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若是没等来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少女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里满是认真。
谢酒霍然睁开眼睛。
她心惊肉跳:那唤做青鸟的女子,与晏萱竟然有九成相似!
青鸟……
定然是当初西门云潮踏入登仙路之前的心爱女子,当年大婚仪式上无故失踪的,便是她了。
想到这些时日西门云潮对晏萱的另眼相待,一切似乎有了答案:
他是因着对前妻的爱,所以才如此对待晏萱。
他在弥补的,是他的前妻。
可是……
谢酒之前只是知道西门云潮前妻,然而现在从西门云潮的记忆画面中看青鸟,更觉着晏萱与青鸟极为相似……相似的不仅是面容,更是身形举止……
一个人的面容可以相似,怎么连走路姿势都那么相似呢?
谢酒又打开了一个青色的记忆碎片。
“师弟,你喝醉了。”
女子无奈地从西门云潮的手中夺过酒坛:“整日酗酒,还是一个掌门的样子吗?”
西门云潮醉醺醺的,看他身上的衣着,显然是很多年后,已经贵为昆仑掌门。
“我没醉!你别管我……秋思樱,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我是掌门!我现在是掌门!”
秋思樱沉静地站在醉醺醺的西门云潮面前。
这里是昆仑最僻静之地,亦是以前秋思樱会带着西门云潮来静心习书的地方。
那时候秋思樱是大师姐,西门云潮还只是一个刚拜入昆仑的新弟子。
而现在,西门云潮已经成为昆仑掌门。
她说:“是的,掌门,昆仑如今是你的,自然轮不到我说话。”
这话像是激怒了西门云潮。
他的眼睛瞬间发红,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秋思樱的领子,将她抵在了大树上。
“你看到了是不是?”
“什么?”
秋思樱不理解。
“你看到了……大婚时候的事情是不是?”
西门云潮的音量大起来,带着锋锐的崩溃:“你亲眼看到了,但是你不说,是不是?”
“你想抓着我的把柄,以后将我拽下来,让我当不了这个掌门!”
“大师姐,你是不是还在怪师尊没有将掌门之位传给你?”
“我告诉你,是因为你那该死的心软!你根本不适合做掌门之位!这个位置……这个位置会逼死你的!”
他醉意翻涌,眸子里是无尽的痛苦:“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承受着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甚至应该谢谢我!!”
“谢谢我承受了这一切,而你可以云淡风轻地看着我发疯,而你却一尘不染!”
秋思樱的眸子格外的沉静。
她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师弟。”
“只是你认为我看到了而已。”
“你醉了……但是,有些话是醉后才会说出来的。”
秋思樱摁住了西门云潮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我会离开昆仑,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你再也不用担心失去掌门之位易主。”
西门云潮脸上的醉意迅速褪去。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等等……大师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去哪里?我不能没有你的辅佐……”
“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书生……之前还在想,如何与你说我要离开昆仑,现在看来,我确实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师姐,大师姐,你去哪儿?”
“不用知晓了,对你我都好。”
秋思樱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坚定地离开。
西门云潮看着秋思樱离去的背影,一点点地颓丧坐下。
一次醉酒,一次决裂。
很多年后的一天,西门云潮喝得醉醺醺的。
他来到了一处世外桃源。
后丘酒村。
哥哥说,一百年前,他看到了一个醉醺醺的修士来到了酒村。
西门云潮变得有些奇怪。
谢酒在藏书阁阅书的时候,听到最近越无刃在忙着处理掌门引起的烂摊子。
西门云潮经过了一段令人费解的暴躁易怒期。
周围侍奉的人瑟瑟发抖,担心着随时可能会被处罚。
“掌门今日又罚了几个弟子,说他们练剑不用心,再这么下去就滚出昆仑!”
“都怪他们不长眼,明明知道掌门最近心情不好,还敢放松警惕。”
“掌门为什么心情不好啊……宗门大比已经结束了,婚期也近了,这不是挺好的吗?”
