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我拿出来这幅画……”
谢酒是在司马离的建议下,让晏萱拿走了西门云潮最为宝贝的这幅画。
曾经身为昆仑大弟子的西门云潮,似乎知道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司马离将卷轴打开,画平铺展开。
他抱臂看着画上的黄衣女子。
“西门云潮在飞升之前,尝试过杀妻证道,那是一场非常小型的大婚,只有昆仑的几个高层和这一对新人的挚友参加。”
“大婚仪式的时候,新娘子突然像是觉察到什么,想要离开,而西门云潮亦是追着她离开。”
“再然后,便是争吵声,随后便是满屋迸溅的血液,然而却没有人见过西门云潮的妻子的尸体。”
司马离说,当时发生的事情,让他们有了可怕的猜想,可是因为没有找到女子的尸体,这件事情便成了一桩悬案。
小范围内,都知道西门云潮尝试过杀妻证道,但是……证据呢?
“换句话说,西门云潮杀妻的第一现场,始终没有人发现。”
“这幅画,是唯一留下的、有关于他妻子的信息。”
司马离抬起手,掌心里出现了另外一幅空白的画。
“我现在作画,你将赝品带回去,真品容我慢慢查。”
谢酒紧张道:“大师兄,若是西门云潮发现了呢?”
大师兄毕竟曾经是昆仑众望所归的未来掌门,他知晓诸多秘密,竟然连西门云潮有这样一幅画都知晓。
只是苦于已经背叛昆仑,一直无法拿到这幅画罢了。
司马离微笑起来:“不会那么快,距离大婚还有半个月,而我已经收到了消息,晏萱又带着西门云潮离山了。”
谢酒:……
不得不说,晏萱这个蚀骨魔,才是真的狠。
谢酒安静地坐在司马离身边,看着他作画。
桌面上,他的面具随意地放在一角,在透过窗棂的日光下折射了一点冷光。
两个人坐在一起,难得不是杀戮。
是非常恬淡的时光。
“大师兄,你竟然画的很好。”
谢酒托着下巴,“之前怎么没发现呢?”
司马离抽空瞥了她一眼,“之前有这个机会吗?”
谢酒嘿嘿一笑。
确实没有。
她一心只想杀了魔尊,怎么会在乎他会不会画画,跟他多说几句话都觉着费劲。
如果不是这十年在通天画里看到了这么多未来的可能,如果不是得知了石蛊毒与蚀骨魔的秘密,她恐怕不会放下戒心,与魔尊联手的。
尽管两个人现在相安无事,也不过是暂时的休战。
——谢酒深知这一点。
“画好了。”
谢酒站起身来,她的表情变幻莫测:“看上去简直是……”
“完全不像呢……”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司马离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尊,就是会画画,画出来也不可能一比一复制过去。
眼前的这两幅画对比起来,虽然基本上看上去像,却不可能让西门云潮完全看不出来啊。
司马离哈哈一笑:“当然不是靠完美无缺的画工,而是靠一点点小手段。”
他拿出来一个小瓷瓶,打开之后,从白色小瓷瓶里飞出来一抹七彩的烟雾。
烟雾在两幅画上徘徊,一刻钟后,两幅画便完全一样了。
谢酒:!!!
“这是什么?”
“这是魔宫珍藏的一缕画。”
司马离说,魔宫里有无数的奇珍异宝,这一缕画便是曾经的画圣留下来的,可以完美复制另外一个作品。
“所以……我来画都行?”
“还是要有个九成相似。”
司马离叹了一口气,“当初怎么教你都不肯学,现在后悔了吗?”
谢酒:……
这人怎么还翻旧账!
当年谢酒进昆仑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
她眼睛里只装满了大哥哥西门云潮,对其他人看都不想看,为了能配得上西门云潮,她想要当修仙界最厉害的修士,所以她全身心都扑在如何提高自己的实力上。
至于什么画画之类的,都被谢酒视为浪费时间,根本不肯学。
大师兄司马君雅带谢酒的时候,免不了为她头疼。
“……说不后悔是假的。”
谢酒微微有些怅惘。
如果这些年没有被西门云潮迷惑,将灌注在他身上地时间用自己身上,现在也不至于多了这么多后悔。
场间沉默了须臾,司马离兀自将画轴卷起来,交给了谢酒赝品:“将这幅画放回去,真品我带回魔宫,我总觉着这幅画里另有玄机。”
“以及……”
司马离说:“当年我还教过你另外一句话。”
“什么?”
