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地从御书房换到后宫的牡丹亭,除去东宫那两个斗得跟乌眼鸡一样的兄弟,尚且还有五六个皇孙,金瑶碧本是装出来的尴尬也变成了十成十。
听着皇后与贵妃一一介绍,金瑶碧将人看了个全,只对认识的江湛露了个笑脸。
“郡主与湛儿是旧相识了。”皇后点头道,心里却很是不悦,若说她对女儿还有几分亏欠,对江湛就是完全忽略和不喜了。
说是皇孙,却只是外孙,如何能与太子家的两个亲孙儿相提并论。
“谈不上,不过觉得湛皇孙生得俊俏罢了。”金瑶碧玩笑道,完全不管一杆子打翻了一船人。
江淇此刻心里只有儿子与星儿,又在江湛身上得了许多好处,便也乐得替他说好话,要是真能攀上西宁王府,江湛这辈子倒也是无忧的,“郡主着实是好眼光,谁人不知道咱们湛弟弟卖相最好。”
啧,这可怜的弟弟还好遗传了驸马的美貌,不然连口软饭都吃不上。
他这话一出,一时间都笑起来,也算是打破了尴尬氛围,在场又有几个被拖来做陪衬的贵女,说说笑笑,很是融洽。
贵妃看了一会儿,捧着茶杯道,“怎么不见林家姑娘?元春,我不是吩咐你要去请来吗?”
贾元春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回她这个话。
第83章
贵妃自是知道元春与林黛玉的表姐妹关系,一是为了让人瞧瞧她身边的人也是出身不俗,二则是对林黛玉表达亲近之意。
不曾想元春少有地办砸了差事。
贵妃暂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反笑道,“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在场的不都是自家人么?”
元春等的就是这一句,她在宫中伺候时日也不短了,再不济喜形于色的本事还是有的,故意露在脸上便是等着主子发问。
“回贵妃娘娘的话,林姑娘这两日身子不适,摔伤了手臂正在休养。原是不想说出来让娘娘牵挂的。”
贵妃还未说话,皇后已是嫌弃至极,“怎生一会子咳疾一会子摔伤这等晦气,她姑姑不也是急病走的,怪不得林家子嗣单薄,想来都是胎里带来的弱症。”
金瑶碧是习武之人,眼力极好,见江湛握着酒杯的手多加了几分力道,便知道他心中恼怒,她慢悠悠喝了半盏酒,笑着道,“林家人都文采斐然,天赋异禀,想来是老天爷不想太便宜他们,天上也没那些个文曲星托生到他们家不是。”
贵妃方才还不觉得,听她出声替林家出头,立马觉得嗅到了同类的气息,跟着帮腔道,“郡主此话很是。不过身子弱些,读书人嘛,又不是要上山打老虎,总比有些个人生下来就没脑子好。”
金瑶碧点点头,偏还要怼到皇后脸上去,”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这没脑子啊,才叫人害怕。“
皇后本就不善于掩饰,闻言脸色铁青,倒还知道不能凑上去骂一句【你们说谁没脑子呢】。
这一来一往却也算热闹,皇后缓过劲来倒还记得给林黛玉赏些点心药材什么的。
待得回了自己宫中,贵妃褪去平日里爱说爱笑的老好人模样,竟直接翻了个白眼,“陛下跟太子不愧是亲父子,选人也是一样的眼瞎,你年岁小不知道,当年皇后这名声啊,别提造得多高多好了,那就是他们男人的一杆旗子啊,你说要真是才比班婕妤,哪怕她说三从四德本宫也忍了,偏偏是个四六不着的。”
她是今上的亲表妹,如若不是当年她对今上一往情深……
“罢了,都是脑子进的水罢了,活该我给四六不着的东西当小妾,我也是瞎了眼。”
元春这些个话早就听过无数遍,她替贵妃倒了茶,随后跪到贵妃面前道,“奴婢方才欺骗了娘娘,林姑娘并不是因为摔伤才不肯来的,奴婢去林府请人的时候,恰好遇到大伯父在,您也是知道的,荣国府大房二房并不睦,话赶话的都没太客气,因而才坏了差事。”
“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便是不吵几句,她想来也不大愿意进宫。”贵妃若有所思,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和咱们是不一样的人,她能在外头读书科举,往后还要做官,我在宫里都知道她在江南名声极好,又有几户人家愿意免费将家中珍藏拓印拿出来随便给人看的。”
她连着本宫的自称都不用了,竟是越说越伤感了。
元春不免跟着她触动情肠,迎丫头懦弱,念书不过走个过场表示老太太一视同仁,探丫头倒是精明好学,可比她更难,即是庶出又是女儿。
王家的女孩儿是不读书的,端看王熙凤便晓得,王家人眼里能管家便是能干了。
她自己更不说,早早地送进了宫,说起来是熬出个头,可还不是困在这不得贱人的地方。
年少的时候,谁没念过几句“会当凌绝顶”,谁不曾偷偷看过林家那位姑姑写的游记。
“娘娘,奴婢想出宫去,我知道家里老太太和太太屡屡托娘娘将我送入东宫,连着陛下与太子面前也早早挂了号,可我不愿意。”元春与贵妃相处多年,亦主亦姊,她说话间已是泪如雨下,“我也是听着祖父威名长大的人,若我看不见外头也就罢了,可明明自太.祖开始女子不卑,可与男子同入朝堂同顶门户,为何我与娘娘要留在宫中不得自由?”