“你真看不出来啊?掌门喜欢的是谢酒吗?明明是晏萱!”
“等等……你们听说了吗?最近有人散发掌门之前妻子的谣言!所以掌门才如此勃然大怒!”
“你也听说了?这还不算是什么……还有人说掌门现在变得不像是掌门咧!”
“哈哈,这怎么可能?”
在掌门的位置上已经呆了太久,即便是如今他暴躁易怒,苛责旁人,其他人也不会对他有任何的质疑。
如今私底下谈论最多的,是掌门西门云潮之前的妻子。
有人爆了料,说她唤做青鸟。
青鸟这个名字,当年青鸟离奇失踪的事情,随着西门云潮新的大婚,像是一阵风一样,席卷了整个修仙界。
“大胆!”
西门云潮的声音暴怒,“谁允许你进来的?”
越无刃有些茫然:“师尊,我来送关于这次宗门大比的总结……昨天你吩咐过我的。”
空旷的大殿里,如今拉着厚重的帷幔,隔绝了外面灿烂的日光。
西门云潮坐在最上首的掌门之位上。
他身体微倾,双臂抵在腿上,乌黑长发披散,白衣如雪,像是一抹幽魂。
越无刃想要更近一步,然而下一秒,西门云潮霍然抬起眼睛。
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像是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
“放在那里,你出去。”
“是……”
越无刃将厚厚的册子放在一边,他迟疑了一下,施礼道:“宗门大比的后半程师尊没有出面,其他宗门对此有些不满……徒儿我已经谢绝了他们的探望,然而师尊若是长久不出门,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我让你出去!!”
西门云潮大怒,拿起旁边的茶盏就掷出去,狠狠地砸向越无刃。
越无刃不闪不躲,被茶盏砸了一个正着。
“砰”的一声,茶盏落下,摔了一个稀碎。
越无刃霍然跪下来,“师尊心底有气,那就朝弟子撒气好了,只是昆仑不可一日无掌门,师尊若是实在是不愿意娶师妹,为何不终止这项婚约呢!”
西门云潮站起身来,一步步向着越无刃逼近:“你说什么?终止婚约?”
“是啊!”
越无刃的眼睛很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师尊喜欢的人是晏萱,而不是谢酒……即便是谢酒有了心魂石能开花的爱意,那又怎么样呢?”
他仰头,盯着西门云潮苍白憔悴的脸。
不愧是昆仑的掌门,西门云潮竟然能抵挡石蛊毒的毒性这么久,依旧没有丧失理智。
然而……撑不了多久了,西门云潮的理智又有什么用呢?这就像是积蓄许久的洪水,只需要最后一点力量,便可以将所有的一切都摧毁。
他心底明白,他需要再给西门云潮加一把火。
越无刃的声音很轻:“谁知道……谢酒是不是因为师尊而开花的呢?”
一声极为轻微的“嘎嘣”声。
是西门云潮捏紧了手指,骨节发出声音,是握紧的拳头。
“你这话什么意思?”
“刑堂堂主布轻衣来报,谢酒最近行踪诡异,多次出山,他于是用了一点手段,发现她是在跟一个男人私会……”
越无刃轻声道:“那个人,大概率是魔尊司马离。”
他说:“我听小师妹说,在上次的邺城幻境里,谢酒与司马离甚至一起跳下坟墓化蝶了!这两个人频频私会,必然是旧情未了。”
越无刃的脸上带着些沉痛:“师妹如此胡闹,里通外敌,按理说是要抓住关入地牢的……但是……她毕竟要与师尊成婚了……”
昆仑未来的师娘,不该是一个与魔尊私通的人。
越无刃说的很明白。
而他必然清楚,一个高傲的昆仑掌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娶一个背叛了当初誓言的女子。
西门云潮微微闭眼。
他转身,往他的座椅而去。
“我知道了,此事定然另有隐情,我会查清楚的。”
越无刃愣住了。
“师尊,你不处理吗?”
