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恪靖侯府她不至于这样。但在沈家,她如果不多诵读几遍经文,内心实在无法获得宁静。
不知道默诵到第几遍的时候,月梢在外头禀报:“姨娘,大人那里来人,请姨娘过书房去。”
冯洛仪抬起眼。
书房里安静得像死一样。
每个人都很静。
每个人都觉得很无力,除了沈缇。
沈缇腰背挺拔。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去打量父亲和母亲。
人长大了便会发现,原来“父亲”和“母亲”这两个角色,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可以很轻易地看透他们。
也可以令他们再没办法强逼你。
冯洛仪来了。
她与沈大人、沈夫人见礼,幽幽的眸子看向冯翊:“二哥?”
冯翊让一个妹妹失望了,如今他又要让另一个妹妹失望。
他动动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洛娘。”沈缇开口,“以妾为妻于礼不合,非是正道,我不同意。”
他道:“洛娘,你若愿意留,便与从前一样,在我身边只能是妾室。你若不愿,我放你与你兄长归家。”
冯洛仪抬眼看他,心一点点凉下去。
沈郎,明净如玉,如此狠心。
沈缇道:“洛娘,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决定吧。”
那时候他是同她喝了合卺酒的。
冯洛仪嘴唇轻颤,问:“沈郎,倘若当年我便是妻,你我会如何?”
沈缇凝视她。
冯洛仪清冷幽美,是这世间唯一与他行过鱼水之欢的女子,是他孩子的生母。
沈缇认真地思考,而后回答:“大约,相敬如宾。”
冯洛仪想对他笑一笑,可眼泪却滑落腮边。
她放弃了强笑,闭上了眼睛,泪水长流。
冯翊俯着身,手肘压在膝上撑着额头,面孔对着地板。
冯洛仪仰起脸,努力把泪水逼回去。
她朝沈缇走近一步,福身行礼。
“落难之时,全赖郎君搭救。郎君恩情,妾没齿难忘。”
除了沈缇,众人俱都吃惊。
冯翊愕然抬起头:“洛娘?”
他道:“洛娘,你有孩子啊。”
在大多数人尤其是男人认知里,母亲怎能离开孩子,怎能主动离开孩子。
当一个女子生了孩子,她就被绑住了,再也动弹不得。
但冯洛仪只是摇了摇头,用手擦去了刚流出来的眼泪,没有回应兄长。
她看着沈缇。
那年沈缇只有十五岁,还不满十六,力抗父母,留下了她。
若没有留下会怎样呢?若被送回乡里会怎样呢?
或者就会落到洛琳的境地。
那样,就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
“沈郎。”她笑着,但眼泪止不住,一串串,“愿沈郎仕途傥荡,前程无量,来日,位列名臣,名录青史。”
沈缇抬手:“愿洛娘你,重梳婵鬓,解怨释结,既离我家,再登名媛之列,另聘高官之主。”
她福身。
他回礼。
明明是郎君如璧,美人如玉。
明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明明是彼此的初知人事。
命运与沈缇和冯洛仪像是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但这一礼行完,起身。
两个人都觉得肩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四年的时光结束了。
少年与少女跌跌撞撞摸索着走过这段人生,在这里分手,各奔前路。
“二哥。”冯洛仪道,“我们回家吧。”
这一次,她是真的能回家了。
冯翊道:“好。跟哥哥回家去!”
照香有点焦急,几次到院门台阶上在夹道里张望,咕哝:“怎么还不回来?”
她的主子一走几个月,好容易回来一趟,怎地去半天还不回来呢。
照香莫名不安。
月梢道:“别是又走了吧,又不带你。”
照香险些气死,狠狠地“呸”了一声,进屋去生闷气。
她是跟着姨娘一路从大牢里过来的,姨娘怎会不带她。
但冯洛仪就真的没有带她。
秦妈妈带着人来了,宣布封院。
“冯姑娘大归,以后家里没有姨娘。”
照香人傻了:“我呢?那我呢?”
