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还能帮着照顾、安抚弟弟的情绪,真有几分当姐姐的样子。
此刻三兄妹共处一室,偌大的前厅竟无一丝声响,豁亮的雪色透过四面的窗投射在脚边。
三个人就那么默默地矗立着,谁都没开口说话。
直到门外的细雪扑进屋来,微晃的天光像是在有意无意地催促。
白晚亭回过神往外看了一下,才将抱在怀里的大氅递过去,唤道:“哥哥。”
她眼中充斥着欲言又止的神情,最后也只仅仅说了一句:
“路上小心……”
剑修一言不发地穿上外袍。
北晋冬日的风雪刺骨,他望向苍茫的天空时,洋洋洒洒的鹅毛布满所有的视线,苍穹无端变得低矮了不少,压在头顶喘不过气来。
行将动身前
,白燕行犹豫了一下,终究转身朝背后的弟妹投去一眼。
白晚亭就见他什么也没说,只简单而纯粹地冲她轻轻一弯眼角。
那瞬间,她瞳孔中不着痕迹地颤动,近乎百感交集。
继而原地里朔风乍起,雷霆电光暗闪的剑气载着他转眼消失在了目之所及。
女孩子下意识地往前追了几步,仰头长长久久地盯着朔风吹雪的天。
此时北冥剑宗的海岛上。
宗主观澜正同瑶光山的头号大叛徒站在崖边瞭望浩瀚无际的海面,开明仙宫的掌门今日会到,白燕行也还没回来。
他心里装着事,就觉得等待无比漫长。
正百无聊赖时,忽听得一旁的瑶光灭不着边际地开口:“宗主知道古时候‘绝地天通’的事么?”
观澜心不在焉,闻言也就随意敷衍:“前辈是指昔年众神飞升上界的传说?上古经传中记载过一二,说诸神之战后,天帝隔绝了人神之间的通路,自此天界越高,人间愈远。”
“我们这帮小辈学的都是玄门典籍上的东西,我只也会几句照本宣科的。”
瑶光灭揣着大袖袍面朝着辽阔的北海,细长的眼目一眯,自言自语似的往下道:
“相传天地开辟之初,神与凡人混居于九重天下,彼时神明虽高高在上,凡夫俗子却也有机会一睹真容。”
“像是祝融之火能焚八荒,天吴共工可呼风唤雨,引洪水滔天。不必调动灵气入体,更不用掐诀结印,轻轻一动手指便使天地变色,山海倒转。
“那才是货真价实的‘神仙’啊,只一点神通就能决定万事万物的生死。”
瑶光灭感叹地摇头:“咱们这些人,说是修仙,其实不过是在追逐上神的脚步,希望有朝一日能摸到‘大道’的边缘罢了,同昔日的诸神比,又与蚍蜉何异?”
观澜正洗耳恭听,结果发现这厮说的和典籍写的也没区别,纯粹卖弄学问。
“即便已至凌绝顶如瑶光明,九天依旧不为所动,可见凌绝顶之上恐怕还有更高更远的境界。”
然而涿鹿一战后,众神纷纷上了天,自此天为天,地为地,再无一人得见过神迹。
对于下界的修士也好,凡人也罢,数千年光阴过去,苍天一声没吭,久而久之,世间是否存在真神谁都说不准,传言越久远,越像古老的逸闻神话了。
就在这时,波光粼粼的碧海上分开一道清晰的痕迹。
紫电青霜一路破浪而来,轻灵稳健地停在高崖之巅。
观澜不动声色地瞧着自家养的这条狗姗姗来迟。
从前看白燕行还只是觉得他心有不满,强作顺从,一副养的白眼狼随时会咬人的模样,天天废寝忘食地磨砺剑术。
而这几年他的修行进度明显放缓不少,但观澜反而感觉这人身上的活气更稀薄了,那张脸愈发叫人心生厌烦。
看来讨厌他和他的修为无关,他就是很直白的不喜欢这个人。
剑宗宗主的视线一路追随着白燕行御剑落地,阴阳怪气地关心道:“听说你终于把持了整个白家的实权,是家主了啊——我是不是该道一声恭喜?”
