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五世列侯,说一句是姑苏的地头蛇不为过。
林家虽人丁稀少,人脉却盛,除了林家的亲朋故友、林清门下的学生,更有许多百姓前来送灵。
几个年纪小些不曾去京城准备科举的学生在林黛玉身后跪成一排,皆是执子侄礼,家中也无人反对,觉得不吉利。
如是这样一日,方才将林清好生安葬了。
林黛玉却是不肯回家了,“天地君亲师,姑姑待我如亲女,又是我的老师,我预备在寒山寺替姑姑守孝三年。”
贾敏正要劝,却被林如海制止,林如海道,“夫人先去车上休息一会儿,我有话同玉儿说。”
贾敏叹了口气,由人服侍着先上了车。
她素日是不插手女儿教育问题的,毕竟她没有家里那俩探花有才华。
已是日暮时分,山门外残阳如血,凄清孤凉。
林如海只得这一女,掌上明珠都不足以形容他的疼宠,见林黛玉一身丧服,似风中细竹,心中发疼,“你愿意替你姑姑尽孝,为父不会阻拦你,只是你记得,现下不是发作的时候,我明日会上折替你姑姑请罪,将腰弯足。”
林黛玉咬住自己舌尖,忍下恨意,“我林家何曾对不起过他们江家,自开国至今,忠心辅佐,从今上不曾让父亲袭爵,他们早已对林家忌惮了,是不是?”
“玉儿,匹夫无罪怀璧其罪②,虽如今男尊女卑之势不如前朝,可你与你姑姑着实生得太好了。”林如海望着女儿如玉的脸庞,“你的路比任何人都要艰难,若你不想走了,为父自会替你选一门好亲事,总还是护得住你的。”
他也是个男人,如何不理解太子的心理,比起任意攀折的柔顺女子,他林家贵女更是让人心动。
林黛玉口中渐渐有鲜血的铁锈味,她已然将舌尖咬破,她美目含泪,神情却比往日更坚定,“若真有祸事,谁能保证护我一生周全?太.祖以女子之身,开我朝盛世江山,我林家也有女子为侯,掌天下权柄的。父亲,我也可以,这世上唯有自己才是最大的依靠。自己立不住,神佛难救。”
林如海欣慰地拍拍她的肩,“我儿长大了,你若有此意,做父亲的只有尽力扶你走这段。”
林黛玉自此便住在了寒山寺禅房,离着林家祖地不过半个时辰的距离,每逢初一十五,她会去给林清上香祭扫,讲一讲自己的读书进度。
寒山寺临近枫桥,是运河一处重要枢纽,不止朝廷运粮,连着八方商贾都会在此停留②,林黛玉时常让底下的丫头去买些天南海北的小物件,也从各地商贾处得了不少消息。
夜深人静之时,她也时常会写一写林清的遗言,时间越久,越能明白林清的遗憾与不甘心。
她与母亲上京城的时候,也是意气风发,有母亲有姑姑,与江湛笑闹仿佛还是昨天,可不过一日,风云变幻,难免也会怀念那时候的无忧无虑,不过笑着朝江湛掷去半块糕饼。
且说选择留在京中的江湛,日子并不好过,因为他设计让重臣们亲眼见到了太子的狂悖,今上原本对他的喜爱之情早已不见。
昭平公主被太子所伤,也未曾得到今上与皇后的半点赏赐和安抚。
他们母子并不以为意,昭平公主听御医说她脸上会留疤的时候,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倒是驸马很是舍不得,握着她的手道,“殿下放心,我总会找到治好你的法子。”
昭平公主哪怕满怀心意,也觉得熨帖许多,笑了笑回握过去,“无妨,只要你不嫌弃我往后是个无盐女便是。”
“殿下多虑了,无论何时,你在我眼里都是最美的。”驸马出身东平郡王府,是穆家庶子,性情温和,很擅打理庶务和生意,最早昭平公主不过是想拐他来给自己赚银子的。
江湛被酸得不行,拱手道,“父亲母亲好生说话吧,我去瞧瞧吴老尚书。”
吴老尚书便是那位林清恩师,自亲眼见了爱徒的尸首,老尚书已经缠绵病榻近两个月了,乞骸骨的折子都递了三五封,只是今上摁住不批罢了。
