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日是大不同了,折子堆起来一厚沓子,御史争先出列,朝会上热闹至极。
太子立在最前头,听他们叽叽喳喳地说自己的不是,并未有什么反省之意,反而非常不耐烦,今上也看见了他的脸色,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安分些。
待得听礼部侍郎出列道,“微臣要弹劾太子不尊君父,有谋逆之心!”
太子终于忍耐不住,回身抬脚就踹,“混账东西,少来离间我们父子关系!只说不能打杀言官,可没说不能杀你!”
礼部侍郎清瘦,他又用了十成的力道,直接将人踹到在地,甚至还飞出去丈余。
本来朝堂上还只是热闹,此刻便炸开了锅,重臣哗然,左都御史上前要扶,可礼部侍郎捂着肚子,疼得站不起身,只拼着一口气,大声道,“太子在东宫自称‘朕’,又私制了许多龙袍等逾制之物,臣知道陛下对太子心怀希望,宠信有加,可这等不孝不悌之人,如何当得一国储君?”
“还不闭嘴!”太子又要上前去踹,被周围几个大臣给拉住了。
吴老尚书今日也在朝上,见了自家下属这等泣血模样,挡在侍郎面前道,“言官不得打杀,那太子是否要杀我礼部官员?那便从老臣先杀起吧!”
今上怒喝道,“好了!都吵吵嚷嚷地做什么?你们是女人吗?要这样来回地斗嘴?”
本要回曲阜的衍圣公受了昭平公主所托,多留了些时日,听罢冷笑着高声道,“陛下缘何如此轻视我等女子?我朝女子亦在士农工商中皆有所成,更要承担女子生来的生育之苦。太/祖是女子,她麾下第一任西宁郡王、理国公、林侯也都是女子!若无女子,何来陛下的万里江山,何来陛下的血肉之躯!”
“反了反了!”今上反应过来了,“你们是要造反吗?!”
吴老尚书失望地看着他,“我等不过是要拨乱反正,我朝由女子始,陛下不该,也不配轻视女子。陛下为了所谓的男尊女卑,放任太子至此,已然疯魔了。”
今上冷冷地盯着他,“老大人是一定要违逆朕的意思了?”
“老臣不敢。”吴老尚书摇头,“老臣不能看着陛下一错再错,陛下能杀得光我们,能杀得光天下女子吗?”
第57章
“疯魔的到底是朕,还是吴卿家你?”今上看着下面神态各异的臣子们,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跟着姓吴的这个老头站,“老大人说天下女子,难道你能代表普天下的女子说,她喜欢读书上进?喜欢出门抛头露面?”
“有人喜欢,就会有人不喜欢。”吴老尚书寸步不让,“可这并不是陛下屡屡轻视女子的借口。”
今上握住龙椅的扶手,“自古以来便是乾坤,阴阳,乾为上坤为下。女子在家相夫教子,生儿育女,不用承担养家糊口的重担不好吗?你们纵然是舌灿莲花,难道能说男女之间的差别不存在吗?就是我朝将士中也是男子居多,若真真讲究男女平等,为何女子不去保家卫国呢?”
衍圣公注意到他看了几个方才安静的官员,心下留神,反驳道,“那生孩子的更全都是女子,男子怎么不去呢?”
今上不语,只等着某些人开口来挽回局面。
首辅陈大人不能对他的眼神视若无睹,回身道,“衍圣公,这话我确实不解了。衍圣公今日多次提到生儿育女一事,难道孩子只是为了丈夫才生吗?不也是延续你自己的血脉?”
衍圣公思路极其清楚,当即回道,“那难道保家卫国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男人,光是为了女人吗?陈大人若要如此诡辩下去,今日不会有一个结果。”
吴老尚书对陈首辅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喟叹道,“难怪林家人不愿意亲近你,你着实是个小人,只知道追名逐利。”
陈首辅并不是一个言语木讷之人,只与管与吴老尚书针锋相对,“吴老现在为了女子冲锋陷阵,难道不是为了追名逐利,这些话传出去,旁的人不说,天下有不少女子会归心于你。既想要文人间的威望,又想要得到女子的支持,只怕不是太子殿下不尊君父,而是吴老有不臣之心吧?”