白燕行抬眸看他,既不生气亦无动于衷,公事公办地问:“宗主准备动手了吗?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着什么急,开明掌门还没到呢。”
正交谈间,铅灰色的云层中霞光荡漾。
开明仙宫那朱红带黑的弟子衣袍颇为扎眼地出现在高空里,一群人阵势张扬,来得浩浩荡荡。
还真是说不得。
瑶光灭先道:“来了。”
旋即原地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他的身份不宜露面。
昔年大比结束,剑宗和开明因分别位列第六第五故而常有往来,算是短暂的同盟关系。
不过依照惯例,双方往来也仅是门下弟子,有什么事顶多各派长老出面相商,掌门亲自面见掌门,这还是十分罕见的情况。
开明仙宫原本也不欲如此劳师动众。
但事出有因——门派弟子无故失踪,这就非同小可了。
主殿内,开明宫主表情冷肃地听自家弟子魂不守舍地讲述着经过。
先前剑宗便传信开明,说是无意间发现瑶光山有异状,派中门徒时常在其地界之内无故失踪,希望同道可以一并协助调查。
北冥跟瑶光之间的恩怨在玄门早就传遍了,开明宫主起初没当回事,以为是剑宗吃饱了撑的想给对方找点不痛快,于是只打发了几个小弟子随便应付应付。
谁知先是两个外门弟子目睹,而后接连派出了内门、筑基,这次连他座下的高手竟都跟着北冥的人一起有去无回,仅几人幸存而归。
“瑶光那边矢口否认,又拒绝与我等交涉,对此之讳莫如深,显然不同寻常。”
观澜窥着开明宫主的神态,循循善诱,“这事来得蹊跷啊,你想想看,近几年出现的魔物是不是也太多了一些?”
“尤其是在他们所辖的荆楚,数量格外显著。”
“别的不提,就所有的修士都在瑶光的同一个地方出事这一点,便可证明那处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开明宫主沉默不语。
他比观澜年轻,接任掌门之位也不过十来年。
好巧不巧,当初明夷亲手诛杀的同门正是和他情同手足的师兄,瑶光山接纳雍和邪修的事,明面上开明不好过问什么,然则他心中始终有芥蒂。
奈何对方是当世境界第一人,作为后辈,无论修为或是资历都被压了一头,自然无权质疑大能的抉择。
为此开明憋屈日久,要是有机会抓到瑶光明的把柄,他当然乐见其成。
开明宫主思索之后,语气犹疑:“道友这番话毕竟还是猜测居多吧,若没有证据,你我贸然上瑶光山又要如何与凌绝顶对峙?”
此言一出,观澜就笃定他动心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什么证据都抵不过亲眼一见。”
他提议,“宫主何不与我同往瑶光,看一看是不是真有邪魔‘吃人’呢?”
饶是开明宫主满腹筹算,当下也大惊失色:“掌门擅入别派地界,还是两派掌门,这恐怕说不过去啊!”
且不论此举偷偷摸摸实在上不得台面,一派之主一声不吭地跑去别家仙门,这行为等于是上门挑衅,闹不好会开战的,而且他还是理亏的那方!
“不必亲临,只派弟子入内,我二人远远观望即可,神识不探入瑶光山内,仅仅加强视觉应该不会惊动镇山大阵。”
观澜轻言细语地打消他的顾虑,“小辈们修为有限,如果是一场误会自然皆大欢喜,但倘若真有什么……”
“那也就坐实了瑶光山藏污纳垢,不是么?”
这意思是要门徒们去前打头阵,他俩在后方盯着见机行事?
可瑶光明的境界在他二人之上,离多远不会触动到大能的灵感?行得通吗?
眼见对方尚在犹豫,观澜暗自思索着想了想,随后不着痕迹地添了一把火。
“宫主年轻,恐怕不知道吧——其实瑶掌门以前并不是个肥腴之人。”
开明的这位当即一愣。
他还真的不知道!
