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酒眨了眨眼:“你也知道紫霄界。”
“看来你们也知道了。”
令狐昂说:“这并不奇怪,你是昆仑剑主,大师兄你当年叛出昆仑,恐怕原因也在此。”
“紫霄界的异物,是从哪儿来的?”
谢酒说:“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发现这些蚀骨魔出现的并没有规律,有时泛滥,有时杳无人迹。”
令狐昂道:“不,有规律。”
“什么?”
“当昆仑剑主的力量弱的时候,昆仑剑便无法震慑紫霄界,于是紫霄界便会撕开裂缝,输送给昆仑界蚀骨魔,这时候便是泛滥成灾的时候。显然,你成为昆仑剑主百年后,你的力量便已经渐渐衰弱了。”
令狐昂的笑容里带着些讥讽:“你太弱了,只够百年的消耗。”
“话句话说,你活不长了。新的昆仑剑主即将就位,你要被杀掉了。”
谢酒:……
他犯贱的时候,是真的很想杀了他。
“当然,我急匆匆离开昆仑,不仅是因为蚀骨魔,更是因为妖族异火让我阻隔了石蛊毒的蚕食,我在某一瞬间窥视到了天道的一角。”
“于是我想找到当年铸造昆仑剑的神火,也就是狐族妖火与凤凰之火的合体。所以,我才将主意打在了凤凰一族上。”
“我试了三个人的凤凰血脉,唯有凤嫣的凤凰之火最为强大,可惜的是,离开宿主之后的凤凰之火,并不能彻底与狐族异火交融。”
令狐昂的笑容有些诡异,是属于狐族的狡黠:“还要多谢你们将凤嫣送回来。”
谢酒瞳孔一缩:“不对,你布下了陷阱!”
即便是一直沉默的凤嫣也没有料到。
令狐昂缓缓站直身体,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三个人:“毕竟,如今的妖王,并不是我父皇,而是我。”
当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红发少年的笑容格外妖冶。
“欢迎来到本王的领域。”
“大师兄,小师妹,以及……我的未婚妻。”
谢酒终于知道一直萦绕心头的不确定感是什么。
妖族的皇子只有令狐昂一个,那么实际上并不需要确立太子之位,如果说令狐昂向外界释放的是一点点的权力更替,那么实际上他已经掌控了更多。
他回到妖族之后,想要的不仅仅是太子之位,而是妖王之位!
他们的信息出现了误判:
一个妖族的太子,自然不足为虑,可是若是一个妖界的妖王呢?
没有人会小瞧一界之主。
更何况是鲜少与中州大陆交流,并且极为神秘的妖族。
令狐昂继任妖王之后,狐狸的狡诈让他披上了层层迷惑的铠甲。
死狐狸……
谢酒来不及想得更多。
密室里出现了无数的模糊烟雾,她的眼前一阵一阵发晕,这不是她已知的任何气味。
在晕过去之前,谢酒的手试图抓住司马离的手。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抓到。
“醒了?”
谢酒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只觉着浑身酸痛,没有丝毫的力气。
她低着脑袋,费劲地睁开眼睛。
隐约的烛火晕染出层层的涟漪,眼前的一切终于清明了起来。
粗劣的石壁,潮湿阴暗,墙角的篝火燃烧的时候,从石壁上渗出阴寒的水珠,不断地滴落。
谢酒意识到,这是一处囚室。
而她动不了。
她的手脚都被锁链扣着,卸去力道的身体被禁锢着,只能被迫看向令狐昂。
令狐昂似乎等了很久了。
他坐在正前方的宽大奢靡椅子里,大长腿交叠,赤色的长发披散,垂落在地上。
令狐昂在饮茶。
慢条斯理,煞有介事。
谢酒开口,她发现自己的嗓音干哑,像是着了火一般粗粝:“你根本不喜欢喝茶,装什么装。”
令狐昂不再是密室初见的狼狈,而是肩膀大开,故作的从容。
他随手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红色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而动,越发像是一朵燃烧的火焰。
“说到装,最能装的人是你吧。”
令狐昂说:“任昆仑的哪个人看到如今的你,都不会相信这个伶牙俐齿的女子,竟然是一直忍气吞声,当老好人的师妹谢酒。”
谢酒喘了一口气。
她说:“这是什么药?为什么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不仅如此,她在烟雾起来的那一刹那,便被隔绝了神识与昆仑剑的联系,这不是普通的陷阱,而是针对神魂的猎杀。
“一些妖王才知道的秘密手段,我不会详细解释给你听的。”
令狐昂说:“你也别挣扎了,这锁链也不是寻常锁链,你再动一动,你的血都要流干了。”
在谢酒挣扎的时候,锁链像是活物一样钻进了她的肌肤里,痛感被麻痹,只看到献血渗出,点点滴落。
谢酒放弃了挣扎。
她努力平视令狐昂:“其他人呢?司马离和凤嫣呢?”
