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大门自然要栓紧。却忽然有人拍门。
“关伯,关伯。”拍门的人道,“我是平陌。”
“学士来了。”
听闻沈缇来了,殷莳裹上大衣服来相见。
沈缇立在正厅前的庭院里。
殷莳脚步匆匆:“怎么不进屋呢?”
沈缇转过身来,手里提着一盏灯,道:“进屋就看不出灯好看了。”
夜色里,年轻的侍讲学士提着精致的月兔捣药灯,恰如古画。
他把灯递过去:“给你。”
殷莳接过来,叹道:“去年的螃蟹灯我搬家的时候坏掉了,怪可惜的。”
沈缇道:“没关系,年年都有新的。”
他道:“今年你我不适宜一起露面,被人指指点点想来十分讨厌,败坏兴致。先避一避风头,明年我们再一起去看灯。”
殷莳没有答应,只说:“看情况吧。”
沈缇也不失望,他不是容易露出失望或者高兴情绪的少年了。无论是家里还是公署里还是宫里,方方面面都需要他做一个不被人看出情绪的人。
沈缇道:“那我回去了。”
殷莳道:“路上小心。”
她知道他定是卡着关城门前出来的。
但她不问他怎么回去,还回不回得去,或者回不去住在哪里。
成年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不是推给他人。
沈缇注视着她朦胧的眉眼,目光落在她的唇上片刻,垂下眸,微笑:“好。”
殷莳提着月兔灯送了他到大门。
门外,平陌几个人正在搓手哈气,冷得跺脚。
沈缇道:“回去吧。”
殷莳点点头,便真的回去了。
她回去,关伯自然要关门,上门栓,防贼和盗匪。
平陌望着那关上了的大门叹气。
沈缇问:“借宿的地方找到了没有?”
平陌道:“找到了,就在左近,已经给了钱。”
沈缇道:“既找到了,叹什么气。”
他翻身上马:“走,带路。”
平陌更叹气。
正月十六年节便过去了,衙门开印,男人们都开始恢复工作状态。
沈大人回来,沈夫人郁郁不开心。
沈大人问:“又怎了?”
沈夫人道:“昨个跻云出城没回来,我以为他宿在莳娘那里了。今天叫了昨天跟着出去的人一问才知道,莳娘根本没留他。他在附近借宿的。”
沈大人无语,扶额。
沈夫人叹道:“我是看出来了,莳娘是真的没那意思。”
从前殷莳在沈家的时候,把家里方方面面都打理得很好。管事的妈妈和媳妇子没有说她不好的。便是她罚了喝酒赌博的人,大家也只觉得她治家有方做的对。
她从前把沈缇是照顾得很好的。怎会想不到那个时间已经没法回城,沈缇需要一个住宿的地方。
她自然想得到,但她不肯。
沈夫人犹豫一下,道:“如今跻云无妻无妾,要不然……再给他说一门亲?”
沈大人嘿道:“你若有本事让他娶,你就给他说。”
这种事上还阴阳怪气,气得沈夫人捶他:“正经些,当然是你做主。”
沈大人道:“先立皇后,然后是立储大典。然后你儿子便是太子的老师了。玥娘,跻云的事已经不是我们想怎样就怎样的了,他不是小孩子了。”
沈夫人叹气。
正月里,先后两场大典,先立后,再立储。
国本正,人心定。
除了宁王余孽伪太子还没有扫荡干净,一切看起来都是蒸蒸日上的。
皇帝三十出头,正在壮年,一副励精图治模样。
太子今年十七,得了储位,有了老师。
他有数位老师,但是其中他最喜欢的自然是侍讲学士沈缇沈跻云。
宫闱里很难有真正的秘密,到处都是偷听的耳朵。
皇帝与沈缇的对话自然也不是秘密。
皇后悄悄与太子说了。
她道:“贵妃总装病请他,他没去。我便知道他心思,只差那最后一下。”
侍讲学士沈跻云在最合适的时候,给了皇帝最后一下推力。
有时候有些东西是命,得信。
沈缇虽然年轻,学问确实扎扎实实的。先达者为师。
但比起中年人和老头子,年轻的太子当然更喜欢年轻的老师。
新朝焕新颜,说起当朝的年轻人,文有沈跻云,武有冯憬途。
通常对二人的赞叹之后,紧跟着便是关于这两个人之间的一段恩怨纠葛,让人津津乐道。
正月三十是旬日,休沐日,沈缇来西郊看殷莳。
殷莳也不并禁他来,只不许他留宿,到了下午,便让他赶紧滚回城里去,以免城门关了回不去。
“不着急。”沈缇道,“你这里离城门近,我们待会跑快马,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一定赶得上。”
“我弹琴给你听啊。”
沈缇时间管理大师,果然压着关门的时间进了城。才进城城门便关了。
平陌回头看了一眼,叹道:“好悬。”
差点又要在城外过夜了。
城外许多人家专门留有空房间,专门收留滞留在城外的人投宿用的,几代人的生意,从有京城的时候便有。
回到家里,下人们禀报:“大人和夫人等着学士呢。”
沈缇扔了马鞭,去见父母。
到了上院,请完安,问:“何事?”
