话带过,但雪薇了解她,倘若不是真心喜欢,瑶光山的大师姐对婚事肯定不会点头。
那么就是心甘情愿的一桩婚事了。
既怀揣着愧疚失望,爱恨交织的矛盾感,还需要迅速从悲愤恐惧中挣扎出来,去解决现状,去改变前景,去一遍一遍在能不能信任和敢不敢冒险之中作出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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