“这不是你该问的。”
令狐昂将谢酒之前的话原话奉还:“你是我的俘虏。”
谢酒:……
“乖一点,师妹,我在讯问你呢。”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走到刑具旁边,慢吞吞地挑选着。
“你喜欢什么样的呢?我对这些刑具有些不太抱希望,毕竟你之前挺能忍痛的。”
谢酒看他模样,与她所认识的令狐昂完全不同了。
她只感觉到触目惊心。
在妖族充遇令狐昂的时候,他还有些当初的样子,可是现在也许才是令狐昂真正的面目,完全是一个疯癫的怪物。
这几个月里,令狐昂到底遭遇了什么。
谢酒:“怎么样才能继任妖王?”
“据我所知,妖王身强力壮,根本不可能退位。”
“自然是送他走人。”
令狐昂说,“老头子知道石蛊毒是个什么东西,却不肯撕毁与凤族的协议,那么我就要死。”
“我是他儿子,为什么不救我?”
“既然我爹都不肯救我,那么自然不是我爹。”
“我总要救自己吧。”
谢酒认真地看着他。
“你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的大变态。”
她没有说成长,而是变态。
杀死了自己的父皇之后,令狐昂变成了完全的怪物。
令狐昂嗤笑一声:“司马君雅都能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尊,我又为何不能变成如今的妖王令狐昂?”
“不过……还要感谢你将他送到了我的手上,否则我也不会放下心头的烦闷,彻底下手。”
谢酒心头一动。
“你当初,是最崇拜大师兄的。”
她想起来:“你还说要以大师兄为榜样,日后好好守护昆仑。”
那应该是一个昆仑之巅小醉的夜晚。
师兄弟几个人聚在一起喝酒,令狐昂刚送到昆仑不久,耳朵上还有没能完全化形的毛茸茸耳朵。
大师兄司马君雅就那么笑吟吟地抬手,揉了揉令狐昂的兽形耳朵。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令狐昂有些不服气,又有些沮丧:“我们妖族成长期格外漫长,别看我现在无法彻底幻化成人形,可是我修行已经一千载了!不出一年,我就会炼化我的耳朵。”
“好好好,”风光霁月的大师兄温和笑起来,贴心地没有戳穿令狐昂一直穿着宽大的袍子,隐约可以看到背后的隆起。
对于他而言,轻而易举地看穿,三师弟还有没有化形的长尾巴。
“那我就等你。”
司马君雅的声音格外温雅,被诸位师弟师妹们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央的他,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是惊鸿一瞥,便足以让人追随终生的一道光。
“别跟我提他!!”
令狐昂被激怒了。
他狠狠地将手中刚挑选的刑具扔在角落,摔的四分五裂!
“他是个骗子!”
令狐昂冷笑起来:“你现在不会以为,他还是大师兄司马君雅吧?”
“不,他们不是一个人。”
“十年前的事情,你恐怕忘了,但是当年你回山,我还记得一二。”
当时,令狐昂并不知道魔尊司马离就是司马君雅。
现在知道这些,便觉着讽刺与可笑。
谢酒的心头一跳,“你知道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告诉你?”
