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林黛玉一进书房就眨巴眨巴眼看着林清。
林清拍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不骂你。玉儿,你觉得姑姑该不该再嫁人?”
“该不该的轮不到我来置喙,只有姑姑自己才能决定。”林黛玉道,“只是,姑姑这几年没少因为这个受到旁人攻讦。”
坚持男尊女卑的党派认为林清一个寡妇为了权势,不守妇道,男女平等的一派则希望她马上再嫁新人,一直不再成亲,是为了亡夫守节,和那些为了贞节牌坊的节妇有何区别,根本就是说一套做一套。
林清笑道,“他们爱说就说,日子是自己的。我确实心里还有你姑父,所以没有再嫁,但是如果再遇到合适的人,也未必不嫁。你既然知道姑姑是什么样的人,不必太过在意你外祖母的处事,我根本不会在意。”
林黛玉点头,“姑姑洒脱,玉儿不及。”
奈何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③
翌日清晨,宫中贵妃宣林清入宫。
彼时林清正在书房练字,顺便陪林黛玉温书,她听罢一怔,随后笑道,“请来人稍等一会儿,我换身衣服便来。”
林黛玉歪头道,“好端端的,贵妃招您进宫做什么。”
说起来林家满门都是外臣,与宫闱少有瓜葛。
“我知道什么事儿,你别瞎操心。”林清摸摸她的脑袋,人却并未动,反而是换了一张纸,重又沾了墨。
林黛玉只当她是要送信出去,凑过去看,林清的字并非簪花小楷等女儿家惯常选择的,她爱写行书。
“非真非草,离方遁圆①,为人也是如此,不可过直,不可过诡。”林清提笔同林黛玉道,“快马送去与你父亲。”
“是。”
她既有命,林黛玉便恭敬从了。
不过两句话。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②
林清见林黛玉有些疑惑,又摸了摸她的脑袋,“我走了,不必送我,好生看书。”
“姑姑万事小心,若有急事,让江湛传信给我。”林黛玉陪她走到书房门口。
“嗯。”
林清已辞官,又无诰命在身,不过换一身端庄衣裙便跟着宫里来人走了。
行车约莫小半时辰,过了宫门,又有软轿来接,十分的体贴,最终到的却并非贵妃朴素的兰林殿。
“夫人这边请。”小黄门殷勤地将她请进正殿。
“含章殿?怎么,贵妃搬过家了?”林清虽这样说,却仍旧往前在走。
快步迎上来的自然也不会是贵妃王氏了,太子妃妙目含笑,温声道,“你我多年未见,借一清净地方说话罢了。”
“太子妃既要同我说话,只管宣召便是。”林清屈膝福身,“民妇见过太子妃。”
“快起来。”太子妃虚扶她一把,“咱们坐着说说话。这事原是母后想要下懿旨的,只是被我拦下,揽了过来,不然正事说起来繁琐,岂不是又耽误咱们叙旧。我方才还在后悔,应当把你那个外甥女儿一道请进来,也好让我瞧瞧,是怎么个神仙人物。”
亲切又絮叨,犹如真正多年离别的故友。
叫人看不出,这温和说笑背后的夺命刀。
林清侧目睨她一眼,“不必绕弯了,直说吧。”
太子妃持了一把缂丝团扇,掩唇轻笑,与那富贵牡丹交相呼应,“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爽快,太子有意召你侍奉,待得日后太子登的大宝,你便是含章殿主位,比如今的贵妃还要风光尊贵。”
入了秋,还要拿着扇子,可见心火之旺,非秋风可破。
林清只当听了句寻常玩笑,“所以我一直不喜欢和不太聪明的人说话。”
“……你!”
