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这个,她心里生出些许歉意来,自己不该因为害怕,而避着贺重锦的。
“夫君。”
闻言,贺重锦懵了一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江缨翻过身来,昏暗的房间里一双杏眼紧张的看着他:“夫君,我没睡着。”
他眼中略过一丝错愕,点点头:“我知道。”
江缨:“你知道?”
“.......嗯,知道。”
贺重锦竟然一直都知道她在装睡?并没有戳穿,而是配合她?
江缨好像更愧疚了,关切问道:“我听说吕广死了,你可是在为这件事忧愁?”
贺重锦神情蒙上一层郁色:“给吕广文碟之人留了后手,那个人事先给他下毒,这种毒不发作时无痛无感,与正常人无异。
江缨点点头,又道:“夫君,你喜欢听哪些琴曲?我会笛萧,琴,还有琵琶,只要是你说的上曲目,我都会,不过你不要听阳春白雪了,那首曲子我在宫宴上弹的很糟。”
“好。”贺重锦从塌上坐起来,淡笑道,“那便去阁楼上,阁楼僻静无人,适合听琴。”
院子里有一处小阁楼,二人踩着阶梯上去,阁楼上放置着贵妃榻和书案,只是江缨喜欢密闭的环境里读书弹琴,这样学得快,所以很少去上面。
晚间的暖风撩起帐帘,二人穿着慵懒的中衣,虽一人在喝茶,一人在调试琴弦,但相距极近,无形的暧昧萦绕在周围。
江缨在琴前坐好,问贺重锦:“夫君想好要听哪首琴曲了吗?”
“想好了。”贺重锦笑,“阳春白雪。”
江缨愣了愣,放在琴上的手慢慢收了回去,她低下头道:“夫君,我事先都同你说好了,我弹不好阳春白雪,以后也不想弹了。”
以前江缨最拿得出手的琴曲,就是阳春白雪,宫宴上她成因为这首曲子给江家丢了脸,让江夫人失望,所以便许久没有弹了。
更何况,这是在贺重锦面前,他可不是普通人。
贺重锦笑了笑,站起来走到江缨的身边,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那柄焦尾琴,声音清润:“好琴,这是焦尾琴吗?与‘号钟’,‘绕梁’,‘绿绮’齐名的名琴。”
“这焦尾琴只是仿制的,并不是真正的,上次的焦尾琴在宫宴上坏了,母亲又重金买了一柄新的。”江缨微微诧道,“夫君也懂琴?”
“略有涉猎,你不肯弹,我为你弹一曲如何?”
“真的吗?那我要洗耳恭听一番。”
江缨想,能听到一品宰相贺重锦弹琴,她兴许是第一人吧,要好好学习,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都说琴风如人,她的琴风柔婉含蓄,贺重锦是权臣,心系家国百姓,琴风定有大气磅礴,国破山河的破碎之感。
江缨乖乖坐好,理了理裙角,规规矩矩地准备欣赏贺重锦的琴技。
她道: “夫君,你弹吧。”
贺重锦笑了笑:“嗯,我弹了。”
霎那间,一道撕裂的琴音传来,刺进了江缨的耳朵,狭长尖锐的回音在她耳中来回冲撞。
荷叶上打憨的青蛙被惊地扑通一声跳入了池塘里,小鱼四散游走,水面泛起长久未消的阵阵余波。
江缨:“??????”
如此琴声她第一次听过,之前几乎是古今中外,闻所未闻。
她想到一日途径街角的时候,有个老李家杀猪铺子,老李每次杀猪之前,都要把刀磨得锃亮锃亮,这样杀猪的时候就会又快又准又狠,这琴声和杀猪老李的磨刀声,竟是神似。
贺重锦还在弹,双目微垂,一副认真的模样,丝毫没有听出琴声的端倪。
虽然国和山是破碎了点,但江缨还是耐着性子从头到尾地欣赏完了。
琴曲终,他问江缨:“如何?”
“嗯.......嗯.......”江缨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着,“如何.......”
贺重锦淡淡地望着江缨,见她支支吾吾的,眸子晕开一抹温柔,问道:“缨缨,我弹得不好吗?”
“不,好听......”
他道:“不好听?”