衍圣公今日已然杀疯了,指着他冷笑道,“文人与女人是要分开说的吗?你们家出的没有女文人吗?”
文化人本就嘴皮子利索,又有丰富的知识打底,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引经论典,简直要把全天下的书都搬来这里翻。
再这样吵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今上见自己这方的人也开口诸多,心下松快了些,“今日便到这里,退朝!”
吴老尚书与衍圣公都不再说话了,躬身看着今上离开。
他们都很清楚今上被衍圣公的话迷乱了心神,反而忘记了今日最重要的事,是在弹劾太子之上。
如果是平日,今上定然不会说这样直白的话,可他乱了。
父子二人一个飘,一个乱,就容易生变。
礼部侍郎是被两个同僚抬出去的,想来是数日无法当差了。
“只恨不能亲临所见师公与衍圣公的风采。”林黛玉哑着嗓子道,“这样好的戏,殿下怎么倒来瞧我了。”
昭平公主将手里的枇杷露喂给她,“我在与不在,都是这样,图个清闲。都怪湛儿出的馊主意,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
“我觉得有用。”林黛玉一笑,“今日闹得这样沸沸扬扬,已然是撕破脸了,可最关键的一环,并不在朝上。满朝的人都反对今上,他会焦虑会紧张,可他是安全的。”
宫里的布防、京城的守卫以及天下的兵权,还是在今上手中。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有时候也是一句大实话,有名声又有何用,嵇康的脖子硬过屠刀了吗?
王谢那样的人家,尚且要遭到贼人屠戮,哪怕谢道韫喝退了贼人,也不过留了一个外孙。
“四王八公,起码有四家是兵马起家,光荣宁二府就占了两家,他们是你的外祖,保龄侯、忠靖侯论起来也是你的表舅舅……”
林黛玉直接道,“荣宁二府不过是外面看着光鲜,倒是史家双侯还实打实掌着兵,但是忠靖侯是今上亲赏的爵位,只怕难说。”
昭平公主道,“破船还有三斤钉,故交是不少的,我希望可以和你外祖母谈一谈。”
对于贾家的情况,林黛玉很清楚,她去年夏至还亲自去过一趟,她想了想道,“与其和我外祖母谈,不如和我大舅舅谈。他虽承袭了爵位,却不曾住正房,不论是府中的地位还是受外祖母重视,都不及二舅舅。”
“既然是这样……”
“只有这样,他才会费心做事。”林黛玉道,“二舅舅一介员外郎,不过是出了张名帖便可叫人授了知府的官职,女儿也在贵妃身边做女史,你让他跟我们血里来火里去,他怎么会肯?且他是最迂腐不过的人,庶女读书出挑,却不见他栽培。要是殿下信得过我,我亲自去和大舅舅说。”
昭平公主立时应了,“但凡你能许的,都可以许给他。”
林黛玉说了这许多话,嗓子疼得厉害,慢慢喝完一整碗枇杷露,“殿下欲言又止,可是西宁王府这边出了不妥?”
若论军中威望,谁能胜过西宁王府呢,人家祖宗是正经开国太.祖的师父,天.朝载入史册的帝师。
金帅的画像是挂在太庙偏殿,和皇家人一个祭祀待遇的,开国至今,也唯有他一人。
西宁王府又行事低调沉稳,历来的皇帝都礼敬有加,可以说是四王八公中的第一位了。
昭平公主本不想说,奈何被林黛玉看出来了,叹了口气道,“西宁王府下一代的继承人是个女孩儿,这个小郡主素日里不出来露面,却是个武艺高强的。”
林黛玉点头,这个她知道,不知道哪一次,陈师姐还和岁岁一起吐槽,西宁小郡主太过神秘,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你定然想不到,她是在徽和姑母身边长大的,就和湛儿打小一半时候在江南,一半时候在京城一样。”昭平公主道,“我从前只知道徽和姑母收养了一个叫作诺敏的姑娘,却不知道这个诺敏就是小郡主。”
“诺敏在草原上是碧玉的意思,正合小郡主的名讳。”
西宁小郡主自然是姓金,上瑶下碧,出自《淮南子》中一句“章峨之山多瑶碧”。
“正是这个意思。”昭平公主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道,“徽和姑母的意思是,想要你嫁去鞑靼,诺敏……”
“嫁给江湛是不是?”林黛玉仿佛没事人似的,“殿下不用为难,这事没什么不好说的。咱们自然是要下重本,别人才肯的。”
“可是你与湛儿?”