令狐昂走到谢酒的面前,他的手一把抓住谢酒的下巴,迫使她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
赤发少年微微歪头,眼睛里亦是有火在燃烧:“谢酒,你心甘情愿的,把昆仑剑交给我,我就告诉你。”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
谢酒的脸被捏痛了。
她看着这样的令狐昂,心头闪过诸多念头:“你想做什么?”
“你想……代替西门云潮,成为这修仙界的主宰?”
“主宰?”
“不,我在救你们。”
令狐昂越发逼近谢酒:“司马君雅已经死了!被那些紫霄界的怪物占据了身体,现在存在他身体里的,压根不是什么大师兄,而是可怕的怪物!”
“但是他也该死。”
“司马君雅,背弃了当年对我的允诺,他抛弃昆仑,抛弃师弟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
谢酒的脑子,嗡的一声,在阵阵耳鸣。
“等等,你说大师兄早就死了,你说司马离如今是紫霄界的怪物?”
“你凭什么证明?”
令狐昂松开了钳制谢酒脸的手。
他慢慢道:“十年前,他跟你进了同一处秘境。很不幸,你们遭遇了蚀骨魔,魔尊司马离中蛊了。”
年轻的红发妖王眼神妖冶,眸子里似是有讥讽流淌:“我想你如今也该查到,除了昆仑剑主,没有人能幸免吧。”
“现在的司马离,是个什么玩意?你凭什么信任他呢?”
令狐昂微笑起来。
“没关系,师妹,你一向废物,你查不出来,我会亲自让他说出他是个什么东西。”
“到时候,你就跟那个怪物,一起去死吧。”
他转身离开。
囚室的门自动关上。
空寂的房间里,只有谢酒粗重的喘气声。
谢酒眼睛睁大,像是盯着房间的某一处,又似乎没有在盯着看。
她的眼睛几乎失焦,试图定格,却怎么也定格不了。
十年前……司马君雅就已经中蛊了。
石蛊毒,无人能幸免。
走得很长很长的甬道,根本没有回头路。
谢酒身上的血滴坠落,与此同时坠落的,还有一滴清澈的水滴。
不对……
谢酒心想,她要相信司马离。
更重要的是,她要想明白,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令狐昂这个疯子,他说的话真的对吗。
相信大师兄还是相信令狐昂,谢酒选择相信大师兄。
谢酒不再是那个会轻易被打倒的谢酒。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找到线索。
谢酒保持着身体静止不动,她要保存体力。
而现在……谢酒垂下眼睫,想到了之前她记得的与司马离相处的细节。
十年前的事情……
鲛人之泪,珍珠,簪子,香囊。
穷途末路之时,该如何找到当初的真相?
失血过多让她整个人发冷,头脑却越发清醒。
等等,令狐昂用了某种方法,让她失去了与昆仑剑的联系。
而昆仑剑某种意义上来说,属于实体化的天道,那么他所谓的妖王手段,自然是与当初锻造昆仑剑的异火有关。
烟雾,与火。
谢酒沉下心来,她发现,这是百年来,她接替昆仑剑主之后,第一次没有受到昆仑剑的影响下思考问题。
往日充满着痛苦的大脑,此刻越来越清晰。
迷雾遮掩了她的往日思绪,很多被遗忘的事情,像是暗夜里流淌的小溪,在平静地泛着涟漪。
谢酒只需要找到当年的那条记忆小溪,便可以揭晓真相。
于是她找到了当年那件记忆。
十年前。
沉重的雪花从昆仑之巅落下,当第一片六瓣雪花落在黝黑的大地上,修仙界的冬日便到来了。
萧瑟的冷风混着雪花,随着晨钟的敲响,数千名昆仑弟子白衣飘飘,有序地赶往练武场。
每日辰时之前,必须要挥剑一万下。
少女纤细的手握紧了朴素的木剑,坚定地走向昆仑山的大门。
她与众人逆流而行。
她要出山。
这是谢酒在进入舍身崖侍剑之前最后一次出山。
因着每次闭关都要十年,不能出去半步,所以在此之前最后一次出山,她都会接一个距离昆仑很远的任务。
这是她的惯例。
谢酒想去海边看一看。
她一直在中州大陆生活,还从未看过海。
一路向东而行。
谢酒并不急着赶赴到逐海州。
近日逐海州附近荒废的神庙传出闹鬼事件,凡人惊惧不安,事件便层层上报给了昆仑。
谢酒觉着奇怪,逐海州一向是由玄机阁驻守,玄机阁按理能处理,传讯问了才知道,此事还与海上的鲛人有些关系。
海上鲛人一族与修仙界存在的时间同样长,寻常小宗门无法奈何他们,只有昆仑才可以与之抗衡。