江缨赶紧摆摆手:“夫君你误会了,不是不好听,不是你说的弹得不好,是.......哎呀,乱了乱了,总之是好听的。”
贺重锦嘴角笑意更深,轻轻点点头:“嗯,既然你这个皇京第二才女说好听,我弹的自然是好听的。”
额......嗯嗯嗯。
而后,江缨快速整理措辞,向他抛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夫君的琴音......大大大气磅礴,刚柔并济,威震人心,敢问夫君,你刚才弹得的是什么琴曲?”
贺重锦说:“阳春白雪。”
“阳春白雪?”
她一个音都没听出来。
不知为什么,听完贺重锦的阳春白雪,她好像没那么在意那夜宫宴的事了,萌生出想要弹奏的念头,于是道:“夫君,我能弹给你听吗?”
女子纤细的手指轻勾素弦,琴声从楼阁之中飘逸而出,动如轻风,润如雨泽。
府中挑灯守夜的下人们被琴声吸引,纷纷驻足倾听。
江缨不知道自己弹得如何,因她只看到他眉宇逐渐舒展开,变得更加柔和,之后轻抿茶水,除了这些动作,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这算是好听?
其实这段日子以来,她虽然没有弹奏阳春白雪,但却在藏书阁中仔细研究琴谱,汲取经验,琴技已经比在宫宴时精湛了不少。
就算差......好像比刚才的......不,这种话绝对不能说出来,想都不能想,她怎么能嘲笑自己的夫君呢?绝对不能。
一曲终了,两个人返回房间,重新躺回塌上。
贺重锦的心情明显好了不少,他说:“后日我要进宫,见到姑母,你再把这首阳春白雪重新弹给她听,我想她一定会喜欢的。”
贺重锦的姑母,无疑是当今的摄政太后,朝堂上隔着一层纱帘,俯瞰朝堂的女人。
“若我弹不好.......会不会被砍头?”江缨心里还是没有底气,“你是臣,太后是君,弹不好,就是触怒太后凤颜,我能行吗?”
“那怎么办?前几日我下朝时,告知姑母你会再去为她弹奏阳春白雪。”贺重锦轻笑一声,“不过无碍,我也会弹阳春白雪。”
江缨:“......?”
为了贺重锦和整个贺相府的安危,江缨决定勉强一试。
不过话又说回来,贺重锦真的不知道自己五音不全吗?
西窗的烛火始终亮着,并没有熄,贺重锦侧目看了一眼江缨,女子正背对着他翻阅书卷,默默背诵。
他闭眼先睡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脖子僵硬,枕头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贺重锦伸手一摸,是一本书角被翻得褶皱的书卷。
烛火燃到底,房间骤然陷入黑暗。
江缨翻着翻着就到了贺重锦的怀里,他像往常那样被惊醒,眼眸半睁,望着她许久。
贺家人除了太后,无人将他视作是亲人,而太后临朝摄政,每日日理万机,更是在如今这样的朝堂形势下为刚刚登基的刘裕扫清障碍,贺重锦清楚,太后是自己的姑母,同样也是君臣。
以后,江缨将会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吗?
正当快要再次睡着时,怀中的女子忽然捂紧小腹,蜷缩成一团,见状,贺重锦当即警觉了起来。
“?!”
“疼......”江缨嘴唇发白,身子疼得忍不住打颤,“肚子好疼。”
贺重锦命人去叫太医,在太医尚未来时,试图缓解江缨的痛苦。
他神色一凝,双指环柔着江缨的小腹,试着问道:“哪里痛?”
江缨疼得难受,额角的发被汗珠浸湿,抓着贺重锦的手只道:“疼......”
贺重锦轻声问:“你今日的膳食吃了对冲的食物吗?”
“不知道,我今天只喝了一点粥,还有八宝桂圆,没乱吃东西。” 忽地,江缨似是料到什么,手覆在了小腹上,“该不会是......”
贺重锦一脸不明:“是什么?”
江缨不敢说下去,心中慌乱:该不会是小产了?
她掀开被子,果然见红了,只有小产时会腹痛难忍,下面会流血。
怎么办?她还没来得及把有孕的事情告诉贺重锦,孩子就这么没了?
她记得,当年许姨娘的孩子是因为被野猫冲撞,受到惊吓后腹痛难忍,第二日就小产了。
但这几日江缨一直再书阁,与之相伴的只有书,哪里有猫?为什么会小产?
