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板只管准备给姑姑的贡品即可,我有今日这一顿,已经很开心了,守孝之人,如何能有这等骄纵。”林黛玉却不答应,“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②,这话虽叫世人说烂了,却也有几分道理。我过几年仍要春闱,那时候可没办法送饭了。”
沈兰心想到自己念书和学做菜的时候,感慨道,“原以为你们这样的千金贵胄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不想还要这样拼命。”
林黛玉一手持筷,一手托腮,眨眨眼道,“没法子,我这个人小心惯了,断断做不到将自己的命数依托给别人,只得自己多多拼命了。人这一世有时候与沈老板做菜是一样的,花下去的功夫便是下到锅里的食材,最后的菜好吃不好吃,全看你怎么对这些个食材。”
“姑娘说得很是。”沈兰心眼尖地瞥到侍卫拖了薛蟠进来,便住了口。
侍卫知道他家姑娘胃口极好,轻易不会败了胃口,径直将死猪一般大喘气的薛蟠扔在正厅门口,“姑娘看,这教训可够?”
“当然是不够的,不过今日就到此为止了,旁的事,我自会料理。”林黛玉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半死不活的薛蟠,“薛兄这点胆子也敢调戏我,劝令尊令堂趁着年轻再要一个。对了,你要是觉得你舅舅更厉害,可以随他改姓王,我朝律法批准的。”
譬如江湛,便随昭平公主姓。
一般孩子的姓氏,都是随夫妻间地位较高的那个。
林黛玉心想,以后我的孩子得跟着我姓林,这偌大的家业呢。
旁人也不知道她想得如此之远,都等着她吩咐,还是薛蟠求饶的声音惊醒了她,她道,“给薛大爷换身干净的衣裳,好生送他回去。”
薛蟠是个能屈能伸的,这厢求饶,那厢却想着如何叫着两个小娘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惜他雨天落了着了风寒,当晚就发了高烧,在客栈里养了好几日的病。
这日正窝在床上,与外头招来的流莺肉贴肉地发汗,忽房门被一脚踹开,几个粗壮家丁上前来拽出那流莺,将薛蟠连人带被子捆好,不等薛蟠喊,他爹薛老爷的大耳刮子已经迎上来了。
“你跟天借胆子!居然敢调戏林如海的女儿!祸家的畜生,趁早了打死的好!”薛老爷气得面色涨红,刚才抽耳光也是使了狠力。
薛老爷身边还跟着一个容貌丰美的姑娘家,面对这衣冠不整的男女情事亦是面不改色,反扶住他的手臂劝慰道,“哥哥不过是去吃饭,如何知晓那是林家姑娘,素日就听姨妈说林家姑娘傲人得很,哥哥又是个粗人,必是自己说错话了也不晓得。”
端的是大方得体,肌骨莹润。
第14章
薛蟠贪花好色,十足的纨绔样,女儿薛宝钗却是天生聪颖,又极其体贴父母,因此薛老爷总是将薛宝钗带在身边教导,家里的生意也逐渐开始转移一部分给她练手。
便是薛蟠,因为薛宝钗经常在父母面前替自己开脱,又私下里补贴给他大把的银子,也对这个妹妹感情甚浓。
因此薛老爷听完薛宝钗的话后,确实是打消了几分怒意,“还是我儿懂事,那你且所说,现在如何是好?林如海亲自写信来质问,我薛家要是给不出个交代,怕你哥哥真的要折在林家手里。”
薛宝钗想了想道,“还是要从林姑娘处下手,女儿亲自上门去赔礼道歉,想来他们这等人家也不会太为难我们。听姨妈说,林姑娘自幼体弱多病,咱们多多备些珍稀药材。”
薛老爷没有不答应的,当即道,“要用到什么,你只管吩咐他们去置办。林姑娘是解元至深,你再备上一套文房四宝,要从库里选好的。”
“女儿明白。”薛宝钗见薛老爷缓和下来,便笑道,“叫他们伺候哥哥换衣裳,咱们回去车上等罢,怎么好叫哥哥真的这样出去。”
薛老爷拍拍这个贴心的女儿,指着薛蟠道,“老老实实的,你再敢给我生事,仔细你的皮。”
客栈里里外外都是看热闹的,薛宝钗镇定自若,还能噙着温和的浅笑,难免赞她一声大家闺秀。
待得他们上车,约莫等了两盏茶的功夫,薛蟠才穿戴好了下来,见了薛老爷和猫见了老鼠似的,倒是和薛宝钗挤眉弄眼的,深谢这个妹子刚才解围。
薛宝钗将点心匣子推到他跟前,“听说哥哥病了,母亲①急得跟什么似的。”
“害,还不是那小娘们心狠手辣,竟叫人把我摁到水里去了,险些连命都没了。”薛蟠说起来又气又怕,“林如海的女儿,不就是贾家姨父的外甥女?说来确实是沾亲带故额,她可有婚配了?”
