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酒与司马离交换了情报。
她这才明白,司马离让她不要追查蚀骨魔是什么意思。
谢酒告诉了司马离她看到的尽头。
漆黑的一条路,初时是将自己一个人包裹在其中,然而窒息、愤怒、杀戮、痛苦……如影随形。
为了能呼吸,她不得不继续往前走,然而越是往前走,甬道就越是狭窄。
与身体的联系越来越飘渺,她仿佛要走到虚无的尽头,那里只有死寂与荒芜。
这条路上,只能往前,不能退后。
神识被压扁缩小,直至被挤压成扭曲的形状,像是一个针尖。
“针尖的那头,就是另外一个……”
谢酒组织着措辞,“像是另外一个我,却与我截然不同。”
她在走在那条路上的同时,能感觉到尽头的那个东西,很想是自己,却又不像是自己。
是绝非如今修仙界的东西。
就像是如今的越无刃一样,越无刃可以说是越无刃,却又不是越无刃了。
谢酒说:“我借故查探了越无刃,从目前已知的修仙界探知神魂方法来讲,他确实就是越无刃。”
没有办法证明,他是中了石蛊毒之后,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因为那就是“他”。
谢酒是唯一一个例外。
因为她与昆仑剑一体,是修仙界唯一的昆仑剑主。
昆仑剑震慑天下妖邪,谢酒能动用的不仅是昆仑剑的力量,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丝天地感悟。
所以目前来说,谢酒是唯一一个能逃脱石蛊毒的人。
而在谢酒做到这一点之前,司马离也不确定她能不能是这个例外。
尽管目前谢酒真的是这个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也是无解的:
谁能证明她说的是真的呢?
只有一个人说出来的真相,不是真相,而是呓语。
天色渐渐暗了。
日落时分,远处的晚霞将天幕染上浓烈的赤色,像是血。
光线的变幻为两个人的身影笼罩上了一层柔光,两个人相对而坐,像是一副温柔的剪影。
司马离沉思道:“不论你相不相信,我想杀的人,也是这些……怪物。”
谢酒一时间愣住了。
旋即,她冷笑:“你不会要说,你这些年实际上没有滥杀无辜,而是在杀死那些被占据躯壳的邪魔,做的事问心无愧吧?”
司马离的脸上依旧戴着面具,他看着谢酒,说:“理所当然,你不会相信的。”
对于一个正道中人来说,魔尊所说的话,自然是没有一句话可信的,都是花言巧语。
谢酒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对待司马离的。
这百年来,两个人的杀戮时分,她都冷面无情地隔绝了司马离的话。
她见多了凶穷极恶之人临死前的哀求,他们谎话连篇,用尽力气,只想要求一个生机。
亦或者杀人屠戮,夺取内丹,谋求利益,一个人的人皮之后,是无数的谎言。
司马离格外坦然:“自然,身为魔尊,想要做的事情有很多,这些避免不了杀戮。我没有想要开脱,而是杀戮是实现目的的手段。”
谢酒并不赞同。
“但是……”
谢酒的手指抬起,挡在了眼前。
她眯眼看着远处暗下去的晚霞:“我小时候,应该很喜欢站在这里等日落吧。”
她想不起来在后丘酒村的日子了。
她看向司马离:“如果我试图相信你呢,你是不是想要让我见一见你找到的那个幸存者。”
司马离莞尔:“你果然听进去了这句话。”
谢酒不觉着自己执拗。
在窥见蚀骨魔带来的可怕后果之后,她想到的事情有很多。
她说:“继续吧,我给予你更多的信任。”
司马离说,这些蚀骨魔,来自另外一个修界。
也就是,上界。
谢酒骤然一惊:“你在说什么?”
“是的,没错,就是你所认为的上界。”
谢酒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很多关键词。
多年未飞升的昆仑掌门西门云潮,失落的神庙,杀不死的蚀骨魔,中毒之后无解的石蛊毒……
她盯着司马离:“上界发生了什么?”