钻心的疼痛让江缨来不及思考太多,她咬牙说出了真相:“对不起,夫君,我拖了这么久才肯同你说,赵府只所以答应娶我,是因为我有孕了。”
“什么?”
男子瞳孔一震,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砰然炸开,他握着江缨的手颤抖了一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后来理智渐渐恢复,贺重锦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江缨有孕了?
太医匆匆赶来,即便是在深夜,来贺相府上看病他也不敢耽搁一刻,给江缨把脉之后,果然是有了两个月多的身孕,没有小产。
贺重锦道:“没有小产,为何会腹痛难忍?”
太医问江缨:“江小姐最近可有安稳睡眠?是否过度劳累?”
江缨摇了摇头:“我每日都在书阁练习八雅,一直到很晚才回来。”
太医又问:“那,江小姐可有日日喝安胎药?”
她点点头,又再次摇摇头:“喝过,只有一次而已,后来课业太紧张了些,喝药的事便忘了。”
诊完脉后,太医道:“江娘子这一胎虽保住,但却有小产的迹象,女子身子骨本就弱,贺大人以后只需按时叮嘱将娘子喝安胎药,便可无事了。”
说完,太医便提笔在纸上一样一样地写下药材名称。
趁着太医写安胎药方子的间隙,江缨看向贺重锦。
贺重锦安静地站立在那里,脸色微白,显然没有刚才的震惊之中彻底抽离出来。
也是,她和贺重锦认识才不到半年,成亲的日子还没到,连如何做夫妻都是现学的。
贺重锦这么快就喜当了爹,换做是谁都需要缓一缓。
文钊憋住笑,带着太医离开,临走时道了一声:“大人,你与江娘子好好休息,属下告退。”
房间里安静下来,江缨接着之前的话道:“赵恒之有意让江家误会孩子是他的,江家以此威胁,赵母怕孩子生下来,坏了赵恒之的名声,所以才应允我嫁给他的。”
当然,江缨自然没有与贺重锦说打掉孩子的事,若与贺重锦说了,他现在的表情必然是不能正眼看的。
总而言之,绝对不能让贺重锦知道。
良久之后,她才听见贺重锦的回应:“我知道了。”
“夫君,你希望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贺重锦喉结蠕动,开口道:“你......你喜欢就好,睡吧,太医的话我会记住,日日监督你喝药。”
江缨像十万个为什么,又问:“那夫君,明日我还能去书阁吗?”
这是她最担心的事,刚才太医说过不能再劳累,要安心养胎,但若不加紧练习,今年的桂试八雅兴许连第二都拿不到了。
“白日可以。”贺重锦从将她枕下的书抽出来扔到地上,“晚上坚决不能。”
“知道了,夫君。”
今年没有拿到第一名,那便明年,左右怀胎不过十月,她怀得又不是哪吒,十个月,忍一忍就过去了。
贺重锦一夜没睡,黎明将至时,他到底没忍住好奇,隔着女子的中衣去抚摸她的小腹。
江缨的腰肢纤细,小腹紧致,他什么都没摸到,却忽然想起了那夜竹林阴影中,这处白皙的平坦被冲撞的前后晃动,在夜色下泛着诱人的弧度和光泽。
柔软的芳香花田里,有人肆意挥洒着热雨,引得花枝乱颤,娇声连连。
男子霎时间红了面颊,意识到思想的不对,便闭目强迫自己睡着,不再有所动作了。
不能想,这些都不是他该想的。
如果没有昭阳郡主的暗中算计,贺重锦觉得他永远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但若如此,他会与江缨结识吗?会有他们之间的孩子吗?
第二日,江缨有孕的事传遍了整个京城,贺重锦顶着一双黑眼圈,朝政之事,大臣们的话语,就像一缕清风,从左边耳朵进去,又从右耳冒了出来。
大臣们见到贺重锦呆呆木木地样子,不由得背后议论:“做爹不是喜事?贺大人看起来似是不太高兴的样子?难道吃错药了?”
另一名大臣冷哼一声,随后压低了声音:“你来朝中不是一日两日了,就连陛下都未必摸得清贺大人的性子,何况是你?”