瑶光明居然瘦过吗?这可比他凌绝顶都令人震惊。
剑宗宗主慢条斯理地一笑,缓缓道来:“瑶掌门本人虽不至于英俊潇洒,可曾经也是个形容端正的法修,谈不上面如冠玉,不过体格好歹是挺拔劲瘦。”
开明宫主倍感诧异:“那他变成这样……”
观澜接话:“是在一夜之间。”
都是几百年修为的化境高手,一听就明白。
观澜看着对方开合的嘴唇:“没错,就是这两百年里,他飞升凌绝顶前,突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开明宫主早觉得不解了。
修成灵骨的修士周身骨血有灵气循环维护,根本不会像凡人那样堆积无意义的肥肉,更何况是瑶光明这等大能。
如此另类的体格,只能是修行过程中走岔造成的不可逆转的损伤。
所以……
是为了飞升落下的,走火入魔的痕迹吗?
这天夜里朗月星稀。
瑶光山上,大师姐的小院内,参天蔽日的乔木沐浴着霜一般的月光。
奚临今晚让他那位在外门时的好友拖走了,说是要庆祝他顺利被钦点进了内门。
瑶持心自己一个人闲极无聊,打算去找雪薇喝喝小酒,刚走出院子,迎头便撞见一个人。
她颇感意外地欣喜道:
“老爹!”
第134章 瑶光(十)会不会不管她如何努力挽救……
打从瑶持心长大成年,修成灵骨,有了自己的小院子后,瑶光明就很少私下里来见她了。
一来是闺女大了,怕她嫌老家伙太烦,二来也是身为掌门,日理万机不得空闲。
所以往常年节时候都是瑶持心跑去青龙峰陪他老人家过节。
像这样能在青龙峰以外的地方碰到老爹实属新奇。
“你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
她兴冲冲奔向瑶光明,就见他把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拿到跟前,提篮食盒打开,里头是一盘清香酥脆的油煎芋头酥,并一壶果酒。
面团似的老头子一笑便见牙不见眼,“有没有时间陪爹爹喝两盅?”
油煎芋头在凡间有个别名,叫作“酥黄独”,据说是瑶光明家乡的特产小食。
瑶持心第一次获准下山时,就特地跑去当地饭铺找厨子学艺,回来献宝一般地做给他吃。
在瑶光山,除了膳堂负责普通弟子饭食的几位丹修,大师姐算是为数不多厨艺很拿得出手的人了。
毕竟在仙门极少会有修士闲着没事学烧菜的。
而对于瑶持心来说,最初下厨的契机就是为了让老爹高兴。
在这个靠修为说话的地方,她能做好、能做到的事情太少了,当十岁还在讲堂和一批新入门的弟子学同样的基础符咒书时,迟钝如她也多多少少明白了自身的不足。
尽管很少听见什么闲言碎语,但偶尔能从周遭之人的眼神中读出一些不言而喻的东西来。
——掌门怎么生了这么个没用的女儿。
可瑶光明对她的愚笨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怨言。
正因为父亲太迁就纵容了,瑶持心也想做点什么,能让他骄傲的事。
于是在十五岁上下时,她独自走进了瑶光的试炼之地。
那是所有新人弟子的证道处,筑基以前通过考验的人,是有资格被记录在试炼峰之上的。
瑶持心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用法器偷偷瞒过看守禁地的前辈。
由于年月太久远,她如今已不记得在里面发生了何事,只记得当时老爹慌张无比地冲进来,赶在凶兽咬住她头颅前一刻,一袖子将其扇得灰飞烟灭。
讲堂的老师、试炼地的守山人、门派巡逻的弟子纷纷出动,皆吓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即便闹得如此惊险,瑶光明依旧未曾斥责她一句,反而在听到她说起私闯禁地的理由时,表情复杂的僵硬许久。
在这之后他将门派庶务全权交由霁晴云处理,自己则毫无征兆地封山闭关了。
瑶持心那会儿每天都去青龙峰的落云湖外站着等他,等了一日又一日。
等到第二年,她长高了长大了,落云湖的封禁也终于迎来了解除的时刻。
看见山洞口逆光而来的模糊人影,她想也不想就冲上去。
高挑的大师姐抱住了一具圆滚滚的躯体。
瑶光明胖成了颗大圆球。
清露盈盈的夜晚,明月悬在湖畔上方,微漾的水面一片粼粼波光,像洒了大把碎星子。
食盒里的油煎芋头吃了快一半,果酒倒是已经见底。
秋千架吱呀吱呀地悠悠荡着。
瑶持心枕在老父亲矮胖的肩头,看着眼前的湖泊随摆动的秋千忽远忽近。
她昔年手足无措地问瑶光明,怎么一进一出就变成了以前的两倍宽,个头还缩小了不少。
彼时老头子乐呵呵地捋着长须,说是闭关期间心无挂碍,吃得多睡得香,一不小心把自己给养胖了。
瑶持心曾信以为真。
然而这话哄哄两百年前的大师姐还成,她现在到底修了几百年的道,哪怕修得不怎么样,至少也该知晓,修士是没有那么容易“吃胖”的。
许多事她隐隐约约有过一些猜测。
“爹。”
“诶。”
瑶持心垂目看着老父亲握着她的那只白胖的手,很安静地问:
“你当初是为什么形貌突然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是不是,跟我那次闯祸有关系啊?”
