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持心不知不觉站得出了神,等反应过来,发现天已经黑了。
她得去找老爹为此次下山的事报个备,忙收回目光,重新走出住处。
路上照明的星石与头顶的银河交相辉映,瑶持心刚准备御剑,迎头望见一个人也向这边行来。
对方满脸心事重重,眉眼间忧虑且木讷,心不在焉地走了好一会儿,忽然看到她,局促又惊讶地站定脚。
“师……”
揽月小声唤道,“大师姐。”
哦对了。
瑶持心想起这附近挨着的是她们几个小师妹的院落。
以前星月好的夜里,大家会聚在一起喝酒赏月,谈笑闲聊,今夜大概也不例外吧。
她很久没见过揽月,也很久没有恒舞酣歌的放纵了。
大比那一年,因为怀疑门派中的内鬼,瑶持心对她们都有戒备,加上后来又是调查叶长老,又是前往仙市、南岳,忙得无暇他顾,慢慢地就疏远了。
况且由于大劫夜里揽月临场叛变的事,即便知道今时非往日,不可相提并论,瑶持心或多或少还是会觉得膈应。
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不冷不热地一颔首,继续往前行。
揽月从前很喜欢围着她打转,几乎把自己摆在了小丫头的位置上,事无巨细。
时过境迁后,瑶持心重新审视当时的心境,觉得自己或许也是喜欢被她围着的感觉。
只有被小师妹需要的时候,她才能从中得到一点“我并非一无是处”的慰藉。
两个人一前一后,行将错身而过之际,揽月蓦地开了口。
“师姐……”
她勉强让脸上的笑容看着不那么僵硬,“好些日子没见到了,师姐现在似乎不常和我们一起……一起修炼了呢。”
揽月的出身,瑶持心隐约了解过一点。
仙山收徒也不都看根骨,有时候会因各种不可明说的理由接收一批资质稍次,家世背景却颇有来头的少年。
说白了就是仙门里的少爷小姐,跟瑶持心从前的地位差不多。
进来蹭一蹭大门派的光,往后联姻也罢,继承宗门、家族也罢,报上瑶光山的名号,自然增色不少。
揽月是族中旁支,本就是凑数送来的,此后因为久久未能筑基,更是越来越不受重视,几乎快被家族遗忘在外。
“那个”六年里,她之所以能一直留在瑶光山上,也是托了瑶持心的关系。
如今没有自己帮忙打点,揽月应该迟早会遣送回外门吧。
她现在在犹豫,在忧心未来,亦在要如何恳求她相助当中左右摇摆,难以启齿。
身无所长的小师妹跟当初的大师姐一样,手里什么值价的东西都没有。
她只能靠讨好她来站稳脚跟。
可如今,师姐用不上她的讨好了,她突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揽月欲言又止地哂笑了一下,“师姐瞧着跟过去好不一样了。”
瑶持心不自觉地问:“哪里不一样?”
对面的人先是一愣,随后避开她的视线想了想,回答道:“……我说不上来,就是偶尔看上去,眼神特别清明,像、像林大师兄他们那样。”
“给人的感觉,很可靠。”
瑶持心不动声色地松开微拧的眉心。
她其实以为揽月是想讽刺自己来着,可这段话里,居然没听出多少阴阳怪气,反而透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羡慕。
是带着钦佩的羡慕。
有那么一时半刻,她从揽月身上依稀看到了些许自己以往的影子。
那种茫然无力,找不到方向的迷茫,简直一模一样。
瑶持心紧皱的思绪豁然打开。
她一直以来只顾盯着天才们的背后拼命追赶奔跑,跑得精疲力尽,气喘吁吁。
此刻才忽地意识到,原来在同水平的人眼中,自己已经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所以为什么非得跟朱璎比不可呢?