她说到最后自觉已无可惧,“自然也有人愿意,但我不愿意,我不愿侍奉要将女子踩入泥地里的人,那与帮凶何异?”
贵妃将元春扶起身,说不感动是假的,但宫中生活的多年让她明白并非凭一腔热血便觉得可以成事,她沉思许久后道,“江南富庶,盐商徽商皆是巨贾,想来分杯羹不是易事,所以我倒是想在闽地置办些新鲜产业,那里也沿着海,有大船远洋,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元春跪下端端正正给她磕了三个头,“贾元春叩谢娘娘大恩。”
贾赦此时还不知道自己的几句刻薄话竟让侄女转了心意,叫大房最大的一个指望落了空,他正与他那娇贵的外甥女吃茶聊天,讲京里那些个犄角旮旯的美食。
“要说吃喝嫖赌,这京里头能赢过我的只怕不多。”贾赦将点心往林黛玉面前推,“宫里头那些个点心有什么好吃的,你别看这酱肉包子粗糙,味道可是好得很,天气好得时候得从街头排到街尾。”
林黛玉笑眯眯抓了一个,咬开里头便有汁水淌出来,肥瘦相间的肉在嘴里化开,最妙那汤汁早就浸透了包子皮,吃起来喷香。
“舅舅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样的包子,就要这样能透出汁的才好吃。”
“要不怎么说外甥像舅呢哈哈。”贾赦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你母亲是给什么吃什么,你父亲是给什么不吃什么,偏偏你是个小吃货,可不是像我么。你瞧瞧,吃得好才能身体好,你父亲从前那等弱不经风,便是吃得太少,你们书香门第,讲究什么风雅清淡,恨不得喝玉髓吃仙丹。”
林黛玉不好跟他解释那是菜系不一样,他说什么都只管点头,待得舅甥两个干完一碟包子,她才问,“不知道史家如今是个什么意思?我也好早做打算。”
贾赦一口茶梗在喉咙口,半晌才蔫了吧唧地道,“这不是老太太还在么,她从前养过那边的云丫头,史家兄弟倒不敢撇开他,怕落了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林黛玉笑道,“这有何难,哪日舅舅再去,不如邀上我,说起来也是不巧,我竟还不曾去拜会过史家表舅。”
贾赦想伸手挠头,半道又想起来手上油腻得很,嫌弃了啧了一声,“你别看史家在外头名声不大好,其实都是心里有数的主。要么说谁养的像谁呢,这史家的大丫头跟老太太像极了,嘴一张就是一桶污水。”
林黛玉虽知道舅舅再混不吝也做不出那等事,却还是担心他会往身上擦手,便唤了丫头来伺候他净手,“我大抵听说了一些,说是史家银钱不丰,家计艰难,家里头几个姑娘都要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贴补家里。我还纳闷呢,要是想兴旺家里,叫女儿们好生念书科举,岂不是更好。”
贾赦不自觉就打量了两眼小丫头的身段脸盘,“要么说是你们家呢,小丫头都这么水灵秀气的,咱们府里那些个跟她一比,可是轻浮无趣了。”
“……舅舅,说正事。”林黛玉并不惯着他这毛病。
“没大没小的。”贾赦没好气地道,“史家统共四个丫头,云丫头居长,早早没了父母,跟着叔婶过日子,老太太时常接来咱们家玩。这丫头嘴上尽数是些什么家里不疼、做针线到深夜、史家贪污了父母留下的东西。连着我这个老爷都听说了,其他人岂有不晓得的。咱们府从不缺多嘴的,天长日久,外头也都传遍了。”
“那她说的可是实话?”