“你莫要胡说了。”薛宝钗道,“咱们家不求你上进也不求你显贵,何必去攀那样的贵亲,听姨妈说林姑娘长大不易,喝药比吃饭都多,哪里是良配。”
“那娇滴滴的模样,真的怪叫人放不下的。”
薛宝钗见薛老爷又要恼,一面倒了茶给父亲,一面哄薛蟠道,“哥哥喜欢那等纤弱的有何难,我这就叫人去采买两个上等的扬州瘦马与你,只是你得答应我,安生在家住几月,不许再提出门做生意的事了,没得叫一家子跟着你担心。”
薛蟠连连点头,“可得找两个绝色的。”
薛老爷早对薛蟠不抱指望,只等着往后给薛宝钗招赘一个合心意的,生下孩子继承家业也就是事了,因此并不反对。
薛宝钗办事极快,不过半日就叫凑齐了人参、三七、灵芝、雪莲等统共八样珍贵药材,还特意换了素色的锦盒,特意到寒山寺来找林黛玉赔罪了。
林黛玉正在习字,听到什么薛家姑娘来拜访,搁下笔问道,“可是那傻子说的金陵薛家?”
“正是,说是替兄长来赔罪的,带了好些东西。”静夜提起薛蟠,尚且余怒未消,“叫我说,姑娘该把他们打出去才是。”
“那样就变成咱们失礼了,世人你还不知道么,全看谁更弱。”林黛玉揉揉手腕,“左右我练得乏了,请进来罢,就在书房见了。”
薛宝钗甫一进这临时的书房,便是满眼的清贵,长案上的白玉博山炉通身无暇,应是一块羊脂玉原石所雕,洮砚碧绿如蓝,这等颜色的洮河绿石自宋末就已断采②。
只这两件已过千金,林家果然尊贵。
她先拜见了林黛玉,又赞叹道,“风漪分得洮州绿,坚似青铜润如玉③,我们家里虽开着几个古董铺子,却也不曾见过这样好的洮砚。”
林黛玉请她坐下,淡淡一笑,“家里人寻来的料,我只管用便是了,却是个不识货的。薛姑娘眼力和文采都极好,在你这个年纪可真是难得。”
薛宝钗想平辈相交,林黛玉说话却如同上位者,叫她有些不好接话,斟酌着道,“我今日特意拜访,是诚心诚意替家兄告罪,还请林姑娘饶恕,是家兄有眼无珠。”
“照你这话,也不算错,如果他有眼有珠,知道我身份贵重,不至于失礼于前。”林黛玉端起茶抿了一口,并不让人给薛宝钗上茶,“可薛姑娘,我尚有一疑问,难道令兄对着平民百姓家的姑娘,就可以肆无忌惮?”
薛宝钗知道这话不好,只得道,“我并非这个意思,是我失言。”
“失言尚可让人原谅,失德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令兄张口舅舅闭口姨妈,又是节度使又是荣国府,好大的威风。今日要逼着人家沈老板进你薛家做妾,明日是不是该逼良为娼了?”林黛玉道,“王家与我无甚关系,也就罢了,□□国府的名声却是不容你们来糟践的。”
薛宝钗忙起身急道,“他断断不敢这般,中间许是有什么误会。”
林黛玉微微蹙眉,“祖辈们殚精竭虑,沙场征战,恕我不敢拿他们的名声冒险,我不但告诉了我父亲,也已经修书与荣国府了,如果你们管教不好家里人的舌头,我另外自有法子。”
说罢,便让静夜送客,不再与薛宝钗多言。
薛宝钗被她这样斥责一顿,内衫都被冷汗湿透了,不禁暗道这林丫头好生厉害,这舌头不知如何生的。
又难免恨薛蟠不争气不长眼,害得她来受这等闲气。
她虽心中思量众多,面上却不露分毫,出门之时还塞了个荷包给静夜,“劳动姐姐相送,留着吃茶。”
银票柔软无声地诉说着她的大手笔。
静夜也没推辞,回去拿给林黛玉看,“好生大方呢!”