“没有什么好处理的,我相信谢酒的爱意,这份爱意是能让天道都承认的爱意,那么便不容置喙。”
西门云潮的声音有些沙哑疲惫:“她爱我,爱到心魂石都开花,这便足够了。”
越无刃神情恍惚地出了大殿。
不对……师尊西门云潮一向是正道楷模,道德典范,怎么就容忍了谢酒呢?还是说,他足够迂腐,迂腐到只要是天道承认的,所以他便遵循?
这样一来,没有刺激到西门云潮,反倒是他,有些沉不住气了。
不行……得去找晏萱商议。
越无刃转身,向着小师妹的新府邸而去。
越无刃以为他势在必得。
可是他忘了,西门云潮,是如今修仙界中,停留在大乘期修为最久的修士。
西门云潮坐看无数的修士飞升,而他用了比飞升更为苛刻的力量抑制自己的飞升。
是一个比任何人都要可怕的人。
西门云潮确实只差一步,便要彻底走入石蛊毒的尽头了。
恢复了沉寂的大殿里,西门云潮瘫在宽大的座椅里,身上全都是冷汗。
他周身瑟瑟发抖,手哆嗦着,摸索着按下了座椅里的一处机关。
极为轻微的咔哒声音。
座椅下陷,随后西门云潮的身影消失不见。
昆仑最深处。
西门云潮踉踉跄跄地,走在古老而衰落的通道中。
这条路很漫长,周边有无数闪烁着荧光的晶石,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石。
西门云潮看也不看,他捂着自己的胸口,竭力向着最深处而行。
随着他的走近,地上纵横的深色越发明显粗壮起来。
那是从地下最深处蔓延而来的深色锁链。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尽头。
空间豁然开朗,无数白色与黑色交织的光汇聚在正中央,一把巨大的剑傲然耸立在天地之间,像是面对着不公一般,将自己的身躯狠狠插在地面里。
西门云潮仰头,只能看到一半的剑身。
他的神识海中,风雨飘摇,神识无力地蜷缩在一角,有什么要从漆黑的尽头,向着他而来。
而他再也不可能回来。
西门云潮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若非他是昆仑掌门,他只会以为是自己修炼走火入魔,而非想到了……紫霄界的事情。
如果,蚀骨魔真的与紫霄界有关,那么能救自己的,唯有昆仑剑。
他伏跪在地上,膝行着向昆仑剑而去。
“救救我……救救我……”
“紫霄界迟早会吞并昆仑界,这是昆仑界的劫数,然而我不想永生永世地困在漆黑之地,我的身躯不能当做紫霄魔的傀儡……”
“我还有未竟之事!”
九条锁链困住的昆仑剑,无声地俯视着西门云潮。
那些锁链身上沾染着昆仑剑身上厚重的铁锈,像是亘古凝固的血液。
——没有人能救你。
——天道已经被昆仑囚禁无数年,紫霄界的禁忌封印逐渐消失,没有人能拦住他们。
——一切源于背叛,这是你们的原罪。
——是既定的命运。
“可是我不认命!!”
西门云潮的眼睛血红。
他盯着昆仑剑,往日的冷静自持早就消失不见,宛若一个疯子。
死亡的恐惧如影随形,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即将降临,西门云潮疯癫道:“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你发现了紫霄界的阴谋,可是太晚了,现在有多少人,已经不是他们了呢?