昭平公主转头看他,“去吧,路上小心些,吴老在清流之中也颇有威望。”
“儿子明白。”
林清被太子逼死一事,皇后封锁消息还是晚了,宫人们传得是纷纷扬扬,还是今上打死了几个宫人才叫宫里安静了。
可虽未曾公布天下,那么多人眼见总不是假的,林如海请罪的折子,昭平公主的伤势都不是假的,清流间早已有暗流涌动,对太子的不满也只是一层窗户纸罢了,只待谁人来捅破。
吴老尚书是真的病了,还未入秋,屋内已经摆了好几个火盆,老人家窝在厚重的被子里,伸出的手骨瘦嶙峋,见了江湛便哭,“是我害了她,我做什么要教她做学问,只安安生生地在南边儿,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江湛近期见了许多眼泪,以为已经心硬了,不想还是被吴老这一哭,还是跟着红了眼圈,“师公莫要自责,老师宁折不屈,不肯入东宫,是她的风骨。”
“她干干净净走了,倒叫我这个老头子还苟延残喘,若是我能替她去死多好。”吴老越哭越伤心,险些喘不过气。
江湛又是拍背又是顺气,劝慰了小半个时辰才叫老尚书平缓了情绪,他如幼鹿般清澈见底的眼眸看向吴老,轻轻眨了眨,“逝者已矣,生者能为她做得不多,不知道师公愿意不愿意?”
吴老历经三朝帝王,何等老练,虽面上鼻涕眼泪一大堆,仍能下意识露出精干之色,“小皇孙,你待如何?”
“在师公这个位子,不会不明白,什么叫大势所趋。”江湛镇静地回看过去,“太子失德,难道真的要等到千里江山都毁于他手的那一日吗?”
吴老笑着轻咳了两下,反问道,“难道小皇孙等不得?刘邦不敢废刘盈吕后,另立戚夫人和刘如意,是因为刘盈羽翼已丰,恕老臣说一句,您与昭平殿下可算不上。此刻并无人能顶替太子,储君空悬,诸位皇嗣明争暗斗,于您与昭平公主府无半点益处。”
姜还是老的辣,江湛这等小儿所想之事,难道吴老与众多清流没有想过吗?
江湛一怔,话在舌尖滚了几滚,到底还是说出口了,“那您觉得何时算得上羽翼丰满?”
“不可说,不可说啊。”吴老摆摆手,一时岔气,咳得停不下来。
江湛无法,只得先捧了茶与他平气,又将喘不上气的老头子扶下躺好,“师公还是先好生养着身子。”
“你既在我吴门,便是我的孩子,待得时机到了,我自不会稀罕这一把老骨头。”吴老尚书说话亦是吃力,“如今好生念书方是正途,赠小皇孙四个字——韬光养晦,谨记切记,你去吧。”
江湛憋了一肚子的招数,都悉数未曾吐出来,好在他是个乖巧的小辈,拱手行礼道,“师公所言,江湛定当铭记于心。”
待得出了吴尚书府邸,下人才牵了他的马来,便见一辆华盖宝车招摇而来,他正想避开,车里的人却先瞧见了他,老远便撩了帘子喊道,“哟,这不是湛弟弟吗?”
太子家的老大江淇,往日江湛没少在他手里吃亏。
比起衣衫简素的江湛,江淇将东宫的气派摆了十成十,乍一看还以为是庙里的菩萨被抬出来游行了。
若是往日,江湛还有心思与他虚与委蛇,现下见了杀人凶手的儿子还有什么好脸色,只略一点头,自顾自地翻身上马。
江淇却不会放过他,冲着车旁的侍卫使了一记眼色,两名侍卫便会意地打马上前阻住江湛去路,“皇孙有话同你说,还请留步。”
言语间甚是不恭敬。
江湛紧了紧手里的马鞭,冷声道,“不知道大哥有何赐教?”
“赐教是不敢当呐。”江淇半靠在马车上,笑意盈盈地上下打量着江湛,“父亲命我来瞧一瞧吴老尚书,不曾想与湛弟弟遇上了,可真是巧得很。”
“既是太子殿下的差事,我还是不打搅大哥了。大哥早些探望了老大人,也好回去复命才是。”
“诶,无妨,难道父亲还会责怪我不成。”江淇道,“咱们是君,老尚书是臣,自古君不入臣门,不知道他的病怎么样了,可别叫我给看死了。”
江湛嘴角一弯,“大哥慎言,除了皇爷爷还有谁能称得了君不成?”