沈大人拍拍桌上的东西:“你看看这个。”
沈缇拿起来看看,原来是有人提亲,便放回去:“推了就是。”
沈大人很痛快,道:“好。”
沈夫人忙道:“你如今大了,我们也不敢擅自就给你订下,肯定是听你的。”
沈缇道:“自然。”
声音并不十分大,但其中语气之硬令沈夫人难受。
人其实从小到大要被父母强迫做很多事。长大后看,很多其实都可以接受、理解甚至原谅。
但趁他离京公差之时,休离了他的妻子,不行。
这个坎过不去,永远过不去。
沈缇瞟了一眼父母:“以后不必问我,直接推了就是。”
沈夫人道:“你也不能一直不娶啊。”
“我已经有松哥儿。”沈缇道,“母亲好好养便是。娶不娶都不重要。”
此时回想起来,殷莳早在东林寺就提过让他生孩子。她那时候才十七岁,想得真远。
他有孩子,她就不必生。
没有孩子,就少了羁绊,要走的时候,丝毫不拖泥带水。
说走她就走了。
沈夫人难受,当娘的怎么能看着儿子形只影单。
儿子为什么不娶,原因很明白。
所以虽然丈夫已经告诉过她“不能”,沈夫人还是忍不住再问一次:“那能不能把莳娘……”
“不能!”
沈大人没来得及阻止她,沈缇已经喝断她。
沈大人转头去看儿子。
沈缇眉眼都冷,看着母亲,告诉她:“母亲,以后莳娘还会来请安走动,无论什么时候,母亲都不可以再提这个话!”
“母亲,我所说,母亲可记住了!”
他声音眉眼都冷厉了起来,令沈夫人感到扑面而来的压力。
“我知道。我只是想着……”她想解释,又道,“唉,算了。”
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沈缇终也只能压下情绪,像父亲那样耐心地给她解释:“母亲,莳娘也是人。这个事里,她毫无过错,无妄受累,全是我家之错。我们不可以再这样羞辱她。”
沈夫人道:“我懂。”
她心道,真正不懂的是你们这些男人。
读书人总有许多商户人觉得没有意义的坚持和执拗。其实在利益面前,哪有弯不下去的腰,低不下去的头。
莳娘那孩子十足十地像极了太爷,身段灵活,才不会在意这些。
偏你们不懂。
某种意义上来讲,沈夫人对殷莳的认知也不能算错。
的确若利益摆在眼前,殷莳绝对低得下头去。
但沈夫人的认知误区在于,对殷莳来说,重新做回沈缇的妻子,并不是她想要的利益。
进入了二月,天气开始变得暖和起来了。
西郊的宅子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冯洛仪来了。
“殷娘子。”她福身行礼,抬起眼,“现在,可唤一声姐姐吗?”
