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谢酒,是一个自粗糙的石头中挣扎裂开,他都看不透的玉石……
还是黑色的,蔫坏。
“既然这样,我便拿出来我的诚意。”
令狐昂也认真起来。
此刻的他,不再将谢酒看做那个窝囊的小师妹,也不再将司马离看做那个不负责任的大师兄。
“什么诚意?”
他说:“妖族的秘密。”
当年昆仑祖师还不是昆仑祖师,而是一个叫做轩辕正平的道人。
轩辕正平从小时候开始,便想要求仙问道,追求长生。
然而他没有修行之骨,亦是没有剑修之魂,他一辈子只能当一个凡人。
那时天地之间灵气丰盈,常常有修士得道飞升,修仙界里到处是建立的神庙。
轩辕正平站在神庙面前,看着人潮汹涌,看着他们虔诚地跪拜神像,他的心底生出来这样的念头:
为什么凡人要跪拜飞升的仙人,为什么凡人要为他们塑造神像,为什么那些飞升成仙的人只能降下神迹,而不能重返昆仑界呢?
所谓的天道,究竟存在吗?
如果天道存在,为什么不眷顾他呢?
……不眷顾他的天道,还是天道吗?
起码,不是属于自己的道。
那么,不如将这道,变成自己的道。
轩辕正平有两个兄弟,一个是九尾妖狐,一个是上古凤凰血脉。
九尾妖狐血脉的令狐炎,上古凤凰血脉的凤仪,是在偶然间与轩辕正平相识的。
两个人游历中州的时候,因着妖族的血脉,遭了不少人的白眼。
他们也不明白,他们不过是妖,为什么就要人人喊打?
为何人与妖之间不是平等的?
妖与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令狐炎与凤仪,想要建立属于妖族自己的国。
——能与人族抗衡的妖界之国。
如果没有人能正视他们,那么他们便要足够强大,足够让人重视。
那是一个普通的天气。
三个人攀登上修仙界最高峰的山,此山名为昆仑。
“昆仑界的天道,便由此山做纽带而生,既然天道不公,那么我们便成为新的天道。”
当年初遇的时候,三个人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
少年意气被不公和绝望占据,多年后,他们在昆仑之巅,想要做成心中的一件大事。
轩辕正平已经不再年轻,沧桑布满了脸颊,浑浊已经蔓延到肌肤。
轩辕正平不想面对自己几十年后便要尘归尘土归土的结局,令狐炎与凤仪也不想以人族口中的妖怪而活下去。
“那么,就开始吧。”
轩辕正平抬头,看着无尽的天。
尽管他不知道这天道在何处,然而他明白,从此之后,是他的天下。
令狐炎与凤仪对轩辕正平十分信任,他们听从了轩辕正平的计划,决定合力炼制妖火异火,炼制成足以困住天道的九龙锁链。
这些年来,轩辕正平奔波游历,走遍了修仙界的神庙,他发现神庙中会燃烧着不灭的篝火。
那些篝火能传达人们的意志到飞升后的世界,人们将之称为紫霄界。
此火不凡,轩辕正平心知肚明。
他掐断了所有神庙的火,将之与狐妖之火,凤凰之火,合力炼制。
三人合力将天道拉下马,炼制成了一把昆仑剑。
天道困在它的起源之地,而它的愤怒永不停歇。
轩辕正平掌控天道,一念修仙。
于是他知道了更多的事情。
刚得到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轩辕正平就开始恐惧日后的命运。
玩弄天道者,必遭反噬。
他掌控天道,那么天道无形化有形,实体的天道会消耗人的精血神魂,像是耗材一样被消耗干净,从而入魔。
轩辕正平想出来了办法,那就是设立昆仑剑主,成为祭剑之人。
昆仑剑主终身侍剑,一旦被魔化的天道侵染,走火入魔便立刻杀死,防止秘密泄露。
当杀戮之火开始燃烧,当初一同做下此事的令狐炎与凤仪也没有幸免。
他们两人遭遇了诅咒。
令狐炎与凤仪建立了妖界之国,成为妖界的妖王与妖后,与昆仑是天然的盟友。
两个人彼此相爱,然而他们生下的孩子无一不是发狂的兽形,最终被无法熄灭的火烧死。
凤仪承受不了如此的打击,与令狐炎分手,离开了妖宫。
令狐炎不甘心,他奢求惩罚只留在两个人身上,于是他自尽而亡。
令狐炎死前留下命令,日后狐族与凤族必须保持联姻。
随着令狐炎的死亡,诅咒似是消失了,他与凤仪的后代可以成婚。
然而凤族与狐族的数量渐渐减少,人丁稀少。
谢酒抬起手:“等等,既然凤仪与令狐炎承受了诅咒,为什么令狐炎死后还要让人联姻啊?”