谢酒对于以前的事情,已经很模糊了。
每次去昆仑舍身崖侍剑,她之前的记忆就会模糊几分。
“我说,你若是选择了当昆仑剑主,永远不要后悔。”
司马离说:“不仅是说你选择了就不要回头,更是在你后悔的时候,别苛责自己。”
他的眸光柔软下来,“你没有错。”
谢酒没有错。
错的是西门云潮,错的是昆仑苛待她的人,所以不必总是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如果谢酒遇到的是一个好人,那么她会用自己无尽的努力证明自己,她会有无限美好的未来。
可是现在,谢酒的眼前,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没有给她留下能活的机会。
谢酒若有所思。
“是啊。”
她笑起来,褪去了徘徊不休的沉闷和沮丧。
他就像是在邺城那样,关心着自己,开导着自己。
司马离说邺城的事情都过去了,谢酒忽然明白,她没有过去,司马离也没有过去。
谢酒忽然抓住了司马离的手。
他的手很宽大,带着些温润的凉意。
司马离一怔,探寻地看向谢酒。
谢酒咬了咬唇:“邺城之后,你对我避而远之……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你是明知我会忘记你,会与你划清界限?”
谢酒不可能离开昆仑。
这是司马君雅在离开昆仑之前,便知道的答案。
而在之后,他见识到了谢酒的杀伐果断,亦是见过了谢酒明知他身份依旧在之后下死手,他明白谢酒对他的狠辣。
他在接收到了西门云潮的消息之后,赶去见谢酒,却看到了谢酒与西门云潮举止亲密,好事将近。
司马离有自己的骄傲,他自然不会再打扰。
“只是……时间太久了,所以有些撑不住罢了。”
司马离的声音有些淡淡的疲惫。
谢酒心头一痛。
十年前的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是什么,让司马离觉着他会被毫不犹豫的背叛?
谢酒迟疑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她问了司马离,司马离并不想说。
“不是愉快的事情。”
司马离道:“把握现在就很好。”
“你该回去了,时间已经很晚了。”
谢酒抓紧司马离的手,“大师兄!”
“什么?”
司马离有些奇怪地看向谢酒。
谢酒心底升起来一股难名的情绪,那是从心口而出的感情……是心魂石都能开花的……情绪。
她想要开口说什么,却最终道:“真的要坐视晏萱设计西门云潮?西门云潮会被蚀骨魔夺舍,那么昆仑掌门是一个不知名的上界仙人,会不会对我们更不利?”
司马离哦了一声,脸上似是有些失望,又似是没有。
“现在找不到蚀骨魔的破绽,被夺舍之说,更像是我们的臆想,唯一的例外是你,你是昆仑侍剑人,而另外一个意外,也许是昆仑掌门。”
“昆仑掌控天下命脉,与天道有所联系,如果西门云潮中了蚀骨魔的毒,那么他那里,说不定便是突破口。”
司马离说:“总之……时间不多,我们也只能这么做。”
谢酒松开了司马离的手。
她说:“那我走了。”
司马离已经戴上了面具。
出现在谢酒面前的,是一袭奢靡黑袍,身形潇洒。
谢酒沉默了须臾,忽而道:“有苹果吗?”
司马离一愣。
他看向她,尽管面具隔绝了他的面部情绪,谢酒却知道,他在笑。
他闷闷笑起来,“你不是不喜欢吃苹果?”
当年,大师兄司马君雅离开昆仑的时候,在雨中而来,见了谢酒最后一面。
那时候他为谢酒摘了山中的苹果,谢酒却说不喜欢吃。
司马君雅说,她就没有喜欢的东西,除了西门云潮。
而现在,隔着将近百年的时光,谢酒改变了当初说的话。
谢酒:“喜欢的东西,是可以不喜欢的。不喜欢的东西,也会变得喜欢。”
她认真地说:“师兄,为何不再等等看呢?”