秦妈妈看了她一眼,傻丫头,冯洛仪为了做冯姑娘,连松哥儿都不要了,怎会要你。
“你旧主子对你有安排的。别怕。”她道。
秦妈妈宣布了冯洛仪留给跨院诸人的安排。
“伺候一场,也是缘分。照香嫁妆银一百两,月梢二十两。”
照香和月梢是冯洛仪在跨院的贴身大丫头。她俩得了嫁妆银子,全了主仆一场的缘分。
尤其照香,她是跟着旧主人从大牢里到这里,这段经历不一般。她得了一百两,大家羡慕,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冯洛仪不带她走,把她留下了。那这份主仆患难情,总得有个交待。
一百两对婢女来说,是一笔巨资了。
其余婢女也各有赏赐,但没法和月梢比,更没法和照香比。
照香听得明白。冯洛仪的钱箱是她掌着的,冯洛仪有多少钱她清清楚楚。这一分派,是把那个钱箱里的银子全分干净了。
照香呆了:“她,她一文钱都不带走吗?”
秦妈妈叹道:“她连你都留下了。”
银子当场分派,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的那一份。
照香抱着一百两银子茫然。
秦妈妈过来对她说:“你也不用怕,你有一百两的嫁妆,待外院的小厮们知道了,得抢着求你。”
照香闻言,摸摸一百两银子。
又硬又凉。终于明白到冯洛仪是真的不要她了。但她也有了一百两的嫁妆,不愁嫁。
照香悲喜交加,不知为何,控制不住地流出了眼泪。
事到如今了,两个人也没什么好争的了。
照香哭了一通。月梢反而安慰她:“别哭了,谁有你嫁妆银子多。”
忽然沈缇进来了,两个人都慌忙站起来:“学士。”
沈缇点点头,看了一眼里面。
两个丫头光顾着说话了,还没收拾里间,不免心虚:“这就收拾。”
沈缇却挥挥手,让她们退下。
二婢互看一眼,安静低头退出去了。
房中没了旁人,沈缇一直走进了内室。
一切都很熟悉,这里承载了他成人的记忆。
妆奁匣子打开,白玉镯子赤金钗都在。他还记得那只白玉镯子,是婚后他给她买的第一件首饰。
都留下了。
孩子留下,珠宝留下,婢女留下。
她把能留下的全留下,挣脱而去。
那时候他想着,虽然她不能做他的妻子,可他也能照顾她一辈子。
如今回想起来,确实年轻。
他回到次间里,坐到榻上。
榻几上犹自摊开一份佛经。她是要靠诵读佛经才能获得静宁吗?
沈缇翻翻架子上,许多佛经。
靠下的一格,定是这几个月没有主子,丫头们懈怠了,竟落了尘土。
沈缇抽出一本,却是本闲书。
随手翻开,一张纸掉了出来。
展开,是她的字迹。
一首诗,一首记录婚后生活的诗。
沈缇凝目。
他从前读过冯洛仪的闺中诗,知道她用字押韵的习惯,这的的确确是她的亲作。
却和她给他看的那些截然不同。
那时候他就诧异她词风变得不一样。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她真正写的诗。
沈缇咀嚼着那字里行间的哀沉幽怨。
轻轻把那张纸放回榻几上。
阳光里,尘埃飞舞,时光流去。
沈缇望着空空的房间,想到少年时那些义气坚持,摇摇头,自失而笑。
城外,西郊。
殷莳听闻恪靖侯又到访,赶到正厅。
正厅是个穿堂,前后有门。自上次之后,那架屏风便没有再搬回寝室,直接留在正厅,备用。
她去的时候屏风已经支好。
隔着屏风,冯翊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那一面的窈窕身影隐隐约约。
冯翊凝视着屏风。
“侯爷今日怎来了?”屏风后那女子问,“前日跻云回来了,这两天想来两家该坐下来把事情……”
冯翊上前一脚踹倒了屏风!
轰的一声!
屏风倒下,露出后面一个丽人,眉眼大气,容色明艳。
一双湛亮的眸子中有吃惊,却没有慌乱,正看着他。
殷莳及时地后撤两步,屏风倒在了她的鞋尖前。
大意了。
因冯翊上次来十分地友好,还送了许多礼物。大家都大意了。
葵儿去准备茶水了。就这么短短片刻空档,屏风后只有殷莳一个人。
屏风倒下,两人之间,再无阻隔。
冯翊踏着屏风上前,冷笑:“果然是个美人。难怪沈跻云放不下。”
殷莳凝视着他:“事情不顺利?”