莲子大的珍珠垂坠,照亮她的脸庞。
殷莳觉得,她比起从前,生命力强了太多了。
“可以。”她微笑招呼她,“里面坐。”
谈正事自然在正厅的正堂,若是男客还可以立起屏风。
但更熟悉的客人可以到正厅的次间里去,次间便不是冰冷的硬木椅了,有榻。
殷莳和冯洛仪坐于榻上,葵儿上了茶,都忍不住看了冯洛仪一眼。
人离了一个环境,变化真大。
“你现在如何?”殷莳问。
“多亏姐姐那些安排。”冯洛仪道,“如今大家都以礼待我,都对我说,过去的都过去了,让我向前看。”
殷莳微笑:“恭喜。”
冯洛仪道:“也有来提亲的,只哥哥没看上。”
殷莳道:“你还年轻,不必着急,婚姻是个大事,慢慢选。”
冯洛仪点点头:“我其实,也并不想再嫁。只哥哥还是希望我能有个归宿。”
殷莳叹息:“这没办法。”
因为这时代就是这样,不认为父母家和兄长家是女子的归宿,认为夫家才是。
冯洛仪道:“我哥哥成亲了,嫂嫂是振威侯的姐姐。”
殷莳道:“恭喜他。”
冯洛仪道:“端宁大长公主常叫我过去陪伴她。如今振威侯府,只有大长公主不必守孝。我哥哥把我的事托给大长公主了。”
振威侯府如今圣宠在身。官员守孝丁忧是要停薪去职的。振威侯守孝,皇帝都让他占着五军都督府的位子,许他挂职守孝。
关键时刻这一记从龙之功,是必得回馈的。
只振威侯要守父孝,太夫人要守夫孝,再往上一级,端宁大长公主的儿子儿媳都已经过世。只有她不必守。
振威侯的姐姐因为嫁过了,按出嫁女算,守九个月已满,正好和冯翊完婚,成了新的恪靖侯夫人。
恪靖侯府和振威侯府守望相助,冯洛仪的婚事是冯翊耿耿于怀的事,谁会看不出来。端宁大长公主人情练达,自然把这个事揽过来。
“姐姐,我的未来大抵是这样的,我如今也不操心,哥哥嫂嫂和大长公主殿下为会我安排好。”冯洛仪道。
她抬起眼:“可是……姐姐呢?姐姐的未来怎么办?”
“沈家,还能回去吗?”
冯洛仪流下了眼泪。
人啊,也不是全无良心,又做不到无私为人,总得先为着自己,哪怕伤害了别人。
便是这样,既怯懦自私,又常被良心拷问,灵魂鞭挞。
多么有趣。
殷莳握着茶盏,微笑看着。
第173章
“每个人想要的是不一样的。”殷莳道,“我知你心思,过去的都过去了,不必多想。”
“我,我……”冯洛仪哽咽,“我一直觉得像大梦一场……”
“一开始,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后来又觉得,什么都没抓住。”
“像溺在水里,喘不上气,时时刻刻都盼着,快醒来,醒过来就好了……”
“二哥哥回来了。他说能让我做正妻。”
“我明知,我若做了正妻,姐姐便没了去处。”
“我明知,沈郎心悦姐姐。”
“我还是……”
“我心里都明白的,我还是……”
冯洛仪将脸埋在手里,轻轻啜泣。
殷莳也不打断她,让她说。
她所在做的是什么行为呢,某个宗教里叫作忏悔。讲出来,就没那么痛苦了。有种已经赎过罪了的错觉。
但人类真的在某些时刻需要这么做。
殷莳如今已经不必再去怜悯冯洛仪。因为她已经有了强大的依靠,有清晰的未来,脱离了弱者的行列。
这也是为什么沈缇在最后能对她如此心硬的原因。
因同情和怜悯是只能付与弱者的,没法付与强权者。
冯洛仪作为恪靖侯的妹妹,已经开始享受冯翊的强权带来的利益。她已经跻身于强权者的行列了。
殷莳只要耐心的倾听就行。
果然冯洛仪倾诉过之后,精神上的压力解脱了很多。
殷莳给她换了杯热茶。冯洛仪擦了擦脸,轻声道谢。
她喝了口茶,放下:“沈家……”
殷莳回答:“不能。”
冯洛仪沉默。
许久,她抬起眼:“姐姐,可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其实没有什么了,但拒绝只会冷场,有时候还会让人反生怨恨。殷莳道:“这个事,我实尽力了。叫你哥哥不要再迁怒于我。”
“二哥哥他……”
冯洛仪头垂得很低。
所有人都只看到冯翊如今显赫,只有冯洛仪看到冯翊作为一个哥哥,无力痛哭的模样。
“其实,”她道,“我三妹妹找到了。”
“咦?”殷莳道,“没有听说这个事。是最近吗?”