司马离拿出来了数据。
这数万年来,修仙界飞升的修士并未减少,而曾经辉煌一时的神庙,却渐渐失去了神力。
曾经凡人祈求神明降下恩泽,那些神明总是有所回应,直至后来回应越来越少,直至人们发现,神明不过是虚无,想要长生不老,不如自己修仙。
修仙之途漫漫,信那些所谓的神仙,不如信自己。
那些所谓的神仙,也就是飞升的修士而已。
“而昆仑,大乘期大圆满的西门云潮,危封长老,都没有飞升,我可以肯定,他们在压制自己的修为实力。”
司马离说:“西门云潮在数千年前曾经杀妻证道过,那时候他定然与天道产生了某种联系,这种联系让他在之后的数千年里,选择了蛰伏。”
“随后他开始积极地寻找昆仑剑的侍剑人,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拯救天下苍生之上。于是人们自然忘记了那个在大婚仪式上被他杀死的可怜女子,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昆仑掌门。”
他似笑非笑:“嗯,没想到吧,你确实不是西门云潮娶的第一个女子。不同的是,第一个女子不用靠心头血浇灌石头,开花了才能嫁给他。”
“所以蚀骨魔是从上界而来的,它们的目标是用石蛊毒,占领修仙界修士的身体?”
谢酒愣住了:“上界出现了问题,上界之前飞升的修士,想要回到下界?”
司马离摇头:“谁能肯定上界存在的就是原本飞升的修士呢?”
“或者说,谁能保证飞升之后,还是不是自己呢?”
谢酒的脸色变幻,“你是说飞升之后的修士是蚀骨魔那样?那也太恶心了。”
蚀骨魔没有实体,在没有找到宿主释放石蛊毒之前杀不死灭不掉,形状极为扭曲,手段极为残忍。
这种邪诡的东西竟然是上界来的,委实让人想不到。
“不一定。”
司马离说:“谁知道上界是什么情况呢?”
谢酒立刻想到了迟迟没有飞升的西门云潮。
修士到大乘期大圆满境界,便会准备飞升了,而若是到了飞升的时候仍然不飞升,实际上非常艰难。
大乘期大圆满的境界,身体的灵气极为可怖,甚至可以说是一刻不停地自发吸取天地灵气,灵气是会爆满的,他想要不飞升,除非是将灵气倾泻出去。
这又是让人匪夷所思的行为。
谢酒看向司马离:“你是不是也早就该大乘期了?”
魔尊司马离的修为是个谜,按理说修仙界中人人敬畏魔尊,魔尊修为深不可测,应该是大乘期了,可是谢酒与魔尊交手的时候,却并没有感觉到像是西门云潮那般难以压制的灵气。
她说:“你早就克制你的灵气增长速度了?”
司马离点头:“没有查清楚之前,我不会飞升的。再者,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什么?”
夜色彻底坠落。
谢酒指尖弹起一簇火苗,点燃了前面准备的篝火。
在死寂荒芜的废墟坟地前,这是唯一的光亮。
篝火燃烧,火焰跳跃,温柔的暖光弥漫,为谢酒的侧脸打上了一层似是纱质的温柔。
司马离看着谢酒,面具下的脸微微莞尔。
他没说什么。
而是看向了不远处的黑暗。
“其实,后丘酒村,并不是杳无人烟无人问津,每隔三年,会有一人前来拜祭。”
这个人并不想让人看到他的存在,于是他总是深夜前来,简单祭拜,便离去了。
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我约你在此,便是因为今夜是他祭拜之时。”
谢酒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被遥远的时光,勾起来一瞬。
……是谁呢?
黑暗中,远处的那人遥遥站定。
篝火哔啵,风似乎都停止了。
谢酒亦是遥遥看着他。
只看到那人瘦削高挑的轮廓。
他们还未曾面对面,神识已经在空中触碰。
是极为谨慎而又踟蹰的探知。
司马离抱臂,“都看到了,过来吧。”
当司马离出声的那一秒,谢酒明显感觉到那人的身形紧绷了。
是审视与敌意。
谢酒心下立刻了然:对方认出来了魔尊司马离。
他是正道中人。
那人终于开口,“呵,魔尊大人等在这里,怕是来者不善吧。”
司马离道:“善不善的,你过来不就知道了?”