至少心血是真的,日日夜夜地刻苦磨砺也是真的。
瑶持心在前往青龙峰的途中,夜风将她的头吹得无比清醒,宛如荡开了拂晓的迷雾,原先的不平与不甘,自怨与自艾,否定的和肯定的,统统随风散在了半空。
她前所未有地沉静,思路如大海般广阔无垠。
而就在这时,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百里荡那一张张感激涕零,纯粹得不加掩饰的面孔。
瑶持心蓦地停住脚。
她仿佛有了怎样的抉择,心情瞬间开朗,猛然一掉头开始往回走,同时跑去灵台上亢奋地叫师弟。
“我想到了!”
尚在自己屋内的奚临大约习惯了她这种一惊一乍,很冷静地开口:“啊?”
耳边的师姐嗓音一改消沉,欢快得简直要跳出来:“我打算调去外门,做游方修士!”
瑶持心语速飞快:“瑶光山在九州各地都有医庐,一般会派筑基以上的弟子驻守在附近,以保障周遭凡民和门徒在外的安全。”
“我决定了,我要下山去!”
她推开院门,高大挺拔的乔木在月色下迎风摇曳。
瑶持心后面的话愈发流利,仿佛越说越坚定了这个想法:“我的资质天残,恐怕没日没夜的修炼,练上一辈子也很难像你、林朔、雪薇那般在所选的‘道’上有所建树。”
“既然如此,何必非得苛求自己成为那个不一样的天之骄子呢?这世上比我厉害的人太多太多了。
“玄门其实并不需要我,那么我不如去需要我的地方。”
她凝望着枝繁叶茂的灵树,眸中微光暗闪:“我这点修为,或许在仙门中微不足道,但对于凡间的普通百姓而言却够用了。”
游方修士基本只到筑基,她好歹还是个朝元。
如今的人间相对平和,大部分门派觉得筑基就足够应付,可事实上也会有如阿蝉关山村那样的情况出现。
倘若当时来的是境界更高的弟子,或许他们就不用陷入两难境地了。
然而修仙讲究清静无为,修士几乎都只专注于己身,一旦塑成灵骨,脱离了肉体凡胎,很少再有往人间看的。
仙人们立于九霄之上,一生都在向更高的地方攀爬。
毕竟“道”是越走越窄的,往下很难会有突破、
可她发现,唯凡尘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就算一辈子停在朝元,一辈子当不了大能也没关系。”
奚临听到最后,觉出了师姐言语中的认真笃定,就知道那天说的事她应该想通了。
瑶持心言至于此,期盼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青年唇边浅浅噙起弧度,一如既往地认可道:“我觉得很好。”
她在树下兴致昂扬地转了两圈,回到卧房中,仰头往床上一倒,无端感到前路一马平川起来。
好像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去做,兴奋又安宁。
记得白燕行昔日曾经举着剑冷嘲,说她的修为也就只能去凡间唬一唬没见过世面的普通人。
如今兜兜转转,居然也算应验了这句话。
世事真是难料。
大师姐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刚高兴了没一会儿,又眨着眼睛若有所思。
说到前夫。
她不禁想起前几日重逢时遇见他的情景。
白燕行不经意扫过来的眼神还历历在目。
“那个”六年里,他最后虽然獠牙毕露,但眼中顶多是冷傲与不屑,而那天匆匆一瞥,瑶持心总觉得他很……缺乏人气。
不知要怎么形容,似乎带着深重的情绪。
明明玄门大比那会儿,他对外表露出的言行举止还颇为正常,现在却阴郁得分毫毕现,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真的,是白燕行吗?
北晋姑妄洲。
此地的气候一向比别处要冷,是以一入秋就等于入了冬。
梅花坞正值花开时节,远的是红梅,近的是白梅,再过一阵子,腊梅的花骨朵也该冒头了。
山庄地底的深处,是白家关押罪徒的暗室。
白石秋刚上前就被门口的禁制弹了回去,只好抓着木质围栏冲外面的青年嚷道:
“燕行,你还打算软禁我们到什么时候!”
“有什么事,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嘛,你这像什么话!”