“既选了内宅的路,便把内宅看稳了,也算是你的本事。”林清并无半分波澜,淡淡道,“你多年未孕,陛下却是对小皇孙们都关怀备至,我若是你,便不会想着这个时候得罪我们兄妹,急急忙忙拖了我进东宫。若是那两个庶子不得你掌控,那就更应当早日寻得妥帖人生下孩子养在膝下。外头的事想要插手,也要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太子妃脸上的面具稀碎,恶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齿地打断她道,“现今你是臣,我是君,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齐氏,孤是让你来讨好劝解若水的,不是让你来得罪她的。”屏风后走出一人,金冠玉带,何等尊贵无极。
林清眼见着当今太子现身,并不站起来,只淡淡道,“殿下应当叫我齐夫人方是。”
太子妃有些慌乱地给太子让位置,小声道,“殿下。”
“滚下去。”
“这一出变脸好看得很。”林清朝她颔首,“恭送太子妃。”
她与林黛玉都生了含情的眉眼,纵是嘲讽之时似笑非笑,亦是美不胜收。
林清心想如果太子妃此时是条野狗,大约会扑上来咬死她,可惜了,如今她是条极其听话的狗,拴着绳子咬不了人。
太子甫一抬手,便有人奉了香茗上来,恰好跪着递到他手上,时间拿捏得很妥帖。
这么喜欢训狗,当太子可惜了。
“若水,尝一尝,你最喜欢的茶。”太子很是期待地看着她,“从前你在翰林院,孤总是叫人偷偷给你送去。”
林清随手搁下茶盏,“是么,太久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她又想,她方和玉儿说过为人不可过直,大约自己是做不到了。
若水这个字并非是外人所想,是随清字而取,是古时水名,而是取自道德经。
交易之道,刚者易折。惟有至阴至柔,方可纵横天下。天下柔弱者莫如水,然上善若水。③
少时的林清就曾经她的母亲林侯评价为孤傲不逊,不比兄长,人情练达,所以才取了这个表字,提醒她不要过直。
多少人都被她绝色的容貌、出众的才情所蒙蔽,不知道她其实是个何等刚烈的女子。
聪明的好处是,林清已经心里过了一遍,太子刚刚酝酿完感情,“若水,孤对你一往情深,当年你不肯嫁给孤,辞官回乡,孤不勉强你,甚至为了你,愿意受齐氏算计,让她心想事成做高高在上的太子妃。齐兄死了六年了,你不能给孤一个机会么?什么含章殿贵妃,不要听她的,到时候朕必定让你做正宫皇后,你喜欢你的外甥女,朕就封她做公主。”
太子酝酿得太饱满,以至失言了。
林清缓缓起身,淡蓝的裙摆跟着她动作,上头织着的雪竹纹是她丈夫亲手绘制,又找了江南织造特意做出来与她裁衣。
他们游历之时,大雪封山,他们窝在小院听大雪压断竹子的声音,那样的清脆好听。
齐悯这个江南人第一次看到雪,激动地连吟了好几句诗,还被林清取笑是蜀犬吠日。
“殿下所谓的情深,便是指示我丈夫的亲妹子,让驿站的人在他的伤寒药里加些东西,是吗?”林清脸色苍白,偏又淡然,仿佛是一碰就会碎的瓷器。
“孤只恨他死得太晚,根本就不应该有他这个人。”太子大笑起来,贪看林清静如幽兰的脸,“你不给孤机会,齐家死绝了你不在意,难道林家你也不在意吗?”
林清心说,就你他妈也配搞我们林家,你等着死在我们玉儿丫头手里吧。
她一直知道丈夫的死是因为他,多少年了,日夜煎熬,不得解脱。
好歹局已经布下了,只等着最后一环,她的死,会是太子倒台的开端。
然后她便起身,抚平裙摆的褶皱,给太子殿下来了个她本来以为会在朝堂上表演的血溅五步。
太子笑不出来了。
林清呼出最后一口气,永远地合上了双眼,拒绝再看这个贱人。
希望齐悯没有在黄泉路上等太久。
皇后领着昭平公主一进殿,便是这鲜血淋漓的骇然,她指着太子,“逆,逆子啊!真真是冤孽!你要如何向林家交代啊!”
“我……我……”太子张了张嘴,随后意识到林清是真的自尽了,他不由暴怒道,“竟然敢!林若水你竟然敢!孤就是死都不会放过你,你这辈子都出不了宫,来人啊,给孤拖到东宫去,你死,都要死在我身边。”
昭平公主一把将要扑上去的江湛推到后头,几步冲到太子面前,厉声道,“本宫看谁敢!”
太子抽出墙上装饰用的配剑,直指昭平公主吼道,“滚开!你是想和孤作对吗?”