林黛玉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殿下,不过是小儿女的婚事,徽和长殿下再强势,又有何惧?”
她看出来了,昭平公主对徽和长殿下似是打心底里害怕,再一个又是害怕自己吃醋不高兴。
昭平公主笑了,“你倒不怕我真的把你们两个卖了?”
“殿下不是这样的人。”林黛玉肯定道,“我做了殿下多年的晚辈,您断然不会不顾儿女,一门心思要争权谋利。”
“我的好玉儿。”昭平公主拍拍她的手,“去草原看一看,那儿很美,从徽和姑母那里,你定然会学到许多。”
如果林涵空知道昭平公主这个想法,定然会大为赞同,他看着面前雍容的老妇人,颇是震惊,“您怎么到太原来了?”
老夫人穿着与天.朝寻常贵妇无甚区别,眼神却很是犀利,身边带的人个个魁梧,都透着彪悍。
“怕你教程慢,特意迎一迎你。”徽和长公主微笑着请他坐下,“读书人不比咱们,能骑快马,换作是我,三五日便能快马进京。”
太原有官道直通山海关①,关外不远便是鞑靼的草原了,徽和长公主此言不算假话。
“我是来游玩的,当然得慢慢走。”林涵倒了杯只管自己喝了,看一眼护卫在徽和长公主身后的精壮少年,“咱们可不兴鱼龙白服,让小殿下坐下吧。”
徽和长公主就笑着与身边的少年道,“现在见识到天.朝人的狡诈了吧?”
“孙儿见识了。”哈尔巴拉坐到她身边,好奇地问林涵,“你是怎么看出来我不是侍卫的?”
林涵看他虽块头大,眼神却单纯得很,不免觉得有趣,“我们那里有句俗语,叫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小殿下气度非凡,岂能是一般侍卫?”
“那你肯把侄女嫁给我吗?”哈尔巴拉急切地道,“我叫哈尔巴拉,是黑虎的意思,我刚刚听见伊吉叫你名字,你就是她师叔,她是江南最大的才女,我一定会视若珍宝的。”
小黑虎的天.朝话说得不那么好,有些颠三倒四。
林涵一口茶都喝到了嗓子眼里,呛得肺都要出来了,“最大是多大?”
徽和长公主忍俊不禁,笑着纠正哈尔巴拉,“是叔叔,不是师叔,是第一,不是最大。”
“哦哦,谢谢伊吉。”哈尔巴拉连连点头,还好学地重复了一遍,“你是黛玉的叔叔,她是江南第一才女。为什么不是天.朝的呢?难道还有人比她更好?”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朝那么大的地方,总会有人胜过她。到时候,小殿下是不是又要选那个更厉害的?”
“不会的,我们鞑靼人选中了一个人就不会再更改,哪怕是死亡。”
林涵惊奇,还没见过玉儿真人呢,这傻子就已经要至死不渝啦,看在徽和长公主的面子上,他还是想劝劝的,“小殿下都没有见过她真人,不要这么着急下结论。”
“可我听过她的诗。”哈尔巴拉双眼亮晶晶的,“虽然我听不懂,但就是很喜欢,每一句都那么好听。”
林涵都觉得这眼神就跟夜色里的狼一样,渗人!