林黛玉冷哼一声,“这薛姑娘可比她哥哥聪明多了,只是这薛家我必定是要打压下去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别在这多事之秋给咱们添乱了,到时候我找谁哭去。”
“哟,我当你这等冷心冷肺的小姑娘早没了眼泪珠子。”林涵裹着那脏兮兮的道袍,大摇大摆往门槛上一坐,“趁着我今日心情好,赶紧说,求我什么事儿。”
林黛玉凉凉道,“我心情却不大好,不想说了。”
“你这丫头!”林涵瞪她,“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别后悔!”
“姑姑都没了,你却只管你自己,我不想要你帮忙了,你走吧。”林黛玉是真的嫌弃他,“静夜,还不送客?今儿是什么日子,没得脏了我的禅房。”
静夜哪里敢赶他,见林涵凶神恶煞的样子,只能好声好气地道,“二爷,今日姑娘不想见客了,您这边请吧。”
林涵哪里会真跟小姑娘置气,摆摆手挥退静夜,“丫头,好好说话,我先前是怕你蹚了我这趟浑水,方才听你说话,颇有几分架势,倒是个能上得庙堂的好苗子。”
林黛玉看他服软,这才勉强道,“二叔坐下说,才泡的好茶。”
叔侄二人相对而坐,林黛玉亲手给他倒了茶,“我虽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只是现在我收到风声,今上预备找心腹来接手江南有盛名的几间书院,其中就包括姑姑的清华书院①。”
“你姑姑门生众多,譬如那位首辅的孙女,要是书院落入今上手里,林家根基必是有损,你爹这会子只能装怂,你确实是只能找我帮忙了。”
“二叔错了。”林黛玉道,“姑姑从不曾以书院为自己的筹码,那是她与姑父为了传业授道所开办的,不是用来培育林家党的。如果书院转手他人,那些寒门学子又该怎么办?今上可不是什么怜惜寒门之人,你端看这朝上便知道了。今上喜欢高贵出身的臣子,清流在他眼中也不过附庸风雅罢了。”
林涵奇怪地看她一眼,“你难道出身不够高贵?既没想着从书院捞好处,你费哪门子心?”
林黛玉也奇怪地看回去,“为什么不?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②,你我自幼学四书五经,想要有一番抱负,不是很正常么?高门也并非恒久不变的,我林家要是再无人出仕,便如没有源头的潭水,离着干涸不远了。”
“你想得可真多。”
“是你想得太少了,我可过不了你这样的日子。”林姑娘一摊手,把话题绕回来了,“今上派来心腹,恰是你当时的旧友。”
“谁?”
“方才提到的首辅陈大人之女,陈五娘。”
本朝并无相宰,六部尚书之中为首的便称首辅,不另外加封。
陈首辅是个生闺女的命,连着生了七个,其中以他家五娘最为出色,正经的两榜进士,今上点了她做翰林院士,是位卑权重之职,此次要是书院之事做得好,便是青云直上。
林涵险些呛了茶,“果然是旧友。”
二人还有过些许不足为小辈道来的缱绻故事,后来陈五娘瞧着林涵不上进,把人给蹬了。
他喝了两口茶压惊,又道,“我要是拿她有办法,还能被她给一脚踢开?退一万步,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沈兰心都不乐意多瞧我一眼,更何况那生着势利眼的陈五娘。”
林黛玉抿抿嘴唇,“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她这些年未曾婚配,我不信她不惦记二叔。别看沈老板不乐意看你,可她也想着你那时候的风采呢。只要二叔替我牵制住她,旁的事咱们再打算。”
林涵如何等肯,推脱道,“要是从前我有几分卖相的时候,你要我去,也就答应了,现在嘛,你看人家也不瞎啊。”
“二叔只要卸了脸上这药水,瞧不上你,才是瞎了。”林黛玉端肃了脸色,“二叔要是不愿意帮我,便算了,明儿正好是十五,我去找姑姑哭一哭也就好了。”