这样一来,谢酒这个昆仑剑主前去,是再合适不过。
三日后,谢酒才抵达逐海州最边缘处的神庙。
昆仑之巅的雪花,也终于落在这处破败的神庙上,覆盖一层薄薄的雪色。
谢酒走到神庙破败的门前,推开了这扇大门。
“吱嘎”一声。
她微微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破庙里有人在。
里面的那人抬头。
哔哔啵啵的篝火冒出轻微的烟雾,他的身形显得格外的飘渺。
谢酒站住脚步,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外面。
雪下的更大了,须臾间,天地之间便是一片白茫茫的呼啸。
那人声音传过来,带着些笑意:“进来坐吧,这种鬼天气,我可不想跟你打架。”
谢酒:……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魔尊司马离。
上次见到他,还是半年前,魔域的修士想要灭了一个小宗门,小宗门的宗主向昆仑发出求援。
谢酒紧赶慢赶过去,还是没来得及救下小宗门的宗主。
魔尊司马离的剑在滴血,他的黑袍一滴血也没有溅上,而他的银雕面具依旧森冷。
谢酒那时候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杀戮?
司马离说,不会停止的。
他说,如果说停止,那就是昆仑倒塌的那一天。
数百年来,谢酒都觉着魔尊司马离无可救药,现在她依旧这么觉着。
她关上了破庙的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说吧,你是不是设了埋伏。”
谢酒从不认为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她一向很少走这么远的路,更何况这个任务没什么危险,她甚至没有组队,一个落单的昆仑剑主,显然是个很好的埋伏时机。
谢酒环视周围,试图在破庙的阴影里看到埋伏。
可是没有魔修的气息。
只有两个人,和燃烧的篝火。
“确实不是巧合。”
魔尊司马离站起身来,他的轮廓在篝火里闪着些温柔的光。
他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有些模糊。
“很久没见你……这世间的敌人,没道理分开这么久都……”
谢酒耳边觉着他的声音都模糊了,却依旧听到了他在说什么。
司马离说的话依旧是那样的冷酷阴鸷。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在说很久没见你,这世间的道侣,没道理分开这么久都没有神交吧。
这更像是一种笑话。
她跟魔尊是追逐到死的仇敌,什么道侣?什么神交?
魔尊的意思,是他巴巴赶过来,想要追着她的行踪过来私人相处??
极为可笑。
确实,这是昆仑倒塌,都不会出现的事情。
谢酒的视线越过了司马离,看向了大殿中央倒塌的神像。
这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影响着自己的听力与判断。
是神秘的、消失了很多人的神像。
谢酒冷硬地说:“别再说那些没用的废话,这座神像不对劲,你没有感受到?”
司马离不说话了。
面具后的那张脸,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半晌,他才说:“你依旧认为这是没用的废话。”
她侧头看他,眼睛里都是讥讽:“哦?你不会也被神像影响了吧?”
司马离极为嘲讽地低笑一声:“算了。神像确实有问题,不过却不是你以为的问题。”
“我本来以为神像能让你清醒一点,看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谢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手中的灵剑已经向着司马离出鞘!
一声铮鸣!
“你又算计我!”
这压根不是什么偶发的任务,而是司马离为了勾引谢酒来逐海州而设下的圈套!
“我只是想试试。”
司马离极为迅速地躲过了谢酒的一剑,他摊手:“但是你依旧听不到我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