冯翊的眉间有戾气,他浑身都散发着戾气:“沈跻云不肯。洛仪已经大归。”
三妹妹已经回不了家。
二妹妹没了归宿。
冯翊感觉心腔里有股子压不住的邪火,但又不能恨沈家。
他恶狠狠盯着殷莳。
在猛兽的面前,不可以留给他后背。
殷莳没有后退,反而迎上一步。
“那你浪费时间,来我这里做什么?”她质问,“做好收尾的事了吗?要快一点。不能让别人去乱说,要抢占先机!”
冯翊顿住。
他问:“如何收尾?”
这一顿,气势便被打破。
殷莳问:“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吗?”
冯翊悲怒交加:“沈跻云宁可让洛仪母子生离,也不肯抬她做正妻!”
他想不通。
二妹妹也是美人,还为沈缇生下了长子,如何沈缇就能对她如此决绝。
思来想去,还是认定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无情至此,只能是因为他的心已经给了另一个女子。
冯翊一腔散发不出去的戾气,便找到了方向。
大归,生离。
所以那两个孩子,那一对她看着似璧人的少年男女,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殷莳闭了闭眼睛。
沈缇啊。
她睁开眼,一双明眸清亮:“对外头已经说到哪一步了?别人知道我的事了吗?”
冯翊道:“便这几日,算着沈缇该回来了,已经使人知道你自请下堂。”
因为消息不能散播的太早,以免控制不住舆论方向发酵成沈家和冯家逼迫小殷氏。
卡着时间散播消息,一是断小殷氏和沈缇的后路,一是使人们刚听到这一个消息,消息还没走形,新的大团圆美好收场的消息便来到,才子佳人终成眷属,正是人们喜闻乐见的。那么之前对小殷氏是否为自愿的一点质疑便会被冲散。
便中间有小瑕疵,在更好的结局面前,大家就会选择视而不见。
甚至会给小殷氏的贤良大度一层层镀金。
这便是原本的计划和安排。
但全毁在了最后一步上。
沈缇沈跻云,硬是在这水到渠成的时候,抽刀断水!
一泻千里!
殷莳道:“如果二郎确定再无转圜余地,就去使人知道——”
“沈跻云恪守礼法,冯家女风骨不改。”
“沈大人夫妇惜爱儿子长孙。”
“恪靖侯扛着振兴家族的担子,为着妹妹,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
冯翊凝住。
殷莳又上前一步,微微仰起脸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声音温柔:“二郎,你已经尽力了。”
“便换了任何人,也不会比二郎做的更好了。”
这声音似有魔力了,直击心底。那双眼睛更是直视着他,带着怜意,似含心疼。
不会有人比他做的更好了。
便大哥回来了也是做不到的。
冯翊的眼泪夺眶而出。
冯翊万料不到自己会在殷莳面前失态,他猛地转过身去,走开几步,只留她后背。
殷莳假装看不到他用袖子蹭脸。
她声音平缓,透着理性:“便是让大家都知道,这个事情最后虽然不如人意,但每个人其实都没错。”
“跻云是刚烈君子,他不肯抬妾为妻有什么错。”
“沈大人夫妻最初本就是与冯家结亲,洛娘本就是他们选定的儿媳,还生了长子。他们希望一切回归正轨,有什么错。”
“洛娘诗礼之家的闺秀,先前不幸沦落贱籍,幸得沈家相护。但如今冯家已经平反,一个读书长大的女孩子不肯做妾又有什么错。”
“二郎重回京城,肩上担着一家子的希望。看到妹妹被迫为妾,想扶她起来。换成任何一个兄长或者父亲都得这么做。”
“重点便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和苦衷,虽然事情最后没能如愿收场,但要让听的人觉得,每个人都是可以被理解的,不会被指责,是该被同情的。”
“二郎,动作要快一些。要抢占先机,尽快去做。”