“一点子针线活,能换多少钱?史家双侯都是靠军功起家,心里有成算得很,只不过是不像咱们家这奢靡热闹罢了。不过是叫大丫头做几样针线活孝敬长辈,也是门手艺,万一科举不成,也能找个好人家嫁人,要真是待她不好,又请的哪门子先生?”
林黛玉听得出来,他不大喜欢这位史大姑娘,“那我就等着舅舅来邀我同去史家了,你若忙不过来,叫琏二表哥也是一样的。”
说到贾琏,贾赦又是一肚子气,冷笑两声道,“别提那没出息的东西,原是让他去拉拢史家,他回回铩羽而归,哪里像我儿子。”
“琏二哥这样精明能干的,也要被舅舅这样嫌弃,实在是冤枉。先头几家,他都相处得极好,连着江湛都赞他。”林黛玉将手边的匣子递过去,“人情往来花费大,舅舅留着用吧,有不够地再跟我说,别客气。”
贾赦根本没打算跟她客气,打开匣子瞄了一眼,按他的功力这一眼就够按厚度估算出银票金额,立时就笑成了一朵花儿,“今儿就到这了,你忙你的,不必送我。”
只是他临到了门口,又转头叮嘱林黛玉道,“湛皇孙可是个金山,你搂得紧些,今日元春丫头说的那个什么什么宴,你就该去,没得他们男男女女地凑在一处相亲,你却不在,仔细他被别人抢了去。”
林黛玉方才吃了酱肉包子,并不敢喝茶,只捧在手里,微微一晃便将茶中的倒影弄碎了,“这样容易被人抢去,又要来做什么用呢?”
贾赦见不得她这等八风不动的神仙模样,摆着手道,“要来蒸要来煮要来砍碎了喂猪都行,只不能便宜了旁人。行了,别叫人送我了,看得着吃不着,怨气得很。”
侍立一旁的静夜禁不住笑道,“舅老爷实在是个妙人,姑娘要是这会子收拾妥当入宫,想来也赶得及。”
“有什么好收拾的,你让人准备些江湛爱吃的点心也就是了。”林黛玉说着却不自觉地低头看了一眼,她今日穿的是家常衣裳,轻薄的纱罗染成浅浅的灰绿色,似是天光初亮时的鱼肚白。
静夜最是懂她心意,笑眯眯道,“姑娘这样极清极淡,好看得紧,不如把簪上两支水玉?”
林黛玉没说话,她便自去妆奁里寻了下头坠着雨滴式样的水玉簪子,果然更添几分灵动与仙气。
入夜时分,江湛果然上门了,见了静夜就小声问道,“你们姑娘今儿个怎么样?可是恼了?”
静夜打小就伺候林黛玉,跟江湛也是熟识,因而笑道,“皇孙殿下倒好意思问,难道咱们姑娘不该恼?”
“我这不是巴巴地来赔罪了么,实在是不知道突然这档子事,也没来得及给她打招呼。”江湛道,“你们姑娘可用过膳了?”
静夜实话实说,“都这个时辰了,自然是用过了。您这话问的,咱们姑娘什么时候会不按时用膳?”