里面的某位白氏族亲立刻在旁附和:“就是啊。”
暗室位于千丈之下,经密文加固,牢不可破,而密文的钥匙掌握在青年手中。
两壁昏黄的灯烛掩映着,将白燕行俊秀的五官照得深邃分明,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眸子里冷得没有一点星光,“我上次来应该就已经清楚地告诉过你们了。”
“现在的白家,我说了算。”
言外之意显而易见——
他没心思谈,谁也别想命令他。
白石秋无故被幽禁在此已有数月,没有人料到白燕行会突然做出这等举动,他问了半年,也好言劝了半年,现下耐心终于告罄,满腔怒火道: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这里的可都是白家的中流砥柱,是白家中兴的希望,他们是你的长辈!你让外人怎么想,你疯了吗?”
不想闻得此话,幽光中的白燕行忽然轻轻一笑,垂着眼睑意味深长地朝他的父亲道:“我不也是白家的‘中流砥柱’,白家的‘中兴希望’么?”
“这可是你从小到大教给我的,你不会忘了吧?父亲。”
说不清为什么,白石秋竟让他那轻描淡写的笑意激出一臂寒意森森的鸡皮疙瘩。
青年不紧不慢地补充:“我可是一直,记在心上。”
他言罢,冷傲且压迫感十足地盯着牢门中的人倒退走了几步,才利落地转身。
“燕行,燕行!”
白石秋眼见他又要离开。
这一走还不知几时才回来,他慌忙道:“你到底把我们关在这里做什么?你有什么要求,你是怎么想的,你总要说出来啊,燕行!”
“燕行!”
禁制再度落下,将里面的声响乍然截断。
守在暗室入口的白晚亭听见了远处父亲与长辈们的呼喊,忧心忡忡地转过头,沐浴在阴影里的人渐次褪去周身的黑暗,一寸一寸显露真容。
她眉眼间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担忧,低低唤了句:“哥哥……”
“真的要这样吗……”
“你不用管。”
白燕行目不斜视地越过她,“安分做好你该做的事就行了。”
第128章 瑶光(四)掌门……在打掌门?
或许是连日来在外奔忙,又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巨石,瑶持心这天夜里睡得格外酣沉。
修士很少做梦,一旦有梦多是天道的指引与暗示。
她以前的梦基本全是与大劫夜相关的噩梦,自从在仙市捶了白燕行几拳,就再也没回到过那个致命的时刻,反而常常梦到瑶光山上的某些建筑。
比如山门、主峰,还有浮屠天宫。
说起天宫,不知为什么,每次站在大殿内,她都有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明明只是一座巍峨的宫宇,却透着看不见摸不着的荒芜苍茫,像是历史与岁月的厚重迎面袭来,裹挟着烈风,浩瀚磅礴。
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蝼蚁置身天地的渺小懵懂。
而这种震撼,身临其境反倒不如在梦里感觉到的那么真实。
她于是放松心神,把整个神识投入其中,轻飘飘地徜徉着。
忽然间,瑶持心在空荒的千古轮回里听见了某个沉沉的扣响声。
仿佛什么重物有节奏地敲击地面。
而下一刻,她宛如被某种东西迅速拉拽至别处,蓦地睁开眼。
目之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但瞧着又和普通的纯白不太一样,四周纵贯着无数交错的川流,流水潺潺,山河连绵起伏。
这场面好眼熟,自己以前似乎来过。
她很快想起来——是在仙市那会儿,用紫微心境“内视”的时候,川流山脉皆是她的筋骨,这是她体内。
瑶持心甫一转眸,近处多棱的晶石上便照出了成千上万个大师姐,盛气凌人地高耸矗立。
又是它。
这个貌似本命法器却死活不肯出来的玩意。
她索性转过身,借光滑的棱面好好欣赏了一回自己的盛世美颜,等看够了才慢条斯理地仰头,认真打量起眼前灰白古拙的晶块。
晶石一言不发。
倨傲得像个孤芳自赏的世外高人。
此物所在之处离心房很近。
那些颇有韵律的敲击声应该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耳边的动静越听越包含生命之力,隆隆作响,甚至带着微微的回声。
瑶持心忽然起了个猜测。
这该不会是……
她的心跳?