“你称不得,咱们东宫却是可以的,不然怎生你与我,尊卑有别呢?”江淇笑着道,似是吐了信的毒蛇,出了口的话也皆是淬了剧毒的,“可惜林家那位没有福气服侍父亲,不然论起来,你我还能称上师兄弟。”
与这样的人说话,倒也简单,恶意放在明面上的人,反而不足为据,毕竟会咬人的狗,它不叫。
江湛嘴角还含着几分笑意,轻蔑地咋了一声舌,“大哥不过就是这点子妇人手段,无外乎是想要激怒我罢了,你可想仔细了,真惹恼了我,纵是皇爷爷事后惩罚,难道你这细皮嫩肉的不遭罪?”
说罢抬手扬鞭,冲着江淇就过去了。
车边挂着的一盏七巧玲珑宫灯应声而破,琉璃碎了一地,还有些溅在江淇身上。
江淇恼怒,正要叫侍卫动手,忽听得江湛又道,“我竟不知道大哥总成日与我过不去作甚,太子殿下不过你与二哥两个儿子,难不成还能便宜了我不成?你今日设局害我,岂不是损人不利己。你信不信,你与我纠缠的时候,二哥正好生在东宫里侍奉太子与太子妃。”
未等江淇说话,车中另有一人拉住了他的袖子,虽只露出指尖,仍可见其纤细白皙,想来是个女子。
不知这个女子与江淇小声说了些什么,江淇慢慢收敛了怒容,连连点头,对着江湛亦是和颜悦色起来,“湛弟弟说的是,今日是为兄冒失了,不过久不见你,与你闲话几句罢了,改日再设宴给你赔罪。”
江湛收起马鞭,有些好奇车中人的身份,未曾听闻东宫二位皇孙身边有侍奉的女子,只是他面上不显,点头道,“你我兄弟,何谈赔罪,我年纪小,该我请大哥喝酒才是,过几日便送了请帖来。”
二人寒暄几句便也分别了,江湛一路快马奔回公主府,只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与昭平公主听了。
昭平公主便道,“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江湛又说江淇似是对那女子言听计从,不知道是何等身份,许是侍妾一流,抬头却瞧见昭平公主神情有异,似是极其满意,不禁道,“还有儿子不知道的事,对吗?”
“江淇身边的女孩儿是江南送来小选的,她生得漂亮,又懂规矩,便被挑在了东宫伺候。”昭平公主也不瞒他,“这本不是稀罕事,谁不知道宫中二位喜欢江南女子的袅娜。最难得的是,这孩子的父母原是林家庄子上的家生子。”
“可会叫人查到底细?”
“你说呢?”昭平公主一笑,“当你母亲同你一样蠢不是?”
江湛根本不知长辈何时插的钉子,只得拜服,“母亲高明,儿子着实钦佩。”
说话间,外头已然是风云变色,眼瞧着就要落大雨,天色阴沉沉的,不见半点光亮。
昭平公主没有了教儿子的心思,“快要下雨了,若水最讨厌下雨天,说是江南总落雨,湿了她的裙摆,还好你回来得快。”
雨恨云愁,天南天北人。①
姑苏的雨已经下了三日,林黛玉接过静夜递来油纸伞撑开,伞面上画得是烟雨朦胧,与如今的瓢泼大雨不太相合。
“这样大的雨,姑娘就不要去了吧?”