令狐昂眯起来眼睛,笑得有些冷:“因为……这条命令根本不是令狐炎发出来的,而是轩辕正平。”
轩辕正平并没有求得永生,他也遭遇了诅咒。
他认为,烧死兽形孩子的无法熄灭的火,会带他前去真正的永生之地,紫霄界。
谢酒愣住了。
“……所以,他把自己烧死了?”
“轩辕正平将狐妖之火与凤凰之火结合而产下孩子带来的不详之火,奉为圣火。”
凤族与狐族被天道诅咒之后,结合生下的孩子,存活下来很多,然而不少的孩子被火焚烧着死去。
这些都被视作丑闻,没有人知道轩辕正平幕后主导着这一切。
“轩辕正平在修仙界呆了很多年,他创立了昆仑,成为了昆仑的开山祖师,他后来收了一个弟子,唤做西门云潮。”
而后很多年,昆仑都是修仙界的主宰。
谢酒:“我有一个问题,轩辕正平一开始想要长生,可是控制天道之后,他已经能修仙了,这些都是在折腾什么啊?”
爱好和平的谢酒不懂。
司马离轻声道:“权力与欲望让人迷失了方向,轩辕正平不认为这是永恒的长生,他将目光放在了紫霄界。”
紫霄界是昆仑界的上界。
他若是就这么平平无奇的飞升,在紫霄界定然也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
他想要成为紫霄界的主宰。
直至轩辕正平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渴望,他将所有的圣火汇总到一起,在燃烧的圣火中飞升了。
“呃……”
谢酒眨了眨眼睛:“真的飞升了还是被烧死了啊。”
司马离亦是沉默:“不好说。”
令狐昂挠头:“我也觉着……”
谢酒:“好吧,我们姑且认为轩辕正平还活着……”
她说:“那这些都是历史了吧,数万年是有了,紫霄界如今的样子,是不是跟轩辕正平有关?”
司马离摸下巴:“看样子,如果他没死的话,是。”
幸存的紫霄界俘虏说,紫霄界燃烧着永远无法熄灭的大火,将一切都燃烧殆尽。
再加上这些蚀骨魔只有黑色烟雾状的身体,无法杀死的特征……看上去轩辕正平不仅祸害了昆仑界,也祸害了紫霄界。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谢酒与司马离缺失的那些拼图,在此刻合上了一块。
“希望轩辕正平死了,不然这么个疯狂的老鬼,真是让人头疼。”
谢酒叹气:“西门云潮一个人,就够难对付了。”
令狐昂凑过来,欠揍地说:“在妖界耽误这么久,距离你的婚期只有三天了,你要如何做?”
他又看向司马离,“谢酒就要嫁给西门云潮了,你又要如何做?”
谢酒沉思:“我想我们得从长计议了。”
“对对对,我们得好好商量商量。”
她看向令狐昂:“我们?不,我们道不同,令狐昂,你的罪孽,也要自己承担。”
“你是认为我为了活命杀了妖王与妖后的人,不配与你为伍?”
令狐昂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谢酒,你真的好天真啊。”
“这是修仙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还讲什么罪孽。”
谢酒一本正经地说:“杀戮不能带来和平。”
令狐昂先是大笑,随后是狂笑,最后眼泪都笑出来了。
直至司马离皱着眉头,一脚将他踹在地上,他擦着眼泪,揉着肚子说:“好吧,我想当年的司马君雅喜欢你,是有理由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愚笨的人。”
“你们的计划,我会配合的,但是我还没有完全清除身体的石蛊毒,所以我不能跟你们去昆仑。”
令狐昂说:“另外,想要反抗西门云潮,我自然跟。”
“但是如果蚀骨魔是轩辕正平的计谋,那么我还需要谨慎考虑。想要我妖界全力出手,那么就证明你们的价值。”
“怎么证明?”