大长腿迈步,淡淡青色的长袍亦是摆动,衣摆上方缀着无数的云朵样式,那是青云宗的标志。
等黑暗中的那人彻底走进了篝火的明亮中,瘦削英俊的面容终于展露。
谢酒瞳孔微微一缩。
她认识他。
那人谨慎地与魔尊司马离对视。
而他的目光移到谢酒的身上之时,眉头紧皱。
他的目光审视,并未出声。
谢酒心知肚明。
被人看到正道昆仑剑剑主谢酒,与魔尊司马离孤男寡女在荒村,确实很容易以为撞进了什么需要杀人灭口的场合。
这个人是个聪明人。
司马离依旧吊儿郎当地坐着,“两位也不用装不熟了,都认识。”
谢酒眉头也皱起来了。
昆仑这边对她控制颇多,之前外联青云宗的人,就被令狐昂抓到,险些吃了苦头,现在司马离一定要他们两个人见面,又是为何。
“昆仑剑主,许久未见。”
他颔首,面容冷淡,身后背着佩剑,剑穗漫不经心地垂落。
谢酒亦是含笑:“青云宗少宗主,别来无恙。”
趁夜而来的人,是青云宗的少宗主秋逐风。
谢酒记得他。
大约六十年前,在青云宗的主峰山巅大殿上,青云宗掌门殷尚隐宣布,他最喜欢的弟子秋逐风,为青云宗新任少宗主。
待他日后飞升,青云宗便交于秋逐风接任。
秋逐风是青云宗的后起之秀,亦是青云宗的未来。
当年谢酒与西门云潮共同见证了秋逐风的就任。
之后谢酒常年闭关侍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秋逐风。
青云宗与昆仑向来不对付,平日里又没有联系,两宗人见面也不会多言。
秋逐风道:“上次多谢你救了我师尊。”
谢酒的心咯噔一跳。
今夜她才得知蚀骨魔的真相,那么之前救过的殷尚隐,实际上也根本无力回天。
那是来自上界的杀戮。
谢酒欲言又止。
她看向司马离:“魔尊大人,你也该说说你的企图了吧。”
司马离失笑:“我没什么企图,我只是想给你们创造一个见面的机会。我想,你们也许可以聊一聊。”
他站起身来,干脆地往黑暗处走去。
“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篝火前,只有两个人。
谢酒坐了下来,“我以为不会有人再来这个被毁灭的村子。”
“就像是你做的那样?”
秋逐风亦是坐了下来,他自顾自地从芥子空间里拿出来一坛好酒。
先是对着坟堆方向浇了半坛,随后自己直接对着坛子喝了起来。
谢酒看着他的举动。
两个人今夜,都给死去的酒村人祭酒。
谢酒抿了抿唇。
都是聪明人,在司马离说出那句话之后,两个人都明白了司马离的意思。
谢酒说:“我不是故意不回来的,我失去了所有在酒村的记忆,对这里,我唯一的记忆,便是师尊将我从酒窖里救出来……他是我在黑暗世界中见到的第一个人。”
关于酒村的记忆,是谢酒的噩梦。
她午夜梦回,只有被烧焦的尸体,恶心难呕的气味,浓烈汹涌的酒味,以及将她抱在怀中的大哥哥西门云潮。
每每想到这里,谢酒的眼眶便会热起来。
她记得当时西门云潮抱着她时候身上的淡淡檀香,也记得她瑟瑟发抖的身体蜷缩在西门云潮温暖怀中时被侵染的温暖。
后来的一百年里,谢酒用毕生的渴望与追求,追逐着西门云潮。
生与死的界限有时并不那么清晰,世间瞬息变化,须臾便是身死魂消。
第一次将她从死亡的边缘带回来的,是大哥哥。
于是他所在的地方,便是她永生不忘的家。
谢酒当年为了守护昆仑发下的誓言,都是因为那是她手中唯一能抓住的幻梦。
然而幻梦在此刻碎裂。
秋逐风说:“你怎么肯定,西门云潮就是救你的人呢?”