恪靖侯的妹妹找到了,按说应该会成为京城的热门新闻。
冯洛仪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殷莳顿了顿,问:“她的遭遇不好?”
冯洛仪哽咽点头:“她,她已经不能再回来。”
怪不得那时候冯翊的戾气压都压不住了。
但殷莳并不会因为这样就对冯翊改观半点,因为将沈缇置于同样境地,殷莳也相信他绝不会做和冯翊一样的事。
底色就不一样。
“可其实,有恪靖侯在,还是能让你妹妹过上一个不差的日子。锦衣玉食肯定是没问题的。”殷莳道,“她所差者,是冯家女和恪靖侯妹妹的身份。”
“你这几年的痛苦,也是缘于此处。”
“现在都过去了,摆脱出来,希望你能记住,沈家没有薄待你,跻云没有对不起你,我也未曾欺负过你。”
“是。”冯洛仪轻声道,“我现在在家里回想起来,其实是没有人待我不好的。在沈家,连仆人也未曾轻慢过我。”
“我和沈郎虽然最终一别两宽,可于我实是解脱。”
“哥哥如今也想开了。他的婚事,是沈大人给的指点。他说这一步走得极好,若不是沈大人指点迷津,他怕是走不出这一步的。”
振威侯的姐姐寡居在家,也是深居简出的。冯翊离开京城四五年了,家里又没有可以替他去社交的女眷,上哪去知道她去。
便他现在显赫了,旁人想给他做媒,介绍的也都是未出阁的年轻闺秀。谁没事个人介绍个寡妇。
寡妇再嫁,通常都是别人主动去求娶的。求娶寡妇不会得罪人,但给人介绍寡妇不一定不得罪人。
殷莳没料到这里面还有沈大人的手笔。
沈大人不及自己的儿子刚烈,但身段、手腕灵活老辣许多,是殷莳从前喜欢的那种合作伙伴。
“哥哥很感激。”冯洛仪说,“对我和沈郎的事,终于放下。我们两家之间,还有松哥儿在中间。以后,当亲戚走动。”
殷莳道:“那不是很好嘛。其实,大家都能放下,就很好了。她们说的对,都已经过去了,你以后朝前看就是了。”
冯洛仪点点头。
她的倾诉到这里也算是结束了。殷莳希望她能起身告辞。
但冯洛仪没有。她抬起眼,看了殷莳许久。
“姐姐。”她道,“姐姐想要的,该告诉他。他们男子和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姐姐不告诉他,靠他自己是想不到的。”
殷莳微微一笑:“我想要什么?”
冯洛仪看着她道:“姐姐想要的,是每个女子都想要的。只是我们没办法,必须贤惠,必须容人。”
“我母亲说,天底下的相敬如宾都是靠女子的贤惠容人支撑的。”
“可我知道,沈郎心悦姐姐,他对姐姐不是相敬如宾。”
沈缇的琴声冯洛仪听过不止一回。
他的琴声在求爱。
既然是在求,就说明未得到。
沈缇容貌、家世、才华甚至性情都无可挑剔,殷莳甚至还是高嫁,如何竟还不爱他?
冯洛仪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就明白了。
殷莳看着她。
冯洛仪如果不经历这数年的困顿,会否也会成为一个如吴箐那样性格开朗的女子呢?
谁知道呢,命运这种东西太难预知。
但的确有些东西,古今女子皆通。
偏古今男子,皆不通。
“你误会了。”她笑道。
“我与跻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一个君子协定。我和他约定帮他照顾你,我没有食言,不曾忘了初心。”
“要非还要再加上点什么,那就姐弟之情,间或也有些男女之欲吧。”
“但并非是你想的那样,因为,妒的前提是要先爱,我……并不爱沈跻云。”
冯洛仪困惑:“为什么?沈郎人中龙凤……”
殷莳不必思考就可以回答:“他太年轻了。我也会觉得他可爱可喜,但喜爱不是爱,一字之差,十万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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