“那又如何?”昭平公主渐渐平静下来,她看着太子赤红的眼道,“太子是连真剑都握不动了吗?你的眼里只能看到这样浮夸的东西,除了享乐和暴怒,你又有什么剩下的?”
“孤杀了你!”
“来啊!”昭平公主侧身退了两步,一个手刀击在侍卫手腕上,夺过他的佩刀,不过转瞬,二人已经刀兵相向。
皇后是个非常温婉可亲,甚至说懦弱的女人,禁不住哭道,“你们兄妹是做什么,快放下!成什么体统!本宫是造了什么孽,竟生下这样亲生兄妹相残的孽障。”
“你不过是个女人,竟然也敢对孤举刀。”太子更是怒不可遏,“女人,就应该呆在家里生孩子!”
江湛在哀恸和担忧之中,待得听到此句,仍旧是心中难免一动。
太子逼死师父,又言辱女子,若是传出去,只怕是声誉大损。
师父……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他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对峙的二人身上,偷偷溜出正殿,直奔御书房而去。
那一边昭平公主已经用刀背重重抽在太子背上,“太子这话合该对着太庙里的太.祖和先帝去说。”
先帝,便是他们的祖母,亦是一位女帝,
“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不安分的女人,才会导致阴阳易位,乾坤颠倒。”太子吃痛,提剑向昭平公主刺去。
哪怕是皇后,竟也不知道这个女儿竟身手如此了得,她本就宠溺太子,此时这一对儿女在她心里也分出高下来了,她靠宫女搀扶着,怒道,“昭平住手,你是要以下犯上么?你这是不忠不悌!”
昭平公主连着用刀背抽了太子好几下,虽恨意难解,到底是清醒过来,切不可因一时悲愤,坏了大事,故而在太子再出手之时,便佯装因为皇后的话心神大乱,脚下不稳,叫太子划伤她的手臂。
太子得手,更是乘胜,这一下竟伤在昭平公主脸上,皮肉翻开,惨不忍睹。
“畜生!!!”今上匆匆赶来,恰好见到这一幕,正殿里死得死,伤得伤。
本朝太子的居所离着御书房极近,江湛脚程又快,就叫今上以及他后头那一群本在议事的朝臣看了个正着。
“母亲!师父!”江湛泪流满面挡在昭平公主面前,像是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一般嚷道,“太子逼死了我的师父!还要杀害我的母亲不成?!师父心中忘不掉她的丈夫,这才不肯侍奉您,您是未来天下的主人,竟不能容下这一点情义吗?如今师父已经以死谢罪,您竟连她的尸身也不肯放过,您若不解气,先杀了我吧,我为人子为人徒,绝无二话。”
嚷嚷完噗通跪在太子面前,连连叩首。
他幼年离京,多年来都是林清夫妇一手养大的,犹如亲生父母,思及此处,再少年老成,也情难自禁地伏地大哭起来。
昭平公主一身血污,膝行到今上面前,扣头道,“父皇,看在林探花是儿臣挚友的份上,放她回林家安葬吧。人已经走了,不要再叫她受辱了。”
伤口几乎纵横整张左脸,触目惊心。
能够有资格议事的臣子,起码六部尚书都在,这些老练的政客,纵是铁石心肠,也要软上一软,最可怜是礼部的老尚书,他是林清的启蒙恩师,出身贫寒,得林清祖父接济,才有盘缠上京赶考,方有今日高位显赫,他的孙女孙子就是跟着林清念书的。
老尚书方才就有些不好了,一直由小太监扶着,他强硬地要上前去看,原还有几分侥幸,待看清林清死状,便受不住了,“若水吾徒!”