冯翊转过身来。
眼泪虽已经擦干,那眼角通红。
他凝视殷莳。
殷莳也不回避,微微扬起脸。
冯翊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整顿情绪,道:“且让我想想这事找谁去做。”
信息量太多且细腻,这是没法靠着下人去传播的。
因下人只能传播大概的事件,比如:听说了吗,恪靖侯的妹妹原来被沈家救了。
囫囵的形状。
细节,得靠女眷。
冯翊眉头拧紧:“我这边没有合适的女眷。我前妻之母只是安人……”
冯翊从前是冯家最不成器的孩子,他走的是恩荫的路子。
且本来就讲究抬头嫁女低头娶妻,前妻的父亲只有六品,着绿袍。
从绿袍到绯衣,别看沈缇轻轻就跨过去了,实际上是很多基层官员一辈子迈不过去的坎。
前岳母的交际圈子层次太低了。
冯翊低头沉思:“沈夫人……”
殷莳道:“那不行的。这事必须别人去说,哪能自己去说。旁人说是夸赞,自夸自己便是笑话了。”
冯翊抬头。
殷莳叹道:“我来吧。二郎,我随你进城。”
转身,看到葵儿端着茶站在影壁旁,看着倒地的屏风发懵,不敢说话打断他们。
看她转身,葵儿动动嘴唇。
殷莳眼神压过去,葵儿立刻闭上了嘴。
殷莳道:“走,我去换个衣裳,叫他们备车,我要随恪靖侯进城。”
冯翊目送着她消失在影壁后。
出了穿堂到了后面的庭院里,殷莳捉住葵儿的肩膀,用力透了几口气。
葵儿惊疑不定,压低声音:“怎么回事?”
屏风怎么都倒了?刺绣的纱料都踩破了。她端着茶一进去就吓了一跳。
那两个人站得很近说话,眼睛盯着眼睛的。葵儿当时没敢吭声,呼吸都怕打断他们。
“没事了。”殷莳摆摆手,“我跟着他去把这个事办了,就彻底没事了。”
“叫米堆给我赶车。叫猪子、可瘦骑马跟着。”
想了想,又道:“叫六娘也去,坐车头。”
殷莳便跟着冯翊一起进城。
目标是江辰江宇极的家,大理寺卿江府。
吴箐听到是她来,急匆匆来相见,眼睛都红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前几个月下帖子请你,你总推辞,我便担心。一问,梅娘、珍娘她们下帖子给你也是如此。”
“冯家那个给沈跻云做了妾,她哥哥如今是恪靖侯。我们就一直害怕。”
“这几日,忽然说你自请下堂。莳娘,到底怎么回事。”
“箐娘,别急,听我慢慢告诉你。”殷莳与好友四手相握。
待坐下,与她把事情讲清楚。
吴箐大恨:“冯憬途欺人太甚!”
“形势不由人。”殷莳劝慰,“这些年京城人家兴衰起落,只比我更激烈,我人好好的,不是挺好的。”
吴箐气得落泪。
她道:“跻云果然刚烈,恪靖侯那样的权势,他都敢硬顶。”
她犹豫:“莳娘,那能不能……”
殷莳微笑:“不能。”
“箐娘,我们往日常叹女子困于后宅,许多不自在。如今我出来了,十分自在的。不必去想回头路。”
“有些事也回不了头。”
吴箐泪水涟涟。到这一步,殷莳再回头,也是个笑话。
殷莳恳求:“所以需要你帮忙。”
江辰和沈缇一起在牢里关了半年,仕途也因此加速了,如今也升了六品。
吴箐现在也是安人,和冯翊的前岳母一个级别。
虽都是安人,却大不相同。江辰吴箐是官宦世家的年轻小辈,六品只是他们人生路上的一个台阶。
六品安人却是冯翊前岳母这辈子顶到头的规格。
她们的社交圈子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
“还有珍娘她们,我如今不适合露面,不能一一拜访,只能托给你了。”殷莳道。
吴箐虽气,却仍然接了朋友的请托。
殷莳道:“恪靖侯便在外头等我呢。我会与恪靖侯说清楚,是江家帮了这个忙。”
吴箐道:“呸,我也不是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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