江湛听罢便笑了,“确实是我白问,我带了些宫里的点心,要是她不吃,你们便分了吧。”
“这可真真是巧,姑娘刚刚才吩咐,若是备下的点心无人来吃,也叫奴婢们分了,可惜奴婢没有这个口福了。”静夜将他送到书房,多的话却是一句没有的。
林黛玉才吃了饭,正立在窗下发呆,见他进来便背过身去,“夜里头起的哪阵风,竟吹来了贵人。”
江湛笑道,“在你面前,我如何算得上贵人,夜里风大,还是关上窗户吧。”
“关了闷得慌。到底做什么来了?今儿个在宫里头玩得可开心?”林黛玉指了桌上的点心道,“大舅舅送了些新鲜的吃食,倒便宜你了。”
“一群人拘在一处说些个没意思的废话,哪怕席上是山珍海味,也叫人食不下咽。”江湛哪里会跟她客气,自己拖了凳子倒了茶,连吃了两块芙蓉糕这才罢手。
林黛玉见他喜欢,便更觉得贾赦这个舅舅会吃,二人一站一坐,一时间也未曾再言语,是少有的安宁时候。
直到墙角的冰盆滴落水珠,方才惊动了林黛玉,她轻声道,“趁着能吃多吃些,过了中元节,不知道还没有咱们这口饭了。”
江湛知道她打小喜散不喜聚,观事有时候先天便带几分悲观,这几年本渐渐好起来了,如今大事当前,难免有忧虑过多。
“你放心,要真是不成,我做鬼也去抢饭抢香火给你吃,碧落黄泉的,总不叫你饿着。”
林黛玉不知怎么的,眼圈一红,半晌才道,“那我可记着了,若哪日我挨了饿,必不放过你。”
正是小儿女情愁婉转,做些痴儿语罢了。
为着金瑶碧这个西宁王郡主选婿一事,京城里近日里都是流言不断,最盛行的一种说法是金瑶碧其实根本不喜欢男人,她喜欢的是女人。
她最喜欢的女人如今便是吴老尚书的孙女吴皓月。
吴老尚书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一世英名落得个卖孙女求荣的污言秽语,险些亲自抄起家伙事去把那不肖女给痛打一顿。
“我不是让你们看好她吗?怎么人在府里还是闹出这等事来?”
吴夫人对着公爹甚是恭敬,主要是怕气出个好歹来,努力替女儿解释道,“金郡主是尊贵人,她遣人来接岁岁去府里叙话,我等怎么好拂她的面子。”
贵妇圈里早早就传遍了,这位金郡主刚一回京城先是整治了府中庶母,又驳了皇后与太子妃的面子,偏偏今上并无不满,还很是娇惯的样子。
公爹先前便因孔家之事得罪了今上,现如今吴家哪里来的脸面在西宁王府面前说话。
“你……你啊!”吴老尚书气个半死,又不好对儿媳怎么样,“你”了半天最后愤愤道,“这等软骨头的样子莫要传出去,叫人知道,我这把老骨头都得给人笑塌了。”
吴岁岁接了消息,匆匆赶来灭火,皱着眉道,“祖父要杀要剐冲着我来便是,母亲哪里管得住我。外头人闲言碎语,祖父倒还当真了。”
吴老尚书喘过两口粗气,“那你说说,你与那西宁王府结交,是为了什么?”
吴岁岁见老爷子眼里精光灼灼,却道,“法不传六耳。”
“偷跑出去一趟,倒是涨了些本事。”吴老尚书伸手点点她,又嘱咐吴夫人道,“往后金郡主再来寻岁岁,都给我挡回去,郡主乃是天潢贵胄,咱们高攀不起。”
吴岁岁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已了然,只回了个贼兮兮的笑容,又叫他好一番瞪眼。
自打吴府闭门不与西宁王府来往,京中大半的贵女也跟风躲着西宁王府走,倒好似做实了金瑶碧不好男风好美人一般。
这些个风流韵事充斥了整个夏日,直到中元节才方休。
中元节又称七月半,民间相传这日鬼门大开,阴间之人都会返回人间,因而这日有烧纸做法事的习俗,为表天家威严,宫里又格外隆重些。
今上按着规矩,也要携太子抄上一卷经文,与其他祭品一并烧掉。
出事就出事在这烧上,今上先放,太子落后半步,不知怎么的一阵风吹过,今上手中燃着的半卷经文便被吹了回来,恰落在太子脸上。
太子虽立时拂去了经文,可经文燃起的火还是叫他脸上烫出了好几个燎泡,他登时大怒,也不顾其他仪式尚未完成,便拂袖而去,还抬脚踹了个太监,“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孤叫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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