徽和长公主拍拍他的肩膀,“好了,都说了天.朝人都喜欢含蓄的,你这样直白,你林阿爸嘎要为难的。”
阿爸嘎是叔叔的意思,按着天,朝人习惯加了姓,虽然还是林叔叔的意思,就是觉得怪怪的。
哈尔巴拉听话地道,“那我先不说了,等林阿爸嘎看过我给黛玉的聘礼,就知道我的诚意了。”
林叔叔头有些疼,还没见过呢,就黛玉黛玉叫得这么亲热。
徽和长公主由得他为难,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不干痛痒的闲话。
林涵哪里坐得住,起身要走,“我出去走走。”
没等徽和长公主说话,他边上的窗户忽然被人踹开,紧接着一个姑娘抓着窗框蹦了进来,宛如灵巧的猿猴,“伊吉,小虎子!我回来了!”
林涵本还只是觉得这个姑娘活泼好动,后来一想不对啊,这是三楼啊,这是什么高手?
徽和长公主笑得很慈爱,上手搂过她,“又上哪儿野去了?这几日上蹿下跳的,真成猴子了。”
“见着屋顶上有只翠色的鸟儿漂亮,想抓回来的。不趁着这时候爬个高兴,等回了草原,咱们的毡帐可禁不得这样的折腾。”小姑娘一身粉色衣裙,既娇俏又亮眼,待得转头看到站在窗边的林涵,露出和哈尔巴拉一样亮晶晶的眼神,“这个哥哥可真好看!”
“得叫叔叔,这是你林家叔父。”徽和长公主道,“你林叔叔可是有名的美人了。林涵,这是我孙女诺敏。”
林涵拱手笑道,“见过小殿下。”
诺敏歪头,说不出的可爱,“你叫我名字就行了,不然这个也殿下,那个也殿下,岂不是叫混了。”
“就是啊,你刚才也叫我小殿下。往后你要是这样叫,我怎么知道你是叫她还是叫我?”
林涵心说哪里来的往后,救了亲命了,“不敢冒犯,那便叫郡主吧。”
“倒也可以。”诺敏笑嘻嘻地趴到徽和长公主的耳边道,“伊吉,这个叔父娶亲了吗?我不想要皇孙,想要叔父不行吗?”
徽和长公主作势捏她的脸,“浑说,就是我肯,你父王也不会肯的,话本看多了?见着个清俊男人就要抛家舍业啊?③”
“嘿嘿,他跟着我回王府不就得了。”诺敏又或者说是金瑶碧道,“小虎子,你可有福气了,她叔叔长得这样好看,她肯定更好看。”
然后两个人又一齐傻笑起来,美得不行。
林涵:……你们鞑靼的传统是不听人别人说话,就看脸是吗?
第58章
见他们两个美得没边了,徽和长公主一人头上轻轻抽了一下,目光上下扫了一番林涵,“涵空也算是历练出来了。江影涵空,山光浮水,画楼直倚东城①,却不知涵空如今为谁赋断肠呢?”
这是试探林涵是否有妻子或者心上人了。
林涵心说这都是什么事,却也不敢浑说,与这位长公主说话可得时时都带着十二分小心,“您这是为难我了,一大摊子事儿,现如今又有哪家女儿敢踏足我林家这个泥潭,更不要说我这样的浪荡子了。”
“这就是还没有了。”徽和长公主微微眯起眼,这是她思考时候最常见的表情,多年下来,早已经从最初的天真变作威严,仿佛开口就要把人拖下去砍了。
林涵暂时还不太想被砍,“长公主,不合适吧?”
这小丫头瞧着也不过和林黛玉一样的岁数,他已经是年近不惑的人了。
“涵空这是瞧不上这丫头只是养女?”徽和长公主问道,“我本来是想把诺敏嫁给湛儿的,只是现下还不知道他们家到底成不成,她既瞧着你好看,也无不可。”
“哇!”金瑶碧靠在她怀里,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伊吉对我最好了,诺敏最喜欢伊吉了。”
哈尔巴拉就掰着手指头算,“可是这样的话,你岂不是要当我与黛玉的婶娘?”
林涵总觉得徽和长公主必然还有别的后手等着她,仿佛被网细密地困了一道,起身笑道,“太原可是个好地方,咱们去逛一逛,坐着说话又有什么意思。”
徽和长公主也不揭破他,“诺敏,你们与他去逛逛。”
哈尔巴拉却不肯动弹,“我在此处守着伊吉,出门的时候,阿布特意特意叮嘱我要好好保护伊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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