司马离似是在笑。
他说:“好。”
谢酒翻看书页的手指微顿。
从藏书阁借阅的书,已经被她看到了最后一本。
这本书极为冷门,是描述历来本命剑的锻造的,所以记载的也更为久远,甚至有对于上古时期本命剑的描述。
谢酒看的入了神。
这一页上写了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古时有两把剑,一把是紫霄剑,一把是昆仑剑。
巍巍昆仑山伫立在天地之间,昆仑剑从昆仑而生,承担着与天地沟通的使命,而另外一把紫霄剑,却从未在世间出现,有人说,那是因为它伫立在昆仑的阴面,也就是人们看不到的飞升之后的上界紫霄界。
昆仑剑有着什么样的作用,那么紫霄剑亦是有着什么样的作用。
这本极为小众的书中,还写了对于昆仑剑的介绍:昆仑剑,是全天下唯一一把不能被炼制为本命剑的剑。
谢酒心头一跳。
她往下看去。
既然所有灵剑都可以炼制为本命剑,为什么昆仑剑不能被炼制呢?
因为昆仑剑虽然出自昆仑,却并非昆仑之剑!
所谓昆仑剑,乃是苍生之剑,它无形无体,更像是一种“天道准则”,所以它无处不在。
若是强自将昆仑剑困在一处,那么就会凝结成实体剑,而这种剑的力量,是寻常人无法掌握的。
书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说飞升之前的修士,若是强行逆天而行,恐遭反噬。
谢酒:……
她合起来书。
她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
比如说,昆仑剑的侍剑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定位。
根本就不是昆仑掌门西门云潮说的那样,昆仑剑属于昆仑,所以侍剑人要用自己的精血骨肉侍奉昆仑剑,而是昆仑在困着昆仑剑,这些侍奉,乃是献祭。
这也是为何最终的昆仑侍剑人都入魔的缘故:
妄图借助昆仑剑得到天地气运,必遭反噬,走火入魔!
每一任昆仑侍剑人、昆仑剑主都会入魔,而每一任昆仑剑主都会被昆仑抹杀,便无人知晓昆仑在做什么样的事情,新的天生剑骨天生剑魂会相继诞生,他们都是一场活生生的献祭。
更为讽刺的是,若非谢酒觉醒,她到死前,都会自责是自己守不住本心才入魔,愧对昆仑。
西门云潮主导的一场大型猎杀,真是好啊。
谢酒合上书,前往藏书阁还书。
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忧心地说,晏萱与掌门西门云潮出门历练,掌门受伤了。
谢酒心头一跳:终于来了。
谢酒被紧急召往主峰大殿。
掌门西门云潮受伤,这件事情极为重大,本该封锁消息,然而连普通弟子都知道了,说明一件事:情况危急,根本来不及封锁消息。
她急匆匆赶到的时候,正好听到晏萱撕心裂肺的哭声:“师尊!你醒醒!你别睡!”
“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师尊!”
谢酒:演技太好了吧。
她的左脚刚刚踏入大殿,晏萱就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谢酒的胳膊,几乎要跪下来。
“大师姐!你救救师尊!我不能没有师尊!”
谢酒被她抓的牢牢的,她看着晏萱身后凝重的长老们,说:“我当然会救师尊……毕竟,师尊很快就是我的夫君了,救自己的夫君,有什么不可以的女儿?”
她说完这句话,凝神看晏萱的表情。
晏萱脸上满是泪痕,哭得梨花带雨,长长的眼睫挡住了她的眸子,看不出来她什么情绪。
唯有悲伤蔓延:“太好了,师姐愿意救师尊,那就……快些吧!”
谢酒若有所思。
晏萱好像确认了自己不会受石蛊毒影响,放弃了将矛头对准自己。
亦或者……她有了别的算计?