“你这丫头啊,说话总扎人心窝子,我是真的后悔,你姑姑要是好生嫁人生子,如何有这等祸事,中了探花还不是一样辞官返姑苏。”林涵连着叹了口气,“人活着,总比死了好。”
林黛玉笑笑没说话,“我去让丫鬟打水给二叔洗脸,二叔将就下我的手艺,我针织女红不大好,只能勉强裁衣。”
林涵不意她还给自己亲手缝制了衣衫,本还有五分不愿,这下也只能都依了这小女儿。
罢罢罢,都是不听劝的脾气。
这药水不难卸,热水多捂一捂也就都搓下来了,待得林涵梳洗了换上林黛玉做的素服,林黛玉忽地就明白沈兰心念念不忘是为何了。
林家人都有一双丹凤眼,如春水含情,只是林如海肃然,林若水文雅,唯有林涵将这汪春水化成风流锦绣,虽他只是素服,仍如珠玉在侧,琅琅日月。
“我在想,二叔这药水不然借我一用,省得你们总担心我这张脸招惹什么祸事。”林黛玉还想象了一下自己脸色蜡黄的样子,可能还在接受范围内。
林涵方才被热水搓过,脸皮发红,正心疼地用指腹摩挲着,“再有下次可不能了,多几次简直皮都要被你那丫头扒下来。”
静夜躲在林黛玉身后嘿嘿笑道,“从来没见过二爷这样俊俏的,忍不住忍不住,还请二爷原谅小婢这遭。”
林涵:……大侄女你这养的什么厚脸皮丫头???
半月之后,陈五娘所坐的官船顺着运河抵达枫桥,她由众人簇拥着下了船,“姑苏城外寒山寺,总是要去一去的,你们带着东西先进城,我晚些就到。”
底下人知道她喜好风雅清静,便没有多留,不过就两个护卫跟着。
枫桥没有枫叶,寒山寺目前也没有钟声,可美人却是有两个的。
陈五娘才踏入山门,便见风姿尤胜从前的老情人正与一纤弱的小美人并肩往外走,她一时口快,“林涵空?”
林涵空纳闷地看着这一位姑娘,“不知你是?”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位……富态的姑娘?
林黛玉往后退了两步,她忘记告诉二叔了,之所以陈五娘一直为今上心腹,却没有什么闲话的原因是……陈五娘自入翰林院之后,不知是吃多了还是动得太少了,没几年功夫便胖出了从前两个自己这么多。③
第16章
哪怕是陈五娘自己踹得林涵空,如今看他仿佛不认识自己一般,也是气结,眼神跟刀子似的,“经年未见,林涵空什么时候瞎的?”
林黛玉在林涵身后小声道,“这是陈大人啊。二叔你可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
“啊?啊。”林涵惊讶了下,五娘当年虽不是容色出众,但也是个清秀佳人,如何竟胖成这等样子,眼睛都快眯成缝了。
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一个尘满面,一个人发胖。
叔侄二人心有灵犀地想到了同一句词。
陈五娘见他面露惊色,更是恼恨,不仅仅是瞎了还傻了,从前的林涵空舌灿莲花,多会哄人啊,现下对着自己连句应酬都没有了。
林黛玉叹气连连,二叔这个不争气的花架子,她只得自己上前道,“见过陈大人,陈大人怎么来姑苏了?是来探亲还是访友?”
“是来访友,知府是我的同窗。”陈五娘是认识林黛玉的,自家侄女与人家小姑娘是同门师姐妹,“林探花的事,还请节哀。”
“多谢陈大人。”林黛玉欠身还礼,“陈大人不如去禅房喝杯清茶?”
“不了。”陈五娘不预备留下看林涵给自己添堵,“我只是随意走走,不打搅你们了。”
林黛玉也只好作罢,推着林涵的手臂道,“今日要去采买些贡品给姑姑,失陪了。”
直到出了寒山寺,又走出去三条巷子,林涵还在纳闷,“你说陈五娘怎么能胖成这样?她又不像你,这么喜欢吃。我说丫头,你可也仔细些,前车之鉴啊。”
林黛玉面无表情道,“二叔,你以前是不是没有被姑娘打过?”
林涵不解,“打我做什么?还是你说的是掷果盈车?”
“你嘴这么欠,一张口就得罪人,不被人追着打可真是祖宗保佑。”林黛玉不乐意搭理他,他们也确实是要去兰心阁取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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