——你也会的。
西门云潮的眼睛大睁。
他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匍匐在地的他,缓缓站了起来。
“果然,永远不会有人救我……所以我只能杀了所有的人。”
西门云潮惨笑,血红的眼睛里流下血迹,像是血泪。
“你要看着我死,那么我便偏偏不死……谢酒恐怕早就发现了异常,那么她神智显然还在,所以……”
“她能幸免于难,是因为昆仑剑。”
“昆仑侍剑人,是祭品,却能避免被紫霄界吞噬的命运。”
西门云潮知道那些所谓的昆仑剑主究竟是个什么玩意,迟早会被天道的反噬折磨吞噬,都会入魔,都会被杀死,所以他隐在幕后,操控着一切。
西门云潮癫狂道:“那么,下一任昆仑剑主便由我来接任。”
世上鲜少有人知,当年西门云潮被昆仑掌门收为弟子,乃是因为他是天生的剑骨剑魂。
他有世间少有的聪明,知晓了自己不过是被挑选的祭品,这一切是一场献祭,于是他找到了另外一个天生剑骨剑魂,避开了自己的命运。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所逃避的命运,依旧落在自己的头上。
“谢酒的命,也该走到尽头了。”
一切刚刚好。
幸运总是会眷顾他的。
谢酒严肃地说。
司马离的声音带着些漫不经心,“有什么关系呢?西门云潮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
谢酒愣了愣。
她骤然明白了:“你是故意被发现的!”
这个人嫉妒心怎么这么强!
先前西门云潮在昆仑让他吃瘪,现在他明知西门云潮不会取消婚约,便故意让西门云潮吃瘪。
她抄起来厚厚的书页往他身上砸,“西门云潮这个疯子疯就算了,你怎么也跟着疯!”
司马离笑得很无辜:“你之前也说我是疯子。”
“说起来,恐怕没有人认为魔尊不疯吧。”
谢酒沉默了。
以前的她觉着司马离是世界上最疯的男人,她恨不得亲手将他杀了。
现在……许是她仍然记得当年的大师兄司马君雅,她总是会搞混两个人。
谢酒盯着司马离的脸,想到了当年的白衣少年。
大师兄司马君雅找到了躲在黑暗角落里的谢酒。
拎着她的后脖颈,将团成一团的她拎去了温泉。
他毫不客气地将她扔到温泉里,抱臂俯视:
恐惧永远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一日不出来,就一日困在那一日。
后来谢酒确实走出来了:
她将那种恐惧与害怕转变为对一个人的偏执,并命名为爱。
追逐西门云潮的路上,究竟多少是出于真心,多少是出于恐惧,她已经分不明白了。
而魔尊与当年的大师兄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当年的大师兄遭遇了什么,司马君雅的高洁品性还存在吗,还是说他早就已经死去,现在的魔尊才是真正的他。
魔尊又有几分记得当初的岁月,她也分不明白了。
谢酒警惕地想着,她不能在同一条路上摔倒两次。
起码……在一个暂时的、与死对头的休战期间,不能毫不保留地将命奉献出去。
司马离微微凑过来,那张泛着冷意的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她似乎又在害怕。
可是谢酒永远不会说出她的恐惧。
事实上,就如同司马离想的那样。
“没什么。”
谢酒看着那双与记忆里一样的眸子,她转过去头。
她避开了。
司马离往后靠去,靠在了椅背上。
他的大长腿交叠,眼睫微微下垂,敛去眸中不明意义的嘲讽。
场间有些令人难忍的沉默。
谢酒有些想找个话题,忽而看到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微光。
并不刺眼,有些柔和。
谢酒的视线盯着,看到司马离身上缀着的香囊荷包。
因着他的动作,露出来深色的,闪着银纹的小东西,根本不像是魔尊会配带的。
鼻尖嗅到淡淡的海盐气息,隐秘而悠远。
谢酒下意识地说:“这个荷包……怎么……”
司马离:“嗯?”
谢酒想说怎么绣的这么丑,但是她觉着这样的问话过于冒犯,于是她转了话题。
她找到了吸引她视线的光源,是香囊上缀着一颗鲛人之泪。
不是珍珠,而是鲛人之泪。
谢酒不久前翻阅书籍的时候见过。
鲛人之泪会在黑暗之时散发淡淡的光晕,最外层是隐约的彩色,据说与雨后彩虹很是相像。
“这个珠子……”
谢酒说:“你给我的簪子上,似乎也有一个。”
司马离给谢酒了一个蝴蝶簪子,说要让她在大婚的时候戴着,蝴蝶的尾部缀着一枚珍珠……起码在谢酒查到一些资料之前,是这么认为的。
“噢,是以前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