瑶持心不禁伸出手贴上了这片巨大的晶石,触手满是冰凉,带着威压的寒意一瞬间让周身的汗毛根根直立,仿佛是出自某种本能的畏惧。
她悄悄抽口凉气,立即觉出了异样。
瑶持心疑惑地皱起眉。
因为心跳声过于沉闷,一开始她只当是四周开阔故而出现回音,此刻却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回声,是有两个节奏步调近乎一致的心跳。
就在想通的这当下,她莫名其妙地头皮一麻。
而与此同时,瑶光山的小院内。
安静高大的乔木突然无风自动,刚初绽嫩芽的青枝迅速摇曳了一下,紧接着,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投射在回廊前,和半边树影相融合。
来者先在窗边站了片刻,确定里面的人已熟睡,才缓缓走上台阶。
宽大的阴影轮廓模糊地映在门扉之上,没有任何停顿便整个横穿了过去。
让月光拉长的影子一路不假思索地摸到屋主人就寝的雕花大床旁,显然对室内的构造十分熟悉。
床上的姑娘正侧着身面朝支摘窗的方向,精致的眉眼笼在朦胧的夜色中,不带一点攻击性。
或许是知道回家了,她睡相尤其放松,连灵感都处在休眠懈怠的状态。
那人神色复杂地静静端详了一阵,旋即翻手抬掌,悬在其心口上方。
猛一用劲。
一个雄浑强横的法阵在掌心成形。
据说越精妙的阵法结构越纤细小巧,能于手指间拨开的符文,必然是当世最顶尖的术式。
在这一时片晌之间,屋中涌动的气流都变得紧张起来,格架上的各色摆件颤抖着轻轻打起了冷战。
分明动静不大,却处处透着令人胆寒的威压,连窗前的几盆草木也在无形的压迫下瑟瑟发抖。
来者施术的手背青筋骤凸,足以撕碎天地的修为倏地在房间里高涨,一切如箭在弦,绷得蓄势待发。
满室的瓷瓶们抖如筛糠,下一刻便要原地自爆。
谁知那股澎湃的灵力并未能喷薄而出,反而慢慢地消退了下去。
短短片刻,周遭的气场已恢复如初。
月色依旧祥和安宁。
半遮住华光的一团流云挪开之后,清辉透过窗直直落在床前那个矮胖的身形上。
瑶光明垂着视线,双眸晦暗不明地注视着瑶持心,继而他别过眼,一拂袖,化作青烟再度穿墙离开。
就在瑶光掌门乘风消失后不久,小院的背阴处,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从繁盛的草木间缓步而出。
奚临眉心微颦地望着瑶光明离去的方向。
他夜里不怎么睡觉,都是打坐入定到天亮,替师姐守夜不过是顺便的事,毕竟在仙山上不大可能会有什么危险。
今夜撞上这一幕纯属是个意外。
他想到方才目睹的瑶光明的举动,脸上不免多出几分凝重之色。
瑶持心不知自己的意识是几时浑浊的,等她从睡梦里醒来,屋外的天光已大亮。
床沿模模糊糊坐着个高挑的人,约莫听到动静,他回头凑近前,嗓音清冽地低低唤道:“师姐。”
发现是奚临,她全无防备地伸了个懒腰,顺势探出手臂搂住他脖颈,被青年轻轻一带从枕头上捞了起来。
“怎么大清早的就过来了,也不叫醒我。”
瑶持心懒洋洋地将下巴垫在他肩膀,“干什么,是不是想我啦?”
“我不过睡了一觉你就这么想我啊——”
说完便朝他脸颊清脆响亮地啄了一下,又亲昵地蹭蹭。
奚临托着她的背,抬手在她脑后拍了拍,开口道:“师姐,我有话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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