谢酒来不及细想,她走到榻边,看着昏迷中的西门云潮。
西门云潮眼睛紧闭,表情痛苦,额头上都是冷汗。
他似是陷入到了极度恐惧的梦境里,嘴巴微张,吐出来模糊的话语。
谢酒不急不慢,她凑过去,听到西门云潮轻声喊:“青鸟……”
青鸟……
他在痛苦的梦境与真实中徘徊,唤出口的名字,是青鸟。
谢酒还想听,危封长老脸色一变,轻咳一声:“好了,赶紧治疗吧,掌门神志不清,不知道在说什么奇怪的话。”
谢酒更加笃定青鸟是一个重要的名字。
屏退了其他人之后,在危封长老的注视下,谢酒的手抵在了西门云潮的后心。
掌心的温度触碰到他汗湿的后背,濡湿的热气从掌心传到谢酒的心尖。
这样的肢体触碰,若是以前的谢酒,会心如海水翻涌,现在的她,觉着恶心。
如果能杀了西门云潮,为后丘酒村枉死的人报仇……如果……
谢酒感受着危封长老的视线,她按捺住自己的杂念,给西门云潮解毒。
现在她还杀不了他,但是不会很久了……
转移石蛊毒对谢酒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
一个时辰之后,满脸苍白的西门云潮走出大殿。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却依旧清朗:“本座已无大碍,诸位可以放心了。”
晏萱扑到了西门云潮的怀中,声泪俱下:“都是为了保护我,师尊才受伤的!怪我!”
西门云潮抬起手,温声道:“不怪你……能救下你,我很高兴。”
在人潮后的大殿里,谢酒痛得浑身发抖。
石蛊毒引着她的神魂往黑暗更深处而去,她的神识已经对这样的邀请轻车熟路。
谢酒蜷缩在大殿角落。
所有人都在问候着西门云潮,没有人在意隐秘角落的谢酒。
于是谢酒可以安心地将自己的神识沉浸在甬道里,感受着熟悉的路。
这一次,她感觉到了异样的画面。
这不是石蛊毒本身,而是因为西门云潮。
刚才与西门云潮疗伤的时候,谢酒悄无声息地做了手脚,石蛊毒本就是转移毒性到己身,谢酒转移的时候,不仅转移了石蛊毒,更转移了一些西门云潮的神识海记忆片段。
他处在神识混乱中,丧失了所有的抵抗,所以这是唯一能接近西门云潮的时机。
一个人的神识海记忆片段有很多种颜色,代表着对这件事情的潜意识分类,时间紧迫,谢酒只捞取了一些看上去情绪波动最大的片段。
这些记忆片段脱离宿主之后,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消失,谢酒必须抓紧时间查看。
她首先查看了一道红色的记忆片段。
画面变暗,而又变亮。
是田间的竹林小道。
已经是深秋时节,有风吹过,吹的竹叶簌簌作响。
高大的青年男子与少女并肩而行。
“你不必送我了,你也该回去了。”
“这路,怎么这么短暂呢……”
少女有些苦恼:“我感觉才陪着你走了没多久呢。”
男子温柔地站定,他抬手,捏住了少女的脸。
“这么不舍得我啊?”
少女的脸被捏成了包子,她鼓着脸,气哼哼道:“谁知道你会不会像是话本里的负心汉一样,找到了求仙大道,就抛弃糟糠之妻呢!”
男子失笑:“说好了,要带你一起成仙的。”
他收回手,昂首看向远方:“我自知非池中之物,对于修仙之途,早就有所打算,你也是知道的,现在怎么儿女情长起来了?”
少女捏着自己的脸蛋,满脸愤愤:“什么叫我也是知道的,我这不是拦不住你吗?腿长在你身上,你要走就走吧。”
“好啦青鸟,别生气了。”
男子抬手,将气哼哼的少女抱在怀中。
少女抱着男子劲瘦的腰,闷闷哭了起来。“回来的早一点,不要一年,也不要十年,更不要是我已经入土的百年……我要你三个月后便回来见我……”
“那时候是大雪天,我们可以开一壶老酒,我爹爹从我出生的时候便给我酿了女儿红,那时候我们一起来饮,好吗?”
男子衣衫胸前,已经被濡湿。
他叹息一声,“好,青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