令狐昂一字一顿道:“杀了西门云潮。”
即便是他与两个人结盟,他也不认为能杀了西门云潮,谢酒是昆仑的剑主,是昆仑剑的侍剑人,早就立下了生死契约。
一旦觉察出谢酒想要脱离昆仑,西门云潮只需要一个念头,便可以彻底抹杀谢酒的存在。
换句话说,谢酒不过是西门云潮的掌中傀儡。
一个傀儡,又如何能摆脱西门云潮的控制呢?
谢酒懂了。
她说:“最后一件事,放了凤嫣。”
令狐昂眨了眨眼:“凤嫣没了凤凰之火,对我来说没了用处,我自然可以放了她。”
出妖族的路,格外的漫长。
谢酒与司马离并肩而行。
树叶的光影交错,明明灭灭。
“你将鲛人之泪,做成了簪子,和锦囊。”
“嗯,它们是一对。”
鲛人之泪是当年之事留下的纪念,谢酒不敢留下它们,将之留给了司马离。
司马离在这十年里,看着它们,摩挲着它们,思念着在舍身崖的谢酒。
十年的时间,对于修仙者来说转瞬即逝,对于司马离却很漫长。
更为煎熬的是,他知晓谢酒会在昆仑剑的影响下忘却自己,他等来的是一个失去了所有记忆的谢酒。
谢酒记得一切,却不会记得他。
“演技不错,”谢酒干脆利索地抓住司马离的手,“你一直在暗中观察吧。”
“确实。”
司马离亦是握住谢酒的手:“你变了很多。”
谢酒沉默。
她已经不太记得刚出舍身崖时候的自己了,愤懑与委屈,哀愁与无望,被压迫束缚的责任感,让她喘不上气。
背叛时有发生,她看过了通天画中的所有可能性,于是她终于放弃了幻想,在血色的痛苦中蜕变。
“总是要变的。”
谢酒说:“虽然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想起来,但是我想,你也变了很多吧。”
“嗯。”
司马离:“会好的。”
一切会好的。
这条小路走到了尽头,就像是十年前最后一面那样,路的尽头,一个白衣身影在等着他们。
是西门云潮。
他站在那里,便是一道清冷的月色。
西门云潮开口,“徒儿,你该跟我回去成婚了。”
那一瞬间,谢酒的手,被司马离捏的很痛。
司马离旋即收回了手的力道,谢酒的心开始痛。
谢酒站着没动。
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司马离,她都想再尝试一下。
“师尊,我不回去。”
西门云潮的眸子颜色浅淡,他声音依旧清冷,却不再忍耐:“过来,谢酒。”
那是来自昆仑剑的,来自天道的力量。
谢酒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与司马离交握的手。
她坚定地向着西门云潮走去。
每一步,距离西门云潮越近,距离司马离越远,她的心底都更加的绝望。
在出妖界之前,她问司马离,如果此事真的失败了,她死了,他怎么办呢?
司马离平静地看她:“你生,我活,你死,我亡。”
谢酒跪在舍身崖的最深处。
这里,只有昆仑剑主,与昆仑掌门才可以进入。
眼前,是高大巍峨的昆仑剑,顶天立地。
它的剑身上,遍布锁链,那是九龙锁链。
昆仑剑被困在这里,无声地俯视着谢酒。
西门云潮负手而立,平视着昆仑剑。
“你让为师很失望。”
谢酒的声音平淡:“你也让我很失望。”
“这样的对话,为师并不陌生。”
西门云潮转过身来,俯视着跪着的谢酒。
“哦?”