谢酒霍然站起身来:“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
当年后丘酒村的事情,已经随着妖魔死去,湮灭在尘土中。
幸存者是她自己,她不记得当时还有别的人能活着,更何况,当时西门云潮在场,他是一个顶级的修士,不会查探不出还有残留的人。
秋逐风深深地看着她:“我没想到你会活着。我也没想到,你是我妹妹。”
谢酒说不出来话了。
“没错,我是你哥哥。”
秋逐风道:“在后丘酒村覆灭之前,爹爹打猎,娘亲织布,爹娘和我们过的很幸福。那天爹爹身体不舒服,于是只有我进山。”
“我那时已经十六岁了,经常会进山,山里的一切我都很熟悉,那是很平常的一天。”
他的声音很冷,很淡。
像是背负了很多年的仇恨。
“在离开酒村之前,我回头望了一眼,我看到了一个白衣飘飘,恍若谪仙的人,醉醺醺地来买酒喝。”
酒村以酒出名,出现修士并不算什么。
秋逐风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于是他继续往前行,走进了深山里。
等他从深山打猎回来,酒村已经成为了一片火海废墟。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直至今天以前,我都这么认为。”
秋逐风说,“我流浪了许久,后来被掌门带回青云,我便成了青云掌门殷尚隐的弟子。”
一晃百年过去,秋逐风已经是青云宗的少宗主。
他记得那张醉醺醺的脸,那身白衣,他想尽办法进入修仙界拜师,也是因为他想要找到那个人是谁。
当他进入青云之后,他明白了当年出现在酒村的人,是昆仑掌门西门云潮。
正人君子,广受赞誉,一手遮天,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
秋逐风报不了仇,他还没有力量,于是他选择深夜前来后丘酒村祭拜。
步步谨慎,每隔三年,才会来一次。
谢酒的脸,有些麻木,又有些恍惚。
她说:“在酒村覆灭之前,西门云潮便已经来了……”
这不对……
谢酒抬起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头痛欲裂,耳边轰鸣。
耳鸣声几乎覆盖了她所有的感知,她清晰地记得,她在酒窖里躲了很久很多,直至血水酒水混在一起,杀戮停息,而那一抹纯洁的白,才向她打开了世界。
若是秋逐风说的是真的,那么西门云潮的修为之高天下罕见,那不成气候的妖鬼绝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屠村杀人。
当年,西门云潮说,他是偶然经过此地,找到了残留的幸存者。
整个村庄里,只活了谢酒一个人,在谢酒犹如抓着救命稻草的恳求下,他才犹豫着,问谢酒要不要跟她走,即便她会后悔?
谢酒到了昆仑之后,才明白大哥哥当时说的意思:
踏入昆仑的那一刻,昆仑剑会自发地选择天生剑骨天生剑魂的人为宿主,谢酒就是注定的昆仑剑主。
注定要为了昆仑而奉献,注定要为了昆仑而死。
谢酒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若是当年开启世界的第一眼,就是错的呢?
西门云潮不是她的救命恩人。
他杀戮了整个村子,只留下一个天生剑骨天生剑魂的她。
仅仅为了让她孑然一身,为了让她全身心的为了昆仑奉献所有?
她双腿发软,跌坐在冰冷的泥土上。
即便是已经过去了百年,屠村之事已经湮灭,那土壤依旧是深色泛红,仿佛是凝固的血液。
“妹妹,”秋逐风的大手,摸在了她的头顶,似是安抚。
“西门云潮,是杀我们全家的凶手。”
秋逐风讲述了一个已经被忘却的故事。
那个故事里,村庄的祥和被杀戮和火焰终结,幸存者的少年不敢露出丝毫破绽,他生怕站在修仙界顶端的昆仑掌门西门云潮会要了他的命。
后来,这个隐忍的少年进入了青云宗,他成了青云宗掌门的亲传弟子,这才敢偷偷回到酒村拜祭。
直至今日,他见到了谢酒。
秋逐风低笑:“我本以为我的行踪天衣无缝,倒是没想到,竟然被魔尊察觉到了。”
他的笑容里意味深长,带着些审视:“你与魔尊,是什么关系?”
这不是正道中人的质问,而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