喊罢便厥过去了。
“先宣太医,传朕旨意,太子失仪,从即刻起,非朕旨意不得外出,你这畜生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儿。”今上强忍盛怒,淡淡道,“将林若水发还本家好生安葬,昭平,此事就由你来办。众位卿家今日先回吧,今日所议之事,明日上折即可。”
他转身要移驾,忽然又走回来,冷冷地扫了江湛一眼,“湛儿,你很好。”
方才他们正在议事,忽然太子宫里的小太监来请他和众臣,说是他们已经议事两三个时辰了,太子特意设宴邀他们去清谈饮宴。
他素来是不拂太子面子的,所以来了,半途遇到了江湛,便拉了这孩子同行。
然后就看到这一幕了。
总不会是太子特意请他来看自己表演发疯的。
江湛泪眼婆娑地搀着昭平公主,只当听不懂他话里的森寒之意。
他当然可以痛哭流涕去找皇帝求情,只要冲进去把太子的罪行喊出来,就会有朝臣开始怀疑,可这远远比不上他们亲眼看见。
他要每一位重臣都瞧见他师父的冤屈,瞧见太子的孽行,亲眼所见,才最真实。
皇后迁怒昭平公主,走的时候看都不看她一眼。
江湛盯着宫人小心地抬起林清,偌大的正殿不多时就只剩下了昭平公主和太子夫妇,侍卫们守在他们中间,紧张地隔开他们。
“太子殿下,这个仇,我定会问你讨回来的,你等着。”昭平公主上前几步,轻笑道,趁着她的伤势,仿佛厉鬼。
侍卫拦住又发狂的太子,为难道,“公主……您看。”
“本宫这就走,不会叫你难做。”昭平公主微微颔首,
不用多久,她就能让东宫这两个畜生,为了他们夫妻俩偿命了。
等江湛再见到昭平公主的时候,她已经换了素服,脸上的伤口也包扎好了,掩住了大半个脸,她道,“你今日这一出,你皇爷爷必定是对你……”
“母亲的伤可要紧?”江湛先问昭平,见她摇头,这才答道,“皇爷爷的宠爱有什么重要的,难不成还重过师父对我的养育之恩么。母亲,我们还要等多久?”
“很快。”昭平公主道,“你一会子多劝着玉儿,我竟不知道如何向林家交代了。太子要你师父进宫,未必没有打压你我母子的意思,她是为了我们而死的啊。”
林黛玉和林清姑侄情深,家里人都怕她哭坏身子,不想林黛玉出来接遗体的时候,除了眼圈红着,人却很镇定。
江湛迟疑道,“你早得了宫里的消息是不是?”
“是。”林黛玉点点头,“我觉得贵妃宣召姑姑这事古怪,一直等着宫里的消息,结果……”
“是我没有护住师父。”江湛握住她的手,“都是我的错。”
“不怪你,应该怪我明白得太晚。”林黛玉哽咽着侧过头,手死死捏着帕子,“今日进宫,她给父亲留了一句词,让我送与父亲,她早知道凶险,许是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
姑姑这一生最畅快的,大约便是和父亲同在京城的日子了。
兄妹皆探花,名满天下。
年少高中,何曾没有同兄长一起大,干一场,共建海晏河清的志向,却因为太子的纠缠而辞官离京;伉俪情深,夫君却被太子夫妻谋害。
江湛不欲她自责,正要再劝慰,忽然被林黛玉握紧了手,“姑姑的意思我明白,她深恨太子,哪怕今日她亲手杀了太子,也是便宜了太子,叫他得了痛快。可姑姑却用自己的死做了局,太子逼死清流,哪怕是今上护着,也难以再舔居储君之位的,到底是你的举动,暗合了姑姑的遗愿。”
少女的声音娇软动听,蕴藏着无限的坚定,“待你成事了,一定不要杀他,我要他日日夜夜受尽折磨,来给姑父姑姑赎罪。”
两日之后,林黛玉扶灵返乡,江湛母子同其他弟子都未同行。
林如海抛下公务,亲自到码头迎灵柩,从得知林清死讯到如今,人瘦了一大圈,竟有些形销骨立,把贾敏吓了一大跳。
“父亲。”林黛玉和他默然相对,彼此都没说出什么话来。
林如海拍拍她的肩膀,“带你姑姑回家吧。”
恰好船到姑苏这日便是寒山寺①方丈亲算的下葬日子,林黛玉是凌晨下的船,林清的棺木不曾停留,径直进林家祖地落了葬,一应法会等,林如海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一路都顺风顺水的,半日都不曾差,定然是妹子想家了。”贾敏也是难过极了,自她嫁入林家,与林清相处和睦,说是姑嫂,更是好友和姐妹。
好好的人,忽然之间就没了,让她情何以堪。
林清没有子嗣,林黛玉便充作孝子捧灵,她并未嚎啕大哭,只是默默流泪,叫人看着都酸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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