“尾生抱柱都不失约,我又怎能失礼。”
且这一个人,还真的是非见不可。
林黛玉一袭素衣在细密的雨帘中几乎瞧不清楚,好在她走得慢也稳。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①
她所去的地方不远,离着寒山寺约一刻钟的地方,有个极小的寺庙,名作神仙庙,潦倒残破得很,即使是住在周围的百姓也不知道神仙庙里供奉的是哪路神仙。
庙门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林黛玉险些被绊倒,素白的裙摆早就被泥水弄脏了。
静夜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小心搀扶着她躲避地上的破烂玩意儿。
里头是个方正的院子,也无树木也无花草,青石板上苔痕斑驳,唯一可看的是一人正淋着雨席地而坐。
挂的是庙,此人却做道士打扮,手里还横搭一把稀疏的拂尘,端的是既出尘又落魄。
林黛玉持伞而立,“二叔,好久不见。”
“丫头,何苦来打扰我清修,你自有你的造化,咱们不是一路人。”林二叔并不睁眼,他面色蜡黄至极,就差和南瓜一个色了,在雨水冲刷下也不曾减弱半点。
“二叔就这样扮作落魄道人,也算清修吗?我只笑你看不穿,人生在世,何事不是修行?”林黛玉走近几步,扫了一眼就庙中横七竖八的各路神仙,“道法自然,二叔连精髓都未曾悟道,倒不如干脆剃了头,在这小庙里好生当个和尚。”
“牙尖嘴利的刻薄相,似足了你父亲与姑姑。我这是清静无为,你懂什么。”
林黛玉嗤笑道,“胞妹横死,你倒是有脸清静你的,也罢也罢,二叔你只管走你的神仙路,不打搅了。
林二叔骤然睁开眼,“你不必激我,如果知道约我的人是你,我根本不会答应。”
“随意,只当我来错了。”林黛玉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随手抛在他面前,锦帕上清雅的花纹被青苔与雨水所污,很快就瞧不出原本的桃枝。
“你?!”林二叔连忙伸手将锦帕捡起,小心翼翼地用袖子去擦污水,却没有半点用处,“你果然是你父亲的女儿,一心的功名利禄,要不是为了你,若水怎会牵扯京中之事身死,你要真的想对得起你姑姑,早日嫁人了老实相夫教子才是。”
林黛玉弯腰矮身,油纸伞顺势倾斜,雨水尽数泼在林二叔身上,“二叔当日怎么不与太祖母说这句,让她老实相夫教子?”
她的太祖母便是以女子之身继承侯爵的,最终以户部尚书致仕,堪称一代名臣,画像得享太庙。
林二叔并无异色,连着脸上的水都不曾抹去,“要变天了。”
林黛玉失望地摇摇头,“你不配做我林家人。”
有冰封,便有酷暑,有艳阳高照,便有瓢泼大雨,要是做人只顾着看天脸色,那也不必活了。
外头跟着的下人和侍卫都不曾听见二人的对话,唯有静夜守在门口,略听到一些,见林黛玉起身过来,赶紧去扶。
林黛玉也未曾多说什么,只走出了这条小巷方才叹了口气,“可惜了,他竟不肯帮我。”
“二爷已经脱离林家多年,姑娘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如告诉老爷夫人,再不济与昭平殿下提一提也无不可。”静夜跟着林黛玉也是读了许多年的书,懂些学识道理。
“你不明白,有些事唯有二叔可做。”林黛玉是个谨慎之人,不欲在外说这些密事,只道,“雨似是小些了,我们去兰心阁吃顿斋饭。”
兰心阁是姑苏有名的素菜馆,老板沈兰心年纪还小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僧人,奈何对方对佛法执着,不肯还俗,她便也不嫁人,干脆靠着家里祖传的手艺,在城西开起了素菜馆,也跟着有缘无分的心上人吃起了素菜。
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姑娘家。
姑苏最多的便是小桥流水,从刘家巷穿过,第二座石桥旁便是兰心阁,为着石桥是沈兰心出钱捐的,石桥便叫作兰心桥。
“姑娘,你说沈老板可是特意捐的石桥?”静夜有些好奇。
林黛玉不解地看向她。
静夜小声道,“我前几日听寒山寺中寄住的学子说什么石桥禅②,阿难尊者为女子动心,愿意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只为她从我身上经过,沈老板心仪的人是和尚,她许是为了……”
她看到林黛玉好笑的眼神,便住了嘴。
林黛玉道,“少和那些学子来往,半瓶子醋晃荡,整日地不思上进,何曾有什么佛家典籍中说过石桥禅。再者说了,就算有,沈兰心也不会这样想。她不过是为着方便客人来往,才在店门外多加了一座石桥,什么为了人风吹雨打,当着她的面可别这样说。”
说完一行人恰走到兰心桥前,桥身遍雕兰花,十分别致,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兴起一个非常诡异的念头,“当日二叔拒婚离家,又入了道门,可是为了未及笄的小姑娘?我那时候年纪小,隐约记得那个姑娘姓沈?”
第11章
静夜与林黛玉一般大,记性还不如她家主子,如何能知道这般事,林黛玉知道若是问她也是白问,只自己努力回忆起当时林家大闹的情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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