这天,贺重锦带着江缨进宫,面见刘裕和贺太后。
天气炎热,太后和刘裕正在水榭里乘凉,亭外侯着好几名伺候的宫女,贺重锦和江缨行了一礼,比起第一次面圣,这次有贺重锦在,江缨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更何况,从进入亭内,太后始终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她,刘裕则摸着下巴打量着江缨,心想:这容貌看着着实挺一般的,表哥看上她哪儿了?
江缨语气有些怯:“臣女江缨,参见太后娘娘,拜见陛下。”
“还叫太后娘娘?”太后笑 Ɩ 道,“这里是内宫,并非严肃的场合,江缨,你也不必拘着,就随重锦叫我一声姑母吧。”
“姑......姑母。”
进宫之前,贺重锦就和江缨说过,太后在朝臣面前一向表现的严肃,但私下里是极好相处的人。
曾经先帝尚在人世时,太后只位于妃位,而宫中嫔妃如云,先帝最宠幸貌美如花的晨妃,后来皇后病逝,先帝便准备立晨妃为后。
但谁承想,先帝南巡游玩一趟,回到宫中后发现染了当地的瘟疫,阖宫上下所有的嫔妃无人敢去照顾,被下令去伺候的宫女太监宁可冒着抗旨的风险,也不敢靠近寝殿内。
唯有太后,也就是贺氏一人,在先帝的窗前衣不解带的照顾,不惧瘟疫,胆识过人,先帝痊愈后,除了她之外再也没有临幸过别人,很快就有了年幼的皇子刘裕。
江缨听贺重锦说过,刘裕的登基路充满了坎坷。
因为先帝的病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驾崩的时候只匆匆将传位诏书塞给了太后。
这张诏书尚未来得及昭告天下,刘裕登基后,各路藩王野心勃勃,借口说圣旨为假,并非先帝亲笔所书,便起兵谋反。
那时,刘裕才不过十五岁,在还是个心智尚未成熟的青葱少年时,在母亲的保护下坐上了万众瞩目的龙椅。
“来,过来叫哀家看看。”
江缨上前,太后握着她的手,十分满意道:“嗯,看着就是乖巧的孩子,只可惜,有那样一个生母和父亲。”
闻言,江缨心中涌起酸涩,刘裕道:“母后的话,儿臣听不懂,何出此言?”
“你母后我,深居宫中多年,到了这个位置,何尝会有看不清的事?”太后轻轻拍了拍江缨的手:“江怀鼎的夫人是期望你入宫为妃,获得恩宠,所以才逼着你在御前献琴,对吗?”
指尖常年累积的薄茧仍在。
半晌,江缨咽下去苦涩,终是点点头:“太后娘娘,母亲她是为我着想,我不怪她,父亲官职低微,我是家中独女,理应努力为江家分忧。”
说这话时,连江缨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她真的从心里一刻没怪过江夫人吗?她是真的想为江家,为江怀鼎分忧吗?
好像从记事起,这些就是江缨循规蹈矩,必须完成的事一样,而成为皇京第一才女,恰巧与这些并不相饽。
至于,与贺重锦在宫园里的事,无非是意外之中的意外。
贺重锦平静地立在那里,听了太后这话,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疼,是一丝心疼,随后说:“今日难能进宫,姑母可愿让缨缨再献一首阳春白雪?”
刘裕磕着瓜子,一听到要弹琴,立马站起来:“母后,儿臣想起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这几日,太后带着刘裕看了不少的德才兼备的世家女眷,准备为他物色合适的妃嫔人选。
那些女眷生得平平无奇便罢了,五个之中三个献琴,刘裕听了整整一下午,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最令刘裕无奈的是,那些世家女的琴技翻来覆去无非是一回事,母后倒是欣赏的入神。
最后,这些世家女都没能成功入宫。
一抹紫袖挡住了刘裕的去路,贺重锦恭敬道:“缨缨的琴技绝佳,陛下听完再走尚且不迟。”
“表哥,并非朕不听,朕今日听得琴曲实在是太......”
便见贺重锦神色微凛:“陛下说得不假,不听琴,怎知不好听?”
刘裕说到一半的话咽了下去,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表哥这样说了,那朕就姑且一听,江娘子,你要好好弹奏,知道了没有?”
江缨行了一礼:“谢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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