“看来你并不惊讶。”
西门云潮微微叹气,俯身看向谢酒,与她平视:“每次你见到司马君雅,你都会变成这幅模样,你们两个,真是不听话的徒弟啊。”
谢酒心知肚明,当年她被带回山中,应该也是这样质问西门云潮的。
如今,她已经不必再质问。
“假惺惺的做什么,你根本没将我们当做徒弟。”
谢酒厌恶地看他:“或者说,你根本没把任何一个人当做人……你与轩辕正平一模一样……”
“你杀了你的妻子,杀了你的大师姐,杀了后丘酒村这么多人,你可曾后悔过?你不怕吗?”
谢酒本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可是当她质问的时候,她不免激动了起来。
她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竟然不仅不当人,还是一个畜生。
秋思樱……
那是她的母亲。
后丘酒村的那些人命里,有她的娘,有她的爹。
如果没有遭遇屠村变故,她理应当在他们膝下长大,她不会成为如今卑微而可怜的谢酒。
西门云潮微笑起来:“这次你知道了太多的东西,恐怕不用等到十年之后了。”
谢酒瞳孔微微一缩。
“什么?”
“就现在吧,你的记忆会害了你,会让你痛苦,让你难过。”
西门云潮抬起手,昆仑剑随着他的心意,冒出来炙热的光芒,将谢酒笼罩其中,“那些记忆会让你痛苦,不如就尽快洗掉吧。”
“可惜,当年秋思樱不是昆仑剑主,我无法彻底洗去她的记忆,否则……我还真不太想杀了她。”
“睡吧谢酒,等你醒来的时候,你也许想见一见你那叛逃昆仑的大师兄,如今的魔尊大人。”
西门云潮的声音恍若从天际而来,谢酒陷入到深沉的梦境中。
梦境中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这些年来,她在昆仑侍剑的那些时日。
“醒醒。”
谢酒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大亮。
秋尺心看谢酒还在赖床,一把拖住她脚踝,将她拉下床。
谢酒连忙扒着床,“秋尺心!你疯了!”
“你才疯了!后日便要与你心心念念的师尊成婚,你倒好,睡的根本不想起床!”
秋尺心给她指了指房中的衣架:“喏,掌门刚让人送过来的嫁衣,说要让你试试,哪里不合适还可以改。”
谢酒揉着太阳穴。
赤红色的嫁衣,上面镶嵌着修仙界中最为宝贵的珠宝,这不仅是嫁衣,还是一件绝佳的防御法器,千金难求。
她头痛欲裂。
更让她难受的是,她心底空落落的,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快试装了!”
秋尺心推了谢酒一把:“你这是高兴傻了?”
谢酒想,她大概是真的有些傻了。
她竟然会觉着自己不想嫁给西门云潮。
这明明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
谢酒追逐了西门云潮百年,她终于得偿所愿。
“没什么,试装吧。”
她身着火红色的嫁衣,是无数次的梦境中都无法想到的华丽与尊贵。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酸酸麻麻的,心底被苦涩填满,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旧梦。
一腔孤勇地喜欢一个人,一个人倔强地将一块石头当做宝物,奢望着石头会开花,喜欢的那个人会喜欢她。
隐秘而内敛地抬起眼,看着宗门里唯一闪闪发光的那个人,那个人是自己的师尊,他仿佛像是山一样高大,一样的遥远,仿佛永远也不属于自己。
在生命黑暗最初,就看到的那道光,永远留在西门云潮身上。
喜欢西门云潮的这百年,有点可怜,又有些遗憾。
秋尺心挠了挠头:“真是搞不懂掌门的意思,让你试了嫁衣,不是给他看,而是要去穿着嫁衣去找另外一个人,好奇怪……”
就在刚才,西门云潮的命令传过来,上面说若是谢酒试好了,便去赴一个约。
谢酒不记得自己有约。
不过西门云潮说她最近又去了一趟舍身崖,兴许是记忆混乱了,她忘记了这件事。
“师尊这么安排,定然是有他的道理的。”
谢酒说:“那我就不耽搁了,我先出门了。”
秋尺心抬手,捏了捏谢酒的脸蛋,“这小姑娘,看上去真招人喜欢。”
她的声音低了些许:“一晃百年过去了,你喜欢了掌门百年,真高兴你能得偿所愿。”
谢酒弯了弯眉眼:“好啦,怎么突然这么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