瑶光明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当然不是。”
他拍拍她的手背,这是年幼时习惯性安慰她的动作,“爹爹自己修行走了岔,凌绝顶嘛,劫难重重,不是那么容易能成的事,有些意外也不奇怪。”
“你看天底下那么多人为了飞升死的死,伤的伤,爹不过是胖了点,很划算了。”
老头子打着哈哈,“再说了,咱们家不是有你吗?”
瑶光明一歪头,贴着女儿的发髻,一下一下拍着她的手,“我闺女貌美如花就行啦,爹爹难看就难看吧。”
饶是如此,瑶持心依旧忍不住轻轻颓丧道:“我天资这么普通,是不是挺让你失望的?明明你是当世第一,可我却这么愚钝……”
“难道是我娘的缘故吗?”
母亲生下她没多久便病逝,只听说也是位修士,既然寂寂无名,想必境界不会太高。
“不能这样说。”瑶光明一本正经地纠正,“一个人聪慧与否,成功与否也不全取决于他的出身,老爹的双亲还是个普通人呢。”
“谁都想生下来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但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只因你在仙门,人才济济之处,才会显得自己很愚笨。”
“咱们持心已经很厉害了。”
秋千架上父女俩依偎着慢悠悠地说话。
瑶持心就听老父亲嗓音悠远地说道:“想起你小时候还只有这么点大……连座椅都爬不上来,爹想抱你上去,你还倔着不让呢。”
他眼角边挂着笑,“如今一晃眼,比爹长得还高了。”
“真的?”她闻言抬头好奇,“比老爹以前的以前,还要高吗?”
“还要高。”
瑶光明搂着她应道。
“其实什么修为、境界、名声啊,前途啊,爹都不在乎。”
藤萝包裹着的秋千绳索摇晃得“嘎吱嘎吱”作响。
他说:“爹只希望你能长寿,活得久一点。”
“高高兴兴的。”
落云湖下未眠的游鱼窜出水面一跃而过,刚好将投在湖中心的月影搅动得摇摇欲坠。
今夜是个满月之夜。
黑袍罩顶的瑶光灭在仙山脚下举目仰望,巍峨的瑶光直插云霄,镇山大阵安静有序地滚动着灵气。
抛开上次不提,他离开这个从小把自己养大的地方已近千年。
瑶光明当了多久的掌门,他就做了多久的丧家之犬。
时至今日,他仍觉得老天不公。
在得知瑶光明凌绝顶后,这念头便愈发强烈了。
倘若不是挨了师尊一掌,养伤百年,或许最先登临绝顶的人会是自己。
好像从生下来他就慢一步,分明是一胎双子,因晚了半刻落地,便得憋屈地认下弟弟的身份。
这就罢了,好不容易赶在拜师入门前抢着做了师兄,谁承料师父竟还是偏心瑶光明。
光明,光灭。
哪怕最初父母赐予两人的名字,一明一灭,他听着也比自己